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的宮城修建得就像是三座山。
一座是國師府,一座是祭祀龍庭鬼神的太廟,中間的那座是正殿。
從城中各個角落望過去,都可以看到這三座「大山」。
白日的時候看過去就已經足夠震撼,感嘆這神都的巍峨壯麗。
而到了夜間。
樓閣殿堂之上燈火通明,似乎能夠看到其內宮人侍衛的人影匆匆而過。
深夜燈火隱隱約約,清晨霧氣籠罩朦朧,反而更顯神異。
僅僅是望著,便讓來洛京城的人心生敬畏,尤其是靠近宮城的時候眾人連說話的聲音也小了許多。
「今日方知什么叫做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這般的宮城到底是如何修得起來的?」
「聽說是天工繪圖,鬼神做法,蛟龍吐泥,耗費了三年時間才最終建成。」
「這天子,果真是蒼天之子啊!」
御街寬近五十丈,長千丈。
巡街的小更和打更人遠遠經過其中,看著皇城臆想著其中的景象。
此時此刻,一輛馬車從其中經過。
丹鶴道人坐在車內,也聽到了外面的話。
「蒼天之子。」
丹鶴道人此次進宮是天子相召,道人也知道天子為何召他,大概是想要問一些「身后事」。
雖然民間不知情,但是上層都已經隱隱有了傳聞,天子在冬季染上了風寒之后接二連三的地臥病在床。
以前多年征戰風霜雨雪的病根一起涌了上來,讓這看起來不要命的病,也變得要命了起來。
甚至,丹鶴道人還有聽聞。
那陰間香火龍庭的鬼神都做好了準備,等時辰一到便迎天子前往陰間。
或許天子真的是蒼天之子,但是這天子卻指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指的坐在那位置上的人。
時辰一到,天子也會死,天子也便不再是天子。
丹鶴道人見到天子的時候對方看上去似乎并沒有傳聞之中那么嚴重,雖然面色蒼白虛弱,但是至少并不是在病榻之上召見的他。
宮室的墻磚有著管道,通過燃燒著「黑石脂」取暖,進去之后不僅沒有感覺到寒意,甚至還有些燥熱。
天子溫績穿著常服擺下了棋局等候著丹鶴道人,就如同往常一般。
不過才下了一會,天子溫績的狀況就很差了,不得不披著衣服在一群宮人的侍奉下靠了下來。
道人問天子:「陛下,何不讓靈華君請靈山十巫之中的哪位下界來一趟,若是陛下開口,靈華君應會應允。」
溫績搖了搖頭,因為一想起請靈山十巫便讓他想起了昔日的溫長興父子。
想要延壽,想要長生不死。
最后還是沒得了想要的,反而落得個那般下場。
越是深思,越是讓人不寒而栗。
而溫績也更怕自己請了靈山十巫來之后,便勾起了自己的貪念。
多活了一年半載,還要不要更多?
