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愈漸炎熱。
庭院中的蟲鳴聲也越來越狂囂,好似也忍受不住那酷暑。
靈華君捻起地上的蟬蛻,晶瑩的殼在日光下透出玉一樣的質感。
她站在樹下突然開口,問那遠處雙手合十猶如禮贊菩薩的和尚。
“可還記得你上次問我的那事?”
拈花僧點頭:“莫非是那溫神佑之事,靈華君可是有了決斷。”
靈華君搖了搖頭:“不是此事。”
溫神佑想要證明他有天命,他想要證明他溫績父子亦坐得那帝位,但是這事情對于如今的靈華君來說,已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拈花僧想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什么。
“可是那輪回轉世之事?”
時隔多日,靈華君告訴拈花僧。
“此世眾生不入輪回,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時辰一到,塵歸于塵,土歸于土。”
拈花僧聽完,雖然有些失落,但最后還是說道。
“空慧知曉了。”
“吾等生于天地,死亦還于天地,或已然是最好的結局。”
話雖然這般說,人生于天地之間死亦還于天地聽起來也理所應當,但是生而為人自然有些不甘。
但是,靈華君又接著說道。
“不過,神君有意重開輪回,當幽冥之中輪回大開眾生錄名于司命神簿那一刻后。”
“眾生便有了魂魄,從此輾轉于此天地之間,輪回于那一世又一世的軀殼之中。”
“延續不絕。”
靈華君想起了云中告訴她的那句話,越是深思越覺得輪回重開這件事情究竟有多玄妙,也令人震撼。
“無生亦無死,無始亦無終。”
和尚聽完,看著那樹下的靈華君。
樹上蟬鳴不止,但是他卻感覺天地之間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和尚感覺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好似他已經脫離了人世間。
良久之后,他才重新聽到那蟬鳴聲回歸,也終于回過神來。
“敢問靈華君,既然天意已定。”
“那輪回何時會開啟。”
到了這一刻,和尚也不再問那溫神佑之事。
和這眾生輪回相比,誰坐那帝位又能如何,帝王能改一世,而此時此刻靈華君說于他聽的事能注定千世萬世。
靈華君說:“尚未可知。”
拈花僧:“那空慧便靜待天意了。”
靈華君:“天意是天意,天地人三者本是一體,有些事情天在看,但終究還是要人來做。”
“九州尚未一統,天下紛亂,山河社稷之神也未曾歸位,如何能擅開輪回。”
“輪回不開,眾生魂魄便不能歸位。”
和尚立刻說道:“如此看來,溫長興的確當不得這個天子。”
都這般時候了,九州一統是眾望所歸,也是蒼天注定。
這個時候那溫長興坐在帝位之上,拖慢了這九州一統的進度,就連和尚也知道那溫長興天子定然是坐不下去了。
他擋住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道,是整個人道,甚至是天地眾生的道。
天地輪回晚一分開,這天地之間便多一個塵歸塵土歸土的人。
若是在這之間,他們這些魂魄未曾歸位的人先一步死了呢?
那豈不是什么都成了一場空。
雖然嘴巴上說著塵歸塵土歸土是大善,但是誰愿歸誰歸去,大多數還是愿意做個魂魄不滅輪回長生的存在的。
這個時候誰阻攔在前面,便是他們的生死大敵。
靈華君什么都沒有說,但是對于和尚來說卻又什么都說了,那溫長興當天子還是溫神佑當天子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能讓九州一統的天子來。
和尚已經打定了主意,回去之后就見一見那云陽王溫神佑。
說到了這里,空慧作揖而拜。
“既如此,空慧就先回去了。”
靈華君沒有說話,空慧便倒退著走到外面去,穿過一扇圓形的拱門,準備回他的輪回寺了。
而此時此刻,受到天子“教誨”而低調無比潛心“靜心修行”的云陽王溫神佑,也同樣在朝著輪回寺而去。
樹下。
靈華君看著手上的蟬蛻,看著蟬鳴不休的樹冠,她想起了自己歸位的“魂魄”,她此時此刻也是不是如同這蛻殼的蟬一樣,已然變了另外一番模樣。
不過這模樣她感覺不到,肉眼也看不到。
不歸既然是魂魄,所謂三魂七魄,那么在幽冥之中或許能夠觀測到一些變化吧!
