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這侄兒可真是一表人才,說句不中聽的,來瞻,將來他前途或在你之上啊。”李孜省看著張延齡背影,笑著說道。
張巒道:“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將來這孩子要真有個好前途,那我就算是死了,也足以瞑目。”
李孜省不滿道:“好端端的,怎說這種話?”
張巒望過去,目光顯得很熱切:“李尚書,你有話也可以直言不諱。在我這兒,沒什么需要藏掖的。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你盡管開口。”
“呃……”
李孜省本來已想好用各種說辭來跟張巒搭上話,慢慢引入核心話題,但未曾想張巒上來就說要幫他的忙,這下可把他給整不會了。
就算我真的是上門來求你,你也不能把話說得這么直接吧……
我還有點兒下不來臺呢!
張巒道:“你看,情況是這樣的,最近幾天,陛下讓我督辦梁芳和彭華等人的案子,這案子其實已經走了刑部和大理寺的程序,法司定下的乃死罪。”
“嗯。”
李孜省雖然沒聽太明白,但還是點頭,“最近我跟來瞻你一樣,身體也不太好,多數時候都在家中養病。即便足不出戶,但我對朝中事務還是有所了解的。”
張巒好奇問道:“你了解什么?可以跟在下說說嗎?”
李孜省笑道:“你這是在考校我嗎?那我就直說了!以我得知,乃陛下到貴府探望過你的傷情后,回去就在內廷召見朝中重臣,商議了有關梁芳等人的處置事宜,后來陛下就把案子打回刑部和大理寺重審,又在朝會上公開討論,最后得來的結果卻是維持原判,仍舊定了梁芳等人死罪。”
張巒道:“沒錯,是我提議陛下,讓陛下這么做的。”
“如此說來,那我便能理解背后的緣由了……”
李孜省目光熱切地看著張巒,“你看是否是這樣,你想把事情鬧大,讓朝中人人都關心此案,這樣陛下就有理由重審案情?”
張巒微微點頭道:“是有這層意思在內。”
李孜省問道:“這也是陛下的意思吧?”
“是。”
張巒頷首,“陛下宅心仁厚,認為不該擅殺先皇器重的大臣,否則有違孝道。我也對陛下引經據典,告知他應該寬仁治國的道理,無論誰做了錯事,或都并非出自于本心,乃奉命而為,應該……寬以待人。”
李孜省聞言非常感動,說道:“來瞻,我知道你幫梁芳和彭華他們開脫,甚至跟陛下提及寬以待人,都是為了我,為日后保住我的性命做鋪墊。”
張巒道:“你可別這么說,我只是順著陛下的意思說話而已,哪里是在幫你?李尚書,你切不可如此!”
“唉!”
李孜省重重地嘆了口氣,又擺手道,“來瞻,你說你是順著陛下的意思,那我且問你,你為何單單要替梁芳和彭華開脫,而不為鄧常恩和趙玉芝他們著想呢?他們曾經也是先皇跟前的寵臣啊!”
“這個……”
張巒一時無言以對。
李孜省繼續道:“只因為鄧常恩和趙玉芝之流,就算官至正三品,也不過是朝中的末流罷了,遠沒有梁芳和彭華權勢之盛,對朝堂影響之大。
“而你替他二人說話,更多是在為我發聲……因為連梁芳和彭華都可以赦免,為什么單單要殺我呢?”
張巒道:“李尚書,我當時沒想那么多,其實陛下自己也沒有要寬赦鄧常恩和趙玉芝他們的意思。不過我特地跟陛下提到你,尤其是你在寧夏、泰山地動等事上,一心站在護儲立場上的表現。”
李孜省聞言起身,恭敬行禮:“我本以為要跟來瞻你說很多好話,需要繞好多個圈子才能求你,還以為會讓你很為難,卻未曾想,來瞻你早就為我把路給鋪好了。
“我李某人能認識你,真乃三生有幸,不知該如何報答。”
張巒趕緊起身,想上前相扶,卻只能單腿著地,沒法挪動一步,不由尷尬以對,只得口頭勸阻:“李尚書,你千萬別這樣,我只是盡一點本分罷了……其實我并沒有單獨為你說話,我說的這些都是實情。”
張巒見李孜省不為所動,不由抱怨道,“哎呀,你別再這樣了……莫非想讓我傷上加傷不成?”