這一旦不想放手,就再也放不了手了。
人的貪欲一旦被勾起,就會無限被放大,沒有盡頭。
溫績想起自己前面兩位的下場,他忍不住又打了個寒顫,隨后伸出手擺了擺,說道。
「壽終正寢是好事,不折騰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數,既然早就已經有了定數,何必再去徒增煩擾。」
道人點了點頭:「那陛下召貧道來,是為了?」
溫績說:「只是下一下棋,捻子閑談,不過今日不談什么大道,就談一談生死。」
丹鶴道人:「生死也是大道,能參破生死的已然是得道了。」
溫績哈哈大笑:「朕當然做不了那參破生死的得道仙人,不過卻也想要聽一聽道長這位世外高人的高論。」
丹鶴道人一甩拂塵:「貧道也不過是個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世人雖然稱貧道為真人,但是貧道卻知道,我還到不了那境界。”
雖然是閑聊,但是溫績很明顯也是有用意的,談的說是生死,實際上都是關乎幽冥之事。
溫績雖然是天子,但是卻畢竟沒有下過幽冥。
有些事情雖然可以問靈華君,但是隨著神道日盛,面對那戴著天神相和畫卷之上云中君一般無二的靈華君,溫績也感覺到壓力,反而不敢問些什么。
而面對丹鶴道人反而能夠放松下來,旁敲側擊地問起了陰間的種種秘聞。
丹鶴道人也聽出來了。
溫績這是感受到了大限將至,雖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也知曉自己的去處,但是依舊難免心下彷徨。
因此召來了他,問一問那幽冥之中的情形,同時也讓自己真正定下心來,莫要再做他想。
丹鶴道人立刻應溫績的所想,將自己所知的幽冥的景象說了一遍。
當然,丹鶴都是說一些幽冥之中的趣聞和凡俗不能比擬的地方,說的地方也都是蒿里、神府、香火靈境。
而這些,都滿足了天子溫績之前的幻想和殷殷期盼。
二者圍著棋盤而談,也不下棋了,越說氣氛越是濃郁歡沁,天子那原本看起來病快快的模樣也變得有了幾分生氣。
「那蒿里之中,有人舉族遷徙到了一起,逐漸地化為了一座古城,言行舉止、衣冠鞋履也都模仿著古人的模樣。」
「只是那城池和人間的城池不一樣,遠遠看過去好像每一座陰宅都方方正正地排列在一起,但是實際上互相之間完全沒有任何銜接的地方。」
「或許,只要出了門便可以到其他任何一個蒿里鬼魂的陰宅之中。」
「但是也可能翻過一堵墻,卻發現前面還有著千百堵高墻,猶如尺天涯,
怎么也沒有辦法抵達。」
說完了蒿里陰宅,接著又說起了神府靈境。
「神靈的府邸之中更是玄奇,府主神祗能夠一言令咒便可以功德金光幻化出大量的歌姬美人、僮仆衛士來。」
「連一根筷子都能夠化為絕世美人,剪紙為影都能夠造出傾國傾城的絕色,
就是幻化出來的終究是幻化出來的,看上去榭榭如生,還是和生人有著不同。」
「而且各方神靈的見識不同,法術不同,能夠幻化出來的影像也不同,此等術法以我師兄陰陽道人幻化出來的人形最為精妙,陛下日后可以去看一看。」
「神府宴席之上,最怕的便是那巴蛇一族,號稱能吞象——”
「淮水水神無支祁·—.—」
溫績也聽聞過,頓時忍不住笑道。
「哈哈哈哈,此事朕也有所耳聞。」
「不過,若是朕去了那龍庭舉辦鬼神之宴,定然請那巴蛇前來。」
丹鶴一個又一個關于幽冥陰世的秘聞說出口來,也進入天子溫績的耳中。
有些事情天子溫績往日也聽人說起過,但是卻沒有人能夠和丹鶴道人說得這般詳細,也沒有人能夠說得他這般真切和活靈活現。
和陽世人間不一樣,那里完全是另外一片天地。