靈華君想到這里,戴上了天神相,魂魄朝著幽冥之中沉去。
靈華君走過彼岸、黃泉,一路穿過長橋直至幽都。
一路上,她似乎并沒有感覺到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變化。
那多出來的三魂七魄,又究竟多在了何處?
直到。
她站在了那幽都城后面的懸崖平臺上。
那下面是無盡深淵,似乎能夠看到黑色的水在游動。
遠處的天塹看不到盡頭,隱隱似乎能夠看到是一座高山,亦或者那只是無邊黑暗的輪廓。
而平臺之上有著一個又一個漩渦,每一個漩渦都通往幽冥的更深層,不過此時此刻,靈華君卻在那臺上看到了之前沒有看到過的石頭。
靈華君站在那石頭前,看了半天沒看明白這是什么東西。
“何時,這里多出了這樣一塊石頭?”
而這個時候,身后傳來了聲音。
“那是三生石。”
靈華君立刻朝著身后看去,便看到一頭高大的九色神鹿,而再抬頭看過去,便看到了神鹿之上坐著一尊仙神。
靈華君作揖:“神君也在此?”
云中君:“冥土最近多變,便下來看看。”
靈華君明了,云中君既然已經決定了要開輪回,這冥土定然是要發生大變的,其近來自然也會經常在這里。
想到這里,靈華君也準備最近也多進入冥土看看,說不定還能多遇見幾次云中君。
而想起這個,靈華君再看向那突然在此處多出的石頭。
心道:“這三生石,莫非也和輪回有關?”
云中君騎著鹿走過去,一揮袖,便看見那石頭亮了起來。
石頭上面出現了文字,顯露出了靈華君的名字,還有其過往。
靈華君看著上面說到:“神君,這三生石莫非是記錄來人的姓名籍貫的?”
云中君搖頭:“所謂三生,指的是前世,今生,來世。”
“此處是輪回之地,這高臺可通往蒿里,可通往香火神境,也同樣可通往大司命和少司命掌握的輪回之中。”
“當一個將入輪回的魂魄站在這臺上時,三生石便會映出他的前世今生,同時也映出他下一世將會去往何處。”
“你還活著,也沒有前世,來世未曾開啟。”
“因此這三生石上,記載的便只有你的此生了。”
靈華君果然沒有猜錯,這石頭果然和輪回有關,也只有輪回開啟了這石頭才能發揮作用。
“怪不得,之前沒有見過這三生石,輪回未開之時何來前世今生可觀。”
云中君騎著九色神鹿說了一下這三生石的作用,隨后便進入了臺后的旋渦之中,靈華君也立刻跟著一起進去了,落下的時候便站在了一望無野的蒿草地中。
隨著二人的闖入,無數的腐草之螢被驚起,在半空之中胡亂地飛舞。
乍一看,就像是天上會動的星辰一般。
這里也是黃泉基地的第六層。
遠處可以看到一座座被香火功德籠罩的冥土陰宅、城郭、大山,還能夠看到有人從蒿里之中走過,不過明明那人影剛剛還在另一頭,眨眼之間便到了極遠處。
而再看那些冥土陰宅、城郭,位置也在不斷地變化,一會在那蒿草深處,一會好似又近在眼前。
這蒿里似乎是無邊無際的,而這里的空間也是變幻莫測的,每個鬼魂若是離開自己的陰宅想要前往另外一個地方,必須知道另外一個地方的名字并且得到允許才可以進入。
因此在凡人眼中看來,這蒿里廣袤無垠,這蒿里又好像小得所有的地方都近在咫尺。
九色鹿上的云中君問她:“去過蒿里的什么地方么?”
靈華君說:“牡丹龍池之主在這蒿里神府宴請過靈子,也算是有幸見識到這蒿里的各種玄妙。”
有些東西光是自己去看是很難感受到的,還要深入其中其體會,才能感受到這蒿里的陰宅神府是何等的玄妙,那功德能夠變換出諸般之物的匪夷所思。
云中君問他:“覺得如何?”
