第三百五十七章下猛藥
張巒送走李孜省,趕緊進后院去跟兒子會面,把自己入宮后的境遇如實跟兒子講了。
“為父也難啊。”
張巒在那兒抒發感慨,嘴角卻已經忍不住露出笑意,卻還要強憋著,“想當初,我在興濟時,過得那叫一個無憂無慮,何至于像現在這樣時時刻刻都提心吊膽……
“早知道如此的話,我就不該給人治痘瘡,更不該為了那點個人前途,把自己卷入到如此大的風波中去。”
張延齡白了他一眼,問道:“咋的,爹您后悔了?想退回去過清貧的日子?”
張巒愁眉苦臉道:“兇險就在眼前……陛下的病明知道治不好,還讓我負責,那出了事,我豈不成罪人了?”
張延齡道:“如果真要瞻前顧后的話,太醫院的人不用混了?畢竟成天治的都是皇帝、太子、公主和宮里的貴人,隨便出一個差錯可能小命都沒了。”
“是啊,這差事可真兇險。”
張巒找到桿子就往上爬。
張延齡心想,你老人家是屬猴子的么?
“可問題是,太醫院仍舊是天下名醫匯集之所,且人杰地靈,人才輩出,爹您現在成了太醫院的首席太醫,不應該覺得榮幸嗎?”
張延齡揶揄道。
“不不不,我可不是什么首席太醫,我是管太醫的,平常給陛下叩診什么的根本就不用我出馬,他們自己就給辦了。再者說了,讓我去我也不行啊,我哪里知道陛下的病情是否加劇了?”
張巒這會兒頗為識趣。
明知自己濫竽充數,且知道兒子對自己的底細了如指掌,有什么臉面在兒子面前充大尾巴狼?
張延齡道:“爹,您要拿出首席太醫的架勢來,以后在為皇帝治病這件事上,您說什么就是什么。
“您拿出的治療方案,誰敢質疑,您就給他懟回去。”
“那也得……看延齡你的本事啊!”
張巒苦著臉道,“兒啊,你有底氣,為父才有底氣,要是你都不行,你讓為父去跟誰逞能?咱現在是要給皇帝治病,之前的藥……是不是有些……”
張延齡點頭道:“沒錯,爹您是該拿出點兒真本事來了!”
“啥?你還有真本事沒顯露出來?”
張巒又驚又喜,雙目炯炯地看著小兒子。
張延齡反問:“爹,您現在想不想擺脫太醫的名頭?回歸到以往不問世事的狀態?”
“能做到嗎?”
張巒問道。
張延齡點頭:“我倒是可以出一副藥,跟治療痘瘡的藥一樣,都是……看起來不太好的東西,讓陛下服用,短時間內會取得奇效,幾乎所有的癥狀都會減輕,但過上一段時間……陛下的病情就會加劇……
“到那時,肯定會有人參劾你,太醫院的人也會對你群起而攻之,如此一來父親您就可以名正言順退出給陛下治病的行列了。”
“啥?”
張巒道,“兒子你這不是在坑為父嗎?有藥,卻只是短期內有效,那我還不如用現在的藥,至少不會出現大的偏差。”
張延齡搖頭道:“現在的藥服下去,陛下的病也會急速惡化下去,中間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
“這個……”
張巒頓時猶豫了。
剛才還在抱怨說自己卷入到是非中,現在讓他退出,他反倒不情愿了。
張延齡道:“這次不是獻藥方,而是直接獻藥,用藥方面更為特殊,至少不會讓陛下……短期內出現大的變故。
“照理說一般的藥不可能給陛下服用,但關鍵時候……陛下連仙丹和修道之法他都能接受,更何況是您親自帶去的神藥呢?”
張巒苦著臉道:“直接獻藥,出了事,為父這小身板可擔待不起啊。”
“爹,您聽我的,之所以讓你直接獻藥,是因為這種藥乃是從動物體內提煉出來的,根本沒法與人說明其制造流程,可以把藥給任何人進行嘗試,短期內不會有任何毒副作用,不會危及陛下的生命安全。”
張延齡篤定地道。
張巒張大嘴巴,“不會又是讓我找一頭病牛,從身上提取什么膿包的汁液吧?咳咳,想想就惡心。”
張延齡笑道:“可能比那個更加惡心。”
“什么?”
