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驥出門吩咐下屬去傳喚李華到后堂來。
等朱驥離開,張巒才笑瞇瞇看向覃云,問道:“覃千戶,先前是你讓我幫這個叫李華的,是吧?”
“對。”
覃云還有些不太好意思,趕緊行禮,“一切都應秉公斷案……只要大人不偏私,就算是對李家有個交待……要是您老覺得此事太過為難,也不必太往心里去,該怎么判就怎么判,卑職絕無二意。”
張巒看了看小兒子,又笑著問:“此案好像還涉及到李華的一個侄女?你已經娶過門了嗎?”
張延齡也笑著看向覃云。
覃云低下頭,略顯羞赧道:“尚未過門,只是定下婚約,說是等他伯父的案子結束后,就迎娶進門。”
“咋還得等李華的案子結束?這李家人心不古啊……延齡,你說是不是?”張巒轉而打量著小兒子。
張延齡笑道:“那只能說覃千戶心善,要是換作那強勢一些的,這種事對方就應該先把自家女兒嫁過來以表誠意,等事成后這邊才出手幫忙。”
覃云趕緊道:“在下可做不出那種事來。”
張巒點頭嘉許:“吾兒說得對,有時候做事還是得心狠一些,要是太過仁慈,會被人欺壓到頭上來,搞到最后都不知道是誰在幫誰。”
“嗯!?”
覃云聽了這話,心中一陣疑惑。
你老這是受到什么刺激了?感覺說這話的時候都在咬牙切齒,難道是誰找你幫忙,結果卻恩將仇報?
張延齡道:“爹,咱在說李華的案子呢,你別岔開話題。”
“本來就是嘛,不要弄到后來魚兒沒吃到,反惹來一身騷……”
張巒嘟囔兩句,見小兒子臉色不善,趕忙道:“好吧,吾兒,那你且說來聽聽,李華的案子應該怎么審?”
張延齡指了指卷宗道:“你自己好生瞅瞅……有關李華行賄的證據,其實很明顯,他確實曾給梁芳送過禮,而且是多次送禮,數額還不小。但要說他貪贓枉法嘛,到現在為止都沒什么實際證據,因為李家家大業大,還不至于說當個官就要拼命往家里撈銀子……況且,他本就是花錢當官,當的還是清水衙門的官,就算他想索賄,別人也求不到他門下去啊!”
“不就是當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嗎?怎么還花銀子去買官?哈哈,世間竟有這等蠢人?”張鶴齡在旁邊嘲笑。
“什么芝麻綠豆官,欽天監監正乃正五品京官,已經不小了!”
張巒解釋了一下,隨即狠狠地瞪了大兒子一眼,喝斥道:“不會說話就給老子閉嘴!”
張鶴齡不滿地抗議:“爹,你這就不講理了,我笑話李華,你對我大呼小叫作甚?”
張延齡笑道:“大哥,你不知道咱爹做官也是自掏腰包嗎?咱們家可是給朝廷納了不少銀子,一出手就是幾萬兩,你笑話別人的時候,能不能先打聽清楚情況?”
“什么?咱們家花銀子了?還幾萬兩那么多?不是說咱姐夫當上皇帝,咱家才飛黃騰達的嗎?難道我們靠姐夫當官,也得花錢?這也太虧了吧!”
張鶴齡顯得很難理解。
雖然他現在有了一定的身份和地位,但家中的經濟地位,他卻近乎于無。
就連錦衣衛發的俸祿,都揣進了金氏的口袋。
一個未成年的少年郎,并沒有獲取為自己事做主的資格。
這點,張延齡比他好太多了。
張巒瞪著大兒子道:“閉嘴,你在旁邊站著就行,聽你說話都能讓為父氣得少活幾年!以后早死的話,都是被你小子給氣死的。”
李華被人押著到了北鎮撫司后堂。
見到張巒他便跪了下來,磕起頭來更是沒完沒了。
“好了,好了……”
張巒右手虛扶了一下,道:“快起來快起來,你說咱之前同殿為臣,看你這凄慘樣我都覺得心疼。你做點兒什么不好,非做那違法亂紀之事,給自己惹來這一身的晦氣?老大,你扶他起來。”
張鶴齡扁扁嘴:“他全身臟兮兮的,老遠就聞到股餿臭味,我不扶……我這衣服還是嶄新的呢。”
覃云沒說什么,連忙走了過去,把未來妻子的伯父給攙扶了起來。
隨后又讓人給李華去了枷鎖。
“你的案子,初步定的是絞刑。”張巒看了看卷宗的末尾,搖頭道。
“求張大人救命。”
李華一聽,差點兒又要跪下去。
張巒趕緊道:“你先等等,我話還沒說完呢……這卷宗太厚了,我沒詳細看過,也不知道你這絞刑是怎么定下來的。以前給梁芳送禮的人那么多,難道挨個都要誅除嗎?也沒見殺別人啊……莫非有什么隱情?”
朱驥在旁聽了,心中不由在想。
他為什么要死,難道你還不知道么?
還不是因為李華不但給梁芳送過禮,還跟倪岳一起在先皇皇陵的問題上得罪了你跟李孜省?