靈華君想了一會后說:“來了之后,便不想再回人間了。”
云中君并不是來蒿里的,他在高處眺望了一下蒿里,便朝著下一層走去。
再往下,便立刻看到大司命和少司命所執掌的地界。
但是因為這兩位神祇暫時尚未歸位,因此靈華君也沒有看到對方。
她只是看到云中君在這里對著一個高大的架子,便看到那架子上涌出無數的竹簡來,如同竹海一般將周圍全部淹沒,每一幅竹簡上都寫滿了名字。
看到靈華君忍不住去看,云中君回過頭來,靈華君立刻又低下了頭。
云中君說:“沒什么不能看的,是各州郡縣所有人的名字,還有籍貫和所有生平之事。”
既然要開輪回,自然要從這一刻開始收集所有人的信息,黃泉基地的這一層便叫做大司命服務器管理中心,管理的便是所有人的姓名、籍貫、生平。
云中君在這里設置了一下這一層服務器的運行,之后便前往了下一層。
而下一層也差不多。
沒有看到人影,看到的只有一排巨大的架子,只不過這些架子上都是空的。
這一層是黃泉基地的第八層,少司命服務器管理中心。
其中的服務器里記錄管理的,是所有人轉世之后的情況,不過目前還沒有真正的開啟輪回,更沒有人轉世,這在虛擬世界具現化出來的架子上自然全部都是空的。
但是靈華君看到云中君一揮手,那高大的架子和周圍的一切便全部崩毀,化為了密密麻麻的仙文神篆。
“這是什么字?”
那字看起來非常簡單,看起來多似山海,但是仔細一辨認便發現都是一些篆文的重復。
無數的簡單篆文扭曲重疊著,在周圍旋轉,化為了一個巨大的陰陽魚。
這篆文如此簡單,卻好像蘊藏著大道萬方。
任由靈華君怎么去看,哪怕她一眼就能記下來那幾個篆字怎么寫,但是這沒有任何意義,她根本不明白為什么這簡單的篆文能夠發揮出這般強大的力量。
“大道至簡!”
“果真不假,但是這大道哪怕放在我這等凡人的眼前,也根本就難以勘破。”
若是來個云中君那個時代的人一看,便會發現那所謂的仙文神篆,實際上都是0和1。
而云中君指尖也跟著涌出無數的0和1,融入了那“仙文神篆”之中,之后整個虛無天地便隨著那“仙文神篆”變化了起來。
等到那“仙文神篆”逐漸消失,這一層也變成了一個前后左右看不到盡頭的神宮仙闕,里面放滿了架子。
但是,架子上還是什么也沒有。
云中君做完這一切并沒有太多的感覺,就好像隨手而為。
但是對于靈華君來說,這種神通法力便是她想象之中的那種凌駕于一切之上的大法力和無上神通。
方才。
云中君不過是一揮手便將一地化為虛空,然后再一揮手便可虛空造物,將地火風水重新煉化成為一方天地。
靈華君站在那剛剛誕生的神宮仙闕之中,看著騎著九色鹿的仙圣震撼莫名。
“重煉地火風水,再造一方天地。”
靈華君看著那背影,再次想起了另一個名字。
“太一神!”