張巒差點兒就想打人。
但想到眼前這是自己的寶貝兒子,且一切都是在為他籌謀,他只能灰頭土臉道:“你覺得合適,你就造吧,你先不用跟為父說你的具體計劃,總歸……我神醫總要拿出點神醫的手段來,要是這藥真的能在短期內有效,我倒是可以勉強一試。”
就算張巒明知道這藥回頭可能會給他帶來巨大麻煩。
可當他知道這藥,會在短期內取得極佳的治療效果時,瞬間那股趁機揚名立萬的心思便快速滋生,讓他忍不住想在朝堂上證明自己的實力。
誰說我不可以是首席太醫?
我就拿出首席太醫的本事給你們瞧瞧!
張延齡即將交給張巒的藥,是通過動物內臟提煉出來的腎上腺激素,也是后世大面積用于肝病治療的糖皮質激素的原始版。
當然,這年頭想要得到合成激素,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動物內臟來獲取,但要接受處理的步驟比較多,在這個化學藥品嚴重匱乏的年代,最多只能提取一些不太純凈的激素,在張延齡看來,其實跟從動物腎臟內取一點……半成品的尿液,沒啥大的區別。
所以不能讓皇帝知道,這藥是怎么造出來的。
不然皇帝怎可能會服下去呢?
激素藥,在治療肝癌中晚期病人時,往往會有奇效,當然這種奇效并不會直接挽救病患的生命,只是能給病患帶來更好的生存體驗,在降黃效果上,比之一般的藥要好上很多。
在肝臟代償作用基本失效的情況下,激素藥能有力緩解肝臟內病征,改善患者睡眠質量,以及改善腸胃消化功能等等。
不過張延齡知道,不管給朱見深服用什么藥,最終結果都一樣,那就是……朱見深要掛。
這年頭的肝癌,在不經過任何手術和放化療的情況下,是沒有病愈可能的,即便放到后世也是九死一生。
好在之前張延齡就已經提前著手這件事,準備比較充分,基本上可以幾天時間內就交貨。
當晚,張巒在跟李孜省把酒言歡時,直接提出要給皇帝下猛藥的想法。
“來瞻,你是說,還有更有效的藥,但后果不明,且可能會帶來一些……副作用?”李孜省問道。
張巒重重點頭,無奈道:“這種藥,哪敢隨便給陛下用啊?”
李孜省問道:“以前有用過嗎?”
張巒搖頭。
李孜省到底是個投機主義者,道:“此事的決斷權,在于陛下,只要陛下愿意嘗試,那就不是你的責任。畢竟你的出發點,也是為陛下好。”
“可出了事,我一人怎能承擔?”
張巒很無奈。
既想揚名立萬,還怕承擔責任。
李孜省嘆道:“你去顧慮那些作甚?真要出了事,難道太子保不了你?”
“啊?”
張巒很驚訝。
心說你李孜省思考問題的方式方法還真是與眾不同。
“來瞻,聽我的,在這種事上,不要有顧慮。”
李孜省道,“別人不信你,難道我還不信你嗎?除了你,誰都沒資格談給陛下治病之事。”
東宮,端敬殿。
入夜之后,朱祐樘仍在挑燈夜讀,而張玗則在旁邊擺弄著自己的頭花。
覃吉從外面打聽到消息,經請示后進到殿內,直接來到書桌前,跟小夫妻倆把他探聽到的情況如實道來,涉及到張巒升太常寺卿,以及接管太醫院和給皇帝治病等事,都一并說了出來。
張玗此時對覃吉已經沒有最初時那么戒備了。
剛開始的時候,她覺得這么個老男人,經常出入自己跟丈夫的房間很不好。
但隨著時間推移,她發現,真不能把覃吉當成一般人看待,看似丈夫很尊重這老太監,但其實主仆間的界限非常清晰,再加上覃吉平時做事的確很有章法,現在逐漸得到張玗的器重。
“岳父當太醫院院使了?”
朱祐樘聽到這消息,覺得有點兒荒謬離奇,忍不住去看妻子,迎接他的也是困惑不解的目光。
覃吉回道:“并不是當院使……而是以太常寺卿的身份主持太醫院日常事務,主要還是負責給陛下治病。
“陛下從出云觀回來后,就在乾清宮內殿養病,據說陛下的病情很嚴重。”
“那我得立即去向父皇請安。”
朱祐樘聽說父親重病在身,已經忍不住要去榻前當孝子了。
換作別人,肯定會讓人覺得這是惺惺作態。
早干嘛去了?