腐草之中生出漫天的螢火,長夜無有那陰冷寒意,反而似聞潺潺流水之琴曲撫慰魂魄之安寧。
溫績聽著,甚至逐漸生出了向往之情。
那蒿里之地的情景,乍一聽便令人覺得心境悠然,那方土地好似世外桃源,
人人皆擺脫了塵世苦楚,以一種他這個天子都沒有的超然物外的心態面對著一切。
溫績聽著聽著,心下不再仿徨恐懼,甚至已經想好了若是去了那里,在那龍庭之中他又會如何去做。
道人便說完了蒿里,也說起了香火龍庭。
香火龍庭雖然道人未曾去過,但是卻聽鬼神說起過,而且陰世之中有一些身具功德的文臣武將死后也入了那香火龍庭之中,這些人之中大多都和溫績相熟昔日都在其殿中為臣。
一個個名字說出來,溫績瞬間便越發覺得那龍庭之中好像都是往日相熟之人道人說完,溫績還說起了那些人的過往,眼中充斥著對往日的追憶。
丹鶴道人一直和天子談了好幾個時辰,直到天子感覺困倦了,這才離去。
而幾日后。
當丹鶴道人再到宮中的時候,天子真正的大限已至了。
宮內宮外沒有什么哭喊之聲,從內到外都是一片莊嚴肅穆,秩序井然。
侍衛變得更多了,宮廷過道兩側和檐廊下的宮女寺人謹慎地看著腳底下不發一言。
殿外還站著不少大臣,手持玉圭在等候。
丹鶴道人還看到了輪回寺的和尚,正在大殿內外一圈一圈地念著經咒。
隨后,道人看到了太子溫神佑來到了龍榻之前,這是已經做好了靈前繼位的準備。
和一般的太子都有些不同,溫神佑這個太子是領過兵的,巴蜀之地和北地都是他打下來的,雖然這其中有一些其他的原因,但是這份功績卻是真的。
更何況溫神佑還有著「天命所歸」的傳聞,因此對于他的繼位可以說沒有任何波瀾。
除非天子溫績一直不死,熬死了溫神佑這個太子,要不然他注定就是下一代的天子。
等候了很久,丹鶴道人時不時朝著里面看去,幽深的宮殿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景象,也不知道天子溫績父子此時此刻又在說些什么。
是父慈子孝的讓人淚下的場面,還是什么都沒有剩下,只能夠聽到凡人死前痛苦的哀鳴,等待著魂魄掙脫這塵世臭皮囊的那一刻。
道人看著那幽深的宮室,忍不住想到了自己。
他年歲和天子溫績相當,甚至還要大一些,
時光荏苒。
他和天子溫績這一輩人都在逐漸逝去,自己或許用不了多久也便要面臨這等場面。
「貧道若是大限將至之時,是如同天子這般選擇放下塵世之中的種種,去幽冥走一遭做個世外桃源的超凡脫俗之靈鬼。」
「還是如同師兄那般,舍盡全力去做一個名錄天冊的神祗。」
不知為何,丹鶴道人卻想到了他少年時候入道的時候,對著師父說的話。
師父:「你修道是為了什么啊?」
丹鶴說:「修道當然是為了成仙啊!」
當時,師父哈哈大笑,沒有說什么。
或許師父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這人世間會變成這番模樣,而他能夠走到如今這樣的地步。
忽然間,丹鶴道人聽到了什么聲音。
「吼!」
周圍的人還沒有感覺,丹鶴道人手持那玉圭上的孔朝著殿外看去,便看到了祥光陣陣,隱隱有著龍影穿過九天和陰陽兩界而來,發出龍吟聲。
瞬間,他就明白。
「時辰到了。」
宮室之內。
既沒有旁人想象之中的父慈子孝感人淚下的畫面,也沒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哀號。
臨死的時候,溫績大部分時候都是昏睡中。
他渾渾噩噩地感覺自己的魂魄就像是漂浮在陰陽之間,猶如一艘舟船起起伏伏,感覺眼睛一閉一睜,便好像過去了很長時間,周圍的人也都換了一遭。