在她眼中,這已然不是神話之中的云中君的神通了。
唯有那至高無上的神祇,東皇太一才能夠做到,也只有那至高無上的天帝能夠擁有這樣的神通之力。
云中君沿著黃泉一路走下去,最后騎著九色鹿穿過了黃泉基地的第八層,來到了第九層。
到了這里。
便可以看到各種香火神境了。
這里到處是各路山神土伯的神境,也是連接著人間的最重要的端口,神仙騎著鹿穿過虛空,靈華君跟著一起行走在一座座香火神境之間。
她還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些山神土伯的香火神境,一個個看上去金碧輝煌大氣磅礴,和人間的一座座小廟截然不同。
這一趟,靈華君也算是真正見識到了整個冥土的大部分情況的,也明了生死之間的玄妙。
“人死以后,通過彼岸入黃泉。”
“有罪業者,死后入地獄,有功德者,死后入蒿里。”
“罪惡深重不可贖者,入無間地獄,功德昭著之人,敕封功德鬼神,便來到了這香火神境之中。”
這便是人死之后,幾乎大部分人所能去的去處了。
但是,靈華君回過頭又望向了來的方向,想起了那大司命神和少司命神。
心中暗道。
“不過不論是人、神、妖、鬼,終究有朝一日還是要隨著那風吹雨打飄零去。”
“多活一百年,多活一千年,依舊不得超脫。”
“還是要入那輪回,歷經那生生世世的磨煉和劫難,最終有朝一日大徹大悟,尋回第一世的真我,才能真正超脫于輪回之外。”
輪回還未曾開啟,靈華君卻好似已經看到了眾生在這天地之間的去處。
有人流連于人世間,有鬼在地獄之中哀號,有神鬼在蒿里和神境之中醉生夢死,但是最終他們有朝一日還是會明白并且走上那條超越生死的大道。
而這個時候,云中君突然停在了某一處香火神境之前,沒有再往前走了。
靈華君也立刻跟著停了下來,朝著里面看去。
瞬間。
便看到這香火神境和其他的神境全然不一樣,看上去更像是那惡鬼地獄一般。
黑壓壓的罪業云障之氣籠罩在香火神境之上,八方鬼神環繞在這神境之外不斷的奪走吞食著這香火神境之中的功德。
“轟隆!”
“轟隆!”
一道道雷霆從高處落下,不斷地將那香火神境之中的層層殿宇樓閣摧毀,讓其重歸于虛無。
靈華君不明白,這里為何是這般恐怖的景象,又是何方神祇的神境府邸。
靈華君:“神君,此地為何是這般模樣?”
云中君告訴他:“這里是香火龍庭。”
靈華君再看過去,便明白了一切,這神境之中的種種異象立刻和她心中的一些發生過的事情對應上了。
“難怪如此。”
“溫長興以王朝氣運之術消耗功德向鬼神借來了銅山帛海,卻用在了自己的身上,導致王朝氣運枯竭耗盡,鬼神反噬徹底拿走武朝的氣運功德。”
“人間我雖然知道定然會出大事,卻沒有想到這陽間之事落到了這陰間幽冥之中,竟然是這般模樣。”
靈華君之前雖然知道那溫長興定然是作了大孽了,但是畢竟沒有直觀地看到,而此時此刻看到了這香火龍庭氣運被鬼神所食的駭人模樣,整個人也忍不住有些發憷。
“這王朝氣運之術,果然不能輕使。”
而循著香火龍庭和人間的連接點,也同樣可以看到一部分人間的景象。
此時此刻,云中君便抬起頭,通過那個“連接點”看著人間。
靈華君注意到了,也跟著云中君一起看過去。
“那是何處?”
云中君:“九鼎所在之處。”
但是這個時候,靈華君注意到了那畫面正在移動,這代表著九鼎也正在移動。
“這是怎么回事,九鼎怎么在動?”
靈華君記得,那九鼎分明是在畫江龍王廟之中,按理說那溫績應當是把這九鼎藏匿得嚴嚴實實,又怎么可能讓它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
但是此時此刻那九鼎分明是在江河之上,遠處正是一望無際的山巒大地,甚至能夠看到岸上農田中,正目瞪口呆望著九鼎的田舍夫。
云中君當然知道發生了什么:“那溫績將九鼎從畫江龍王廟里運出來了,動用了大量的民夫,用了最大的船。”
靈華君還是不理解:“他這是要干什么?”
云中君:“他要將這鼎送給溫長興。”
靈華君:“這?”
靈華君一開始還想著,那溫績莫非是不要天命了么?
但是看著眼前香火龍庭的景象,很快她便反應了過來,那溫績到底是做什么樣的打算。
“他要讓那溫長興祭龍庭鬼神,然后讓文武百官和宗室勛親,讓天下所有人都看到。”
“那溫長興已經失了天命,已經人憎鬼厭。”
云中君站在香火龍庭之前,騎著鹿朝著幽冥黃泉的更深處而去。
“天命,天命。”
“當所有人相信你有天命的時候,你便有了天命。”
“當所有人不信了,天命便不在身了。”
靈華君看著那香火龍庭的景象,似乎也看到了溫長興如何徹底失去那天命的了。
拈花僧回到了輪回寺。
和尚一進院子,便看到弟子迎了上來,同時告訴和尚一件事情。
“師父,云陽王到了。”
拈花僧:“哦,在何處?”