但放在朱祐樘身上,就沒人懷疑了,甚至連朱見深自己都不會懷疑這兒子的孝順是真是假,因為這股憨憨的勁頭,那是怎么都裝不出來的。
張玗道:“太子,別傻了,這都什么時辰了?你近得了乾清宮嗎?更不要說內殿了!等明天去給父皇請安時,你再順帶去盡孝就行!再者說了,你能做什么呢?有家父在,你就放寬心吧。”
覃吉笑了笑。
眼下能勸得住太子的人,也就太子妃了。
雖然太子妃有時候說話在他聽來是有些不中聽,甚至對太子有些頤指氣使。
但問題是人家是夫妻,他這個家仆根本就沒資格過問,更不能計較小兩口的相處之道。
朱祐樘道:“玗兒,令尊……岳父他真的會治病嗎?”
“其實……不太會。”
張玗皺了皺瑤鼻,搖頭道,“他就是從一本古書上,看到有什么治療痘瘡的方法,然后就在興濟嘗試給人種藥,說是以此能抵御痘瘡,后來還因此還得了個鄉貢的名頭,到京師來做監生,后來更是讓我選太子妃。這不我就來宮里了么?”
覃吉解釋道:“太子殿下,痘瘡乃千古頑疾,得病者生死各半,多少千古留名的名醫都對此束手無策,但自從張太常推廣種藥之法后,如今痘瘡幾乎在北方絕跡,堪稱神奇。”
朱祐樘驚訝地問道:“就這還能說不會治病么?”
張玗搖頭道:“可是父親除了會治這個,別的我真不知道他會什么……”
覃吉又做注解:“是這樣的,先前通政使司李銀臺通過張太常,給陛下進了兩副藥,據說效果都很好,這次陛下在出云觀修行,病情快速惡化,全因只服用丹藥而不用張太常的藥所致。
“陛下回宮后,立即就把張太常傳召到乾清宮,讓其面診。”
“那……真是辛苦岳父了。”
朱祐樘聽到這里,竟有點于心不忍。
自己的老父親,竟要靠自己的岳父去治病,總感覺好像虧欠了妻子。
張玗倒對老父親沒什么客氣的,只是擔憂地道:“希望別出事才好。”
“這也是老朽揪心所在。”
覃吉臉上滿是為難之色。
朱祐樘趕緊問道:“怎么回事?”
覃吉回道:“太子,其實陛下早就知道張太常乃國醫圣手,卻一直不肯請他入宮治病,甚至之前多番用藥,都是靠李銀臺自己主動去接觸,向陛下進獻藥方,并非陛下派人安排……”
朱祐樘不解地問道:“這是為何?”
“這……”
覃吉不太好回答。
張玗替覃吉作答:“因為他是我父親,而又是太子你的岳父……家父在父皇眼中,一定是堅定地站在太子您這邊,所以父皇在用家父治病的時候,才會有所顧慮……”
朱祐樘依然不解,問道:“岳丈不也是大明的臣子嗎?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張玗白了丈夫一眼,隨即苦笑道,“父皇跟家父,能一樣嗎?父皇是擔心家父在為他治病過程中動手腳,幫助你順利登基啊!”
朱祐樘臉色非常尷尬。
這時他才回過味來。
就因為自己的老泰山跟自己這個東宮太子關系緊密,于是父皇對他就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請他去治病的話還擔心他玩陰的,以至于臨到老父親病入膏肓時,才想到要用他岳父勉力一試。
“岳父為人耿直,屢屢為朝廷做事,如此忠誠可靠之人,怎可能會生出歹心呢?”朱祐樘喃喃道。
同樣是做人,為啥有的人內心就那么陰暗呢?
哎呀,不對,我這是在腹誹父皇嗎?
不行不行,我最好不要胡亂說話。
想到這兒,朱佑樘不由有些焉了。
張玗道:“人心隔肚皮,太子,你要明白,不是每個人都能交心的。且我真不覺得家父能在給父皇治病這件事上,做出點什么成就來,很可能就是……最后沒什么成果,然后家父被降罪。”
覃吉也趕緊道:“娘娘所說不錯,這也是個巨大的隱患。”
“父皇的病即便出現什么狀況,也定跟岳父沒任何關系……我明日見父皇時,一定會當面跟父皇說明白。”
朱祐樘顯得很著急。
張玗連忙阻止:“你可千萬別多嘴!父皇現在應該不想聽這些……如今父皇對家父的信任應該還是有的,只要太子記得,將來若真出事了,你知曉家父沒什么惡意就好。”
“嗯嗯。”
朱祐樘連忙點頭,“明知道后果難測,卻依然能在此時挺身而出為父皇治病,能有什么歹心?岳父他可真是好人哪!”
第三百五十七章下猛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