一旦成為你的政敵,以皇帝對你的器重,那不死也得死了。
本來可以從輕發落,最后承受幾年徒刑,或是流放充邊就行了,結果……內閣票擬,司禮監朱批,直接就給定了個死罪,但好歹能留下個全尸,且運氣好的話能在牢房里住個幾年,或許遇到大赦什么的還有機會出去,并不是非死不可。
張巒沉吟了一下,道:“這罪定得重了一些,朱指揮使,你覺得呢?”
朱驥趕緊道:“卑職沒什么意見,您說了算。”
“真我說了算?你不會是誆騙我,其實我只能提供一點參考意見,最終的決定權還在三法司那邊吧?”
張巒追問道。
朱驥沒有跟張巒這個皇帝寵臣說繞圈子的片湯話,直接給出建議:“您老要是覺得罪定重了,可以重新審一番,再給提報上去,陛下還是愿意傾聽您的意見的……”
旁邊豎起耳朵仔細傾聽的李華,心中一陣激動。
原來我的死罪還能有商量余地?
你們在這兒談上幾句話,就能決定我的生死?
唉,要真這么簡單,那我先前的罪豈不是白受了!
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張巒埋頭翻了翻案宗,從頭到尾粗略看了一遍,終于道:“確實沒什么大的罪行,判死過了,那這樣吧,賄賂之事,罰點兒銀子……但也不能罰得太少,總歸得表示表示。李監正,你覺得呢?”
原來絞刑通過罰錢就能解決?
李華心想,這感情好,反正我家里有的是錢,只要能救回自己這條命,再多錢我也愿意出。
心中正為死里逃生而慶幸不已,他突然想到,眼前的張國丈真有這么大的權力,一言就能定他的生死?
本來他是無論如何都不信的,但想到當初自己非要執意站在倪岳那邊,跟張巒作對,才導致今日的悲慘下場……李華心中便覺得,我現在不聽張國丈,又該聽誰的?
除了張國丈,還有人能救我嗎?
就在李華心中百轉千回的時候,張巒又看著朱驥,吩咐道,“既如此,那就把人給放了吧。”
“啊!?”
朱驥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趕緊湊上去,低聲提醒:“張先生,案子您可以往上報,但直接放人的話,只怕……”
張巒右手在案桌上重重一拍,朗聲道:“我看過了,他不過是行賄的數額稍微多了些,但受賄的人都沒定死罪,總不至于把行賄的先給絞了吧?
“既不用絞,也不用流放,那先行回家去等候消息,有何不可?總不至于人回家后,就跑路了吧?”
朱驥打量李華,似乎在說,還真有這種可能。
“李監正,你會跑嗎?”
張巒一臉認真地問道。
李華已是感激涕零,心情非常激動,他紅著眼睛道:“自然不會。”
張巒微微一笑,道:“我也料想你不會……天大地大你能跑哪兒去?之前你面臨生死抉擇,跑了尚還說得過去,現在不用死了,作何要跑呢?
“朱指揮使,咱做人還是行個方便為好,我看了罪臣名錄,有很多傳奉官都涉及到給梁芳送禮,真正被拿下定罪的也是少數,實在沒必要因此而為難李監正。”
朱驥臉色依然有些為難,并沒有馬上應允下來。
“出了事,我擔著。”
張巒拍著胸脯打包票,看向朱驥的眼光已有些不善,問道,“這下總該行了吧?”
朱驥哪里敢得罪張巒,趕緊解釋:“張先生,您老誤會了,卑職并非此意,既然陛下派遣你來主辦此案,您的意見其實就是最終裁決,我等自然應該遵從。但是……就這么放出去,也沒提前通知到外面,一應程序都未及處理,只怕……”
“這樣啊……”
張巒顯得很隨和,擺手道,“朱指揮使,你把我的審結意見寫成公文,發往通政使司,等待陛下最終批復,然后通知到各衙門,表明李監正并不是越獄,而是回家等結果。”
隨后他又轉向覃云,吩咐道:“覃千戶,你找人去李監正家里通知一聲,讓他們來此地接人。正好李監正你先在這里候著,我走的時候,你與我同行,一起出北鎮撫司衙門便可……找人給他搬把椅子過來。”
李華一聽,心說,還有這種好事?
前一刻我還是罪犯,現在我就是您老的顧問了?
直接罪犯變法官?
朱驥顯然沒心思去跟一個李華計較,馬上派人把椅子搬過來,讓李華可以坐下來。
李華那叫一個坐立不安,急忙道:“罪臣站著就好。”
朱驥厲目一瞪,喝道:“張先生讓你坐,你就坐,在這里不要繃著……要是有事問你,你如實作答便可。”
“是,是。”
李華趕緊應聲。
張巒笑呵呵道:“李監正,怎么進北鎮撫司一趟,我發現你與以前不同了呢?”
李華心中很是苦澀。
可不是么?
以前我可以有主見,但進了監獄,尤其還是詔獄這種神憎鬼厭的地方,面對那么群不講理只知道盤剝壓榨我的獄卒和錦衣衛,我除了遵從命令還能干嘛?
現在都形成條件反射了,但凡有穿官服的人跟我說話,我都得陪著笑臉躬身領命。
大概只有這樣,我才不會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