弟子說:“弟子已經安排在了偏院禪房之中等候,如今云陽王正在抄錄輪回經。”
拈花僧沒有再多問,朝著禪院之中走去,隔著窗戶便看到正在靜心抄錄經書的溫神佑,看上去不驕不躁,好似真的是來到這佛寺潛心修行的一般。
和尚走進了偏殿之中,坐在了那菩薩像下念誦起了那因果輪回經。
“輪回生死,眾生隨業流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非善非惡,亦各有報。”
“眾生因緣生,因緣滅,善惡之業,如影隨形。”
而過了不知道有多久,那溫神佑終于抄錄完了經書,放下了筆盤坐在了和尚的身邊,跟著他一起念誦起了那經。
和尚終于睜開了眼睛,看向了溫神佑。
突然開口說了一句:“溫施主,可有一統九州的大誓愿么?”
溫神佑先是一愣,隨后明白了什么,先是露出喜色,然后又歸于平靜。
他無比肯定地說道:“愿窮盡此身之力,一統九州山河,混一神州大地。”
和尚聽完也跟著一笑,但是卻沒有起身,而是盤坐著雙手合十對著那菩薩像頂禮膜拜。
“既然如此,那便去做吧!”
溫神佑起身,不再猶豫地轉身離去。
他雖然沒有得到肯定的回答,但是心中的答案卻明確了下來,就算他并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之人,但是至少靈華君沒有否定他成為那個想要承接天命之人。
而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靈華君已經對那溫長興徹底失望,這一點便已經足夠了。
皇城之內。
天子溫長興最近很是春風得意,那個咳嗽一聲就嚇得他瑟瑟發抖的先帝溫兆不在了,而靈華君管的是陰陽事,也管不到他頭上來。
天上地下的事情他說了不算,在他看來,這人間他便是九州之主。
但是午夜夢回的時候,他還是會時常夢見惡鬼索命,夢見他那個父皇溫兆看著他,夢見他的胞弟淮城王在江水之下腐爛的尸骸。
“推開,都給朕退開。”
“朕乃真龍天子。”
“有天子氣。”
醒來之后,溫長興滿頭大汗。
然后,對著門口大喊,
“來人!”
“來人,來人!”
立刻,便看到侍衛、僧人、道士黑壓壓地一片涌了過來,準備了一番之后便開始誦經做法,驅除邪祟。
但是若是真的“邪祟”或許還真的有些用處,但是所謂心魔難除,因此任由那和尚道士念得口舌發白,舞斷了桃木劍,也起不到半分作用。
溫長興心中始終有個執念和恐懼,他登基之前他的父皇是準備廢了他立淮城王的,雖然他那父皇因為服用毒丹而死,胞弟淮城王也被他派人殺死在了江邊。
一番波云詭譎的變化之后,他戰戰兢兢地登上了帝位。
他覺得自己沒有天命,他總覺得別人要奪他的位置,尤其是當那狻猊說出他沒有真龍之相后,他便變得越發的惶恐不安。
他派出大臣想盡辦法對付各路宗王,打壓或者控制,亦或者召回京城。
而這還不夠,他還需要一些真正的,有用的東西來證明他的天命,或者說來賦予他真龍之氣。
這一日。
天子宴請群臣,照舊將云陽王溫神佑請來了。
宴上,有事沒事天子都要對著云陽王發難,讓云陽王出丑或者表現出臣服的姿態。
似乎,只要通過這樣便可以證明他身為天子的無上威嚴,讓文武群臣知曉他溫長興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的天子,無人可以違抗其旨意的皇帝。
你再大的能耐,再厲害又能如何?
朕一道旨意下來,你不也得認命的趴在地上,生死榮辱操控在朕的手上。
“云陽王!”