李孜省聞言變色,趕緊直起腰身,過去殷勤地扶著張巒重新坐下。
隨后李孜省才回到座位上。
“來瞻,來你這兒之前,我心中多有惴惴不安,甚至不知該如何與你開口,但現在嘛……我突然感覺眼前豁然開朗,你乃李某人真正的朋友。”
李孜省由衷地說道。
張巒正色道:“我可不是忘恩負義之輩,在我起于微末時,多得李尚書你出手相助,方才在京城乃至朝堂站穩腳跟,承蒙你的情,我也永不忘懷。”
李孜省笑道:“看看,你還是以前的心態,總是尚書長尚書短的,不如換了稱呼如何?”
張巒趕緊道:“別,叫習慣了,改口反而不適應。咱就繼續這樣。我讓人趕緊準備好酒菜,你我邊喝酒邊說。”
“好,好。”
李孜省這會兒完全把自己當成是來蹭飯的了。
且還有點理直氣壯的意思。
飯桌上,仍舊是他二人。
連張延齡都沒上桌,甚至沒進廳堂。
李孜省起身要給張巒斟酒,卻被張巒伸手婉拒了。
“李尚書,你看我這樣子,還是別喝酒了。”張巒道,“吾兒延齡一直勸我,喝酒容易誤事,今天我暫且以茶代酒吧。”
李孜省道:“這點延齡他還真沒說錯,咱做大事的,是得少喝點兒。既然如此,你喝茶,我也喝茶。我給你斟茶。”
“別,自己來就行。”
二人互相客氣一番。
等茶水喝了幾口,李孜省這才袒露心聲:“我也不是不識趣之人,先皇時,我大權獨攬,朝中人事任免幾乎全都出自我之手,哪怕是個尚書,要當官也得在我這里交銀子,這事影響太過惡劣,我若繼續留在朝中,確實有礙觀瞻。我決定了,離開朝堂,往后余生過點兒閑云野鶴的日子。”
張巒心說,果然被延齡那小子說中了,李孜省已萌生了退意。
“李尚書,你要離開朝堂的心情,在下能理解,但你就算要走,也不能是眼下……”張巒一臉認真地說道。
李孜省非常詫異,問道:“這中間莫非有什么說法不成?”
張巒拿出兒子那套理論:“對別人來說,以退為進為上策,但對你而言,卻一定要以進為退。如果你想全身而退,眼前就一定是寸步不退,甚至還得越發站穩腳跟,在朝堂上繼續呼風喚雨才行。”
李孜省感慨道:“來瞻,你所見……其實與我想法不謀而合。我也擔心,若就這么退下去,只怕旁人不會容我在這世上多活一天……恐怕明天退下去,后天就會在家中暴斃。”
張巒道:“所以你得進!別人越是參劾你,你越得挺直腰桿兒,你是為先皇做事,賣官鬻爵賺來的錢全部送進了內堂,又不是為你自己……你怕他們作甚?”
“唉!”
李孜省搖頭輕嘆,“你與我乃是知交,我也就不隱瞞了,其實我并不是沒有私心,過去這些年,我也為自己謀求了不少私利。”
“咱不談這個。”
張巒擺手道,“這世間事本就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你維持了前朝末期的財政開支平衡,對社稷功莫大焉,只要做到問心無愧就行。”
“對對對,我沒有做對不起大明王朝的事。”
李孜省趕忙改口。
他似乎也意識到了,很多話不該跟張巒說明白。
因為這些事被張巒知道且替他遮瞞,那就是知情不報。
有些秘密應該深藏在他心底,這樣才是朋友間最正確的做法。
張巒道:“在下回朝堂,你也得回,你被人參劾,在下也一樣。誰說只能是進士出身的官員才對朝廷有貢獻?我們照樣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