“朕聽聞了一些事情,不知道爾是否知曉。”
云陽王溫神佑立刻起身,低頭拱手,一副安心聽旨的模樣。
溫長興看了一眼之后便接著說道。
“楚地有青銅巨鼎現世,那巨鼎上刻有山河日月之星,更有上古神文。”
“疑似,是上古傳說之中的九鼎。”
此話一出,瞬間便看見宴上賓客震驚無比,一個個議論紛紛。
此事或許在楚地有少許人聽聞,但是在華京城之中,眾人還是第一次聽聞有這樣的事情,尤其是事關那傳說之中的九鼎。
哪怕是再孤陋寡聞之人,也知道九鼎現世是何等大事,尤其是對于如今偏于南方的朝廷來說,對于天子來說,更是需要這樣的東西來證明一些什么。
天子溫長興注意到了所有人的表情,然后也審視地看著云陽王溫神佑。
“不知,是真是假啊?”
溫長興最后那個啊字拖得很長,一聽便知道,帶著質問的意思。
溫神佑立刻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地說道。
“稟陛下。”
“今日臣前來,其實也是有一件大喜之事特來向天子稟告,便是有關這九鼎的。”
溫長興不為所動:“哦,是么?”
溫神佑接著說道:“其實去歲臣的父親鹿城郡王便隱隱從民間聽聞了這消息,但因為此事事關重大,關乎天命所在和九州氣運,臣父鹿城郡王多方探查,終于在不久前得知了那九鼎的去向。”
溫長興沒有想到這溫神佑這般這般容易就承認了九鼎的存在,他本還想著就算是挑明了,事關九鼎這般重要之物,溫績父子怎么也不可能承認,也不敢去承認。
但是,這豈是他們能夠遮掩得了的。
到時候。
他便順勢將這溫績父子拿下,以心懷不軌謀逆大罪論處,除了這心腹大患,然后順勢將那九鼎收入囊中。
不論何時何地,別說是私藏九鼎這等天命神器,就算是私自鑄造鼎器,都能夠稱得上是死罪。
但是對方就這么順勢地承認了下來,反而讓溫長興沒有準備。
不過溫長興也不在意了,此時此刻他聽聞對方說起那九鼎的去向,立刻追問道。
“哦,是在何處?”
溫神佑:“臣父鹿城郡王通過各方探知,那九鼎乃是落入了畫江龍王的手中,一直以來都被畫江龍王隱匿了起來。”
“為的,便是等待著有朝一日真龍天子到來。”
“唯有真龍天子出世,那九鼎也便會真正地歸位。”
“而如今陛下初登大寶,這九鼎的蹤跡也便被臣父所尋到,這乃是上天賜福,證明陛下乃真龍天子,也是重新一統九州的天命之人。”
而這個時候天子溫長興卻并沒有因為溫神佑的這一番吹風而得意,而是立刻順勢發難。
“哪來的這般巧,朕一問到了九鼎,云陽王便說找到了九鼎了。”
“莫不是因為朕問到了,倉促之下才這般說啊?”
言外之意。
溫績父子二人怕是早就找到了九鼎,只不過私下藏匿了起來。
這個時候藏不住了,才不得不說這番話。
而身為王侯,匿藏九鼎這等天命神器,究竟有何居心?
但是這個時候溫神佑一番話,徹底打了溫長興一個措手不及,甚至可以說讓溫長興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誤會臣父子了。”
“方才,臣說的大喜之事,便是這九鼎已經在路上,應當這兩日便會到京城。”
溫神佑一把跪在地上,一副臣服在天子威嚴之下,不敢直視溫長興的模樣。
“臣父鹿城郡王得知九鼎之后便一直苦苦追尋,尋到九鼎之后更是絲毫不敢私藏,立刻想盡辦法運往京城來。”
“但是因為這九鼎事關天命和我朝氣運,那畫江和陽城距離北朝邊疆近在咫尺之間,又擔心若是消息走漏,引來那北朝窺伺,或者暗中有小人和惡賊作祟,因此才絲毫不敢提及此事。”
“如今等到那九鼎已經快到了京城,臣方才敢說出口來。”
說完,溫神佑一把叩首在地。
“臣父子所做的這一切,便是為了陛下啊,為了我武朝能夠一統天下!”
“一路戰戰兢兢,絲毫不敢有任何懈怠,為的便是將九鼎送入京城,送到陛下身前。”
溫長興站起身來,死死的看著下面跪著的溫神佑。
溫神佑說的所有的話他都聽到的,但是也沒有太當回事。
唯一讓他震驚無比的,是那九鼎竟然已經在運送往京城的路上了,甚至是今明兩日便要到了。
“什么?”
“九……九鼎……這兩日便要運到京城來了?”
哪怕是溫長興身為天子,此時此刻也壓制不住心中激蕩。
那可是九鼎。
而溫績父子竟然連九鼎這種東西都交上來了,甚至還是在他沒有索要之前,便已經提前運送往京城而來了。
溫長興一瞬間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懷疑錯了,這溫績父子或許真的是忠臣。
“或許之前不忠,如今看到我天命所歸,也便認了命吧!”
“所以才將那九鼎獻給了朕。”
溫長興目光掃了下面的溫神佑一眼,覺得自己已經窺見了這二人全部的小心思。
溫長興看著溫神佑,原本心中濃烈的殺心反而漸漸淡了下來。
“不論你忠與不忠,如今在這煌煌天命之前,也只能認命了。”
溫長興坐了下來,哈哈大笑道。
“云陽王父子果真是我朝柱石,對朕和朝廷也是忠心耿耿實心用事。”
“若是那九鼎歸朝,朕定然不吝封賞。”
坐在龍榻之上,溫長興說話的時候嘴角也壓抑不住,想到那神話之中的九鼎就要到他的手上,便忍不住心火沸騰。
宴席之后的整個過程,溫長興都沒有對云陽王發難,甚至宴席沒有過一會便草草結束,溫長興召那溫神佑單獨入宮應對,問那九鼎如今到底運到何處了。
溫神佑全部告知,溫長興這才確定那九鼎是真的要在明日就到京城了。
不過,宴席過后溫神佑卻又順勢拜見了另外一個人。
“臣拜見公主殿下!”
奉玉公主乃是天子溫長興的妹妹,其輩分可以說是溫神佑的姑姑,其是有著影響朝堂的權勢和影響力的。
甚至于在溫長興沒有登基之前,奉玉公主在京城的權勢,是遠遠大過他這個太子的。
哪怕如今,這權勢也并沒有消散,甚至還漲了幾分。
隔著屏風,溫神佑可以看見一個年歲大約三十許的女子,他多年以前也曾經見過對方,不過那個時候他還只是個孩童。
奉玉公主說話很生分:“云陽王此來見我,是何意?”
溫神佑這個時候說:“臣單獨有些話,想要和公主殿下說。”
奉玉公主也不怕溫神佑,反而想要看看這個云陽王能說些什么,于是揮手讓左右的侍女退了下去,然后冷冷地看著溫神佑。
她問:“想說什么,現在就說吧!”
溫神佑低著頭,只說了一句話:“溫長興當失天命。”
到了這里,到了此時此地,他沒有半分遮掩,甚至直接直呼天子名諱。
奉玉公主冷冷地看著他:“胡言亂語,九鼎歸朝,天命已定,天子是蒼天注定的天子,你哪來的膽子在這里妖言惑眾。”
她已經開始準備,讓人立刻將這看起來已經瘋了的云陽王拿下。
溫神佑卻絲毫不畏懼,反而鎮定地說道:“此并非神佑所言,正是蒼天注定。”
奉玉公主目光立刻變得猶豫不定:“你是不是從何處知道了些什么?”
溫神佑:“信與不信,待過幾日,公主殿下便會知道了。”
說完這番話,溫神佑便直接起身拜別。
人間。
華京城。
一艘大船穿過天生渡,船上的布匹掀開,露出了一座丈高的巨鼎。
渡口兩岸的人紛紛站起,商賈、纖戶、小吏亦或者田舍夫都驚駭地看著那鼎,直到有人喊出那鼎的名字。
不知道多少跪在地上,迎接那自古以來深入人心的天命神器。
“九鼎!”
京城的東華河畔天子近衛列滿了河畔,溫長興急不可耐地站在河邊,等候著那九鼎的到來。
或者說,等待著他的“天命”加身。
在他看來。
有了九鼎,還有誰能夠說他不是真龍?
有了九鼎,還有人敢奪他的帝位。
有了九鼎,他也便有了天子真龍之氣護身,那些夢里總是作祟的妖鬼也便再也不敢近他的身了。
看著那大船循著水波而來,大日之下那青銅巨鼎仿若被染成了金鼎,當看到其的一瞬間,溫長興徹底壓制不住心中狂喜。
“這么大的鼎?”
“果真是那上古神器。”
“天命所歸,真的是天命所歸啊!”
萬民浩浩蕩蕩地朝拜那天命神器的巨鼎,山呼萬歲。
但是在溫長興看起來,他們在朝拜的就是自己,拜的是自己的天命所歸。
在萬人跪地之中,他站立于那人群中央,忍不住高呼。
“朕乃真龍天子!”
“有九鼎護身。”
“有真龍之氣。”
溫長興迎回了九鼎,迫不及待地就要將那鼎器運到太廟之前,要祭祀天地神靈,向這方天地的所有神明證明,向整個九州大地宣告他的天命。
為了將那九鼎運送到太廟之中,甚至連宮墻都給拆了。
命鴻臚寺選最近的良辰吉日,定了時辰。
在那太廟之前。
溫長興攜文武百官開九鼎,昭告天地。
文武百官穿朝服,天子身穿袞冕,盛大的禮樂聲回蕩在太廟之中。
但是,隨著天子一跪,所有的聲音便被另一種聲音給遮蓋住了。
“吱吱吱吱!”
“滋滋滋滋……”
九鼎的蓋子自動打開,刺耳但能夠讓人感覺到這青銅巨鼎的厚重,整個太廟上下似乎都被那厚重的氣氛給壓住了。
天子抬起頭看去,便看見從鼎的內部升起了三柱神異的白玉高香,直戳云霄。
“嗡”
陡然間。
劇烈的聲音如同狂風暴雨一般席卷開來,讓所有人都忍不住身體往后傾去。
隨后九色光華一瞬間將所有人淹沒,也從太廟之中不斷地朝著外面溢散而去。
一道道光芒從鼎的內部,直接射向高處。
一圈圈的光環從電子高香的底部,如同沖擊波一般地蔓延往高處。
天子溫長興跪在地上看著這一幕,也被這仿佛被一幕沖擊得心神搖曳,他也感受到第一次溫神佑站在這九鼎之下的情緒,那種被諸天星斗九州神靈所注視的感覺。
“朕天命所歸!”
溫長興期盼地看過去,然而卻被接下來的場景嚇得呆立在了當場。
只見。
無邊無盡的黑氣朝著天上蔓延而去,在太廟之上的半空之中化為了層層黑云,一道道恐怖的雷霆炸響,落向了太廟之中。
“啊!”
溫長興直接倒在了地上,頭上的十二旒冕冠也摔在了地上。
“這……”
“這是怎么回事?”
溫長興給嚇壞了,下面的文武百官看到這一幕,也一個個傻了眼。
然而至此,一切還遠遠沒有結束。
層層疊疊的黑云席卷起來,化為了一個巨大的旋渦,最終化為一個通道直至幽冥之中的香火龍庭。
層層疊疊的宮殿浮現在陰暗之中,一個個戴著鬼面的影子浮現在那層層疊疊的宮殿之上,注視著陽世人間。
還有大量的可怖惡鬼在那香火龍庭之上,大口大口地吞咽著武朝的氣運功德,那尖利長嘯之聲直接穿透黃泉幽冥,抵達了人間的太廟之前。
溫長興看到這一幕,直接被嚇得暈厥了過去。
或者說。
這個時候如果不暈,接下來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了。
不僅僅是太廟上下的百官能夠看到這一幕,那黑云沖霄蓋頂皇城之內能夠看到,京城之中的所有人也同樣能夠看到。
望見那氣運化為黑云,萬鬼吞噬天命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