所有人都守著自己,看著自己。
等著他死。
好似他還沒有死,這躺在龍榻之上的,便已經是一具尸骨了。
這種感覺讓他極度驚恐無比,而后充滿了怒意,似乎要將那怨氣發泄在身邊的每一個人身上。
他想要開口說些什么,但是張著嘴巴連呼氣進氣都已經費盡了全力,哪還能說得出什么話來。
最后,所有的想法都漸漸地化為了無力。
所有的懼、怒、哀、怨,都源自于這具逐漸腐朽的皮囊,因為其春秋鼎盛而至頂點,各種欲望變得濃烈而熾盛。
而隨著油盡燈枯的一天到來,那各種欲望也隨之散去,連懼、怒、哀、怨似乎都變得難以為繼,想要從身體里發出來,也發不出來了。
溫績躺在榻上,一時之間真正感悟到了什么是生死。
當由生逐漸邁向死的時候,一點點死去的不僅僅是這副皮囊,連同他的情緒和種種欲望也都一點點隨之消亡。
人雖未死,還躺在榻上喘著氣。
實際上某種意義上他已經死了,也早已經不再是昔日的他,連作為一個人的基本的東西都不復所有。
「如何?」
「如何才能留住這一切?」
「如何才能回到往昔,變成往昔的朕。」
「去陰間,去龍庭,便可以留住了么?」
溫績以為自己到最后能夠坦然地面對生死,不過是拋下這具百病纏身的臭皮囊罷了。
但是真正發現這具臭皮囊正是塑造了他所擁有的一切的時候,溫績卻又百般舍不得。
而看著溫績的眼晴,一旁的溫神佑以為阿爺是擔憂他治理不好這個國家,跪在地上說道。
「阿爺,兒臣定然會不負你所望,做一個好皇帝。」
最后。
溫績哪怕方般不舍,也只能拋下這具臭皮囊。
舍棄掉了連同這副皮囊帶來的種種,前往了那幽冥之中。
生死變換的那一瞬間。
溫績的視界也看著外面的景象,看到了不屬于人世陽間的畫面。
九鼎就擺放在明堂正殿之前,好似時時刻刻都在綻放著萬丈光芒,化為一道香火光柱連接著天上的旋渦,直接通往九幽之下的龍庭,連接著陰陽兩道。
而與此同時,這九鼎也化為了一個巨大的結界,讓普通的鬼神魂魄沒有辦法接近和進入這皇城之中。
讓那種種法術神通,在這結界之內不起效用,護佑著這人間大地。
將死的時候,他看到了神龍從那沖天的光柱之上的旋渦里鉆出,一點點地朝著他奔來。
與此同時,天上傳來了聲音。
「天子溫績功行圓滿,速速回歸龍庭。」
溫績從「臭皮囊」里鉆了出來,爬在了那神龍身上。
而后隨著其一起,穿過那陣陣祥光,鉆入了那天穹之上的旋渦里。
畫面一轉。
溫績便站在了層層疊疊的山岳般的宮殿樓閣之下,不遠處是一座巨大的湖池,池上漂浮著一座如畫的樓船畫舫。
頭頂上金光涌動,但是遠處卻是夜空。
天上好似飄著星辰,但是仔細看又像是游動的螢火。
突然間,湖邊有身影出現。
一頭九色鹿越過湖水而來,一點點的朝著他靠近,而后漸漸的其背脊之上的九色虹光一點點的聚集成了一個身影。
溫績立刻拜倒在地,即首說道。
「云中君!」
溫績低下頭,高聲呼喊。
「謝云中君,渡我入龍庭,不再受那諸般苦楚。」
溫績這個天子死了,云中君也特意來接了他一程。
不論如何,畢竟是在對方的治下九州一統,神道秩序才能夠這般安穩地建立起來。
云中君點了點頭,讓溫績起來。
「這本是你該得的,不必謝我。」
仙人騎著九色鹿而來,揮手便看見香火龍庭的大門徹底打開。
龍庭深處。
朦朧神異的光輝落下來,沿著層層階梯照在了溫績的身上。
「在這龍庭之中,你那王朝所在一日,這龍庭便會在。」
「若是有一日覺得這龍庭之中待得倦了,亦可重新轉世輪回。」
「何去何從,爾可自決。」
溫績覺得,自己怎么可能會舍得離開這里?
不過這個時候,他當然不會說什么違逆仙人的話。
只是說:「多謝仙人。」
云中君只是來看了他一眼,然后就騎著九色鹿融入光色之中消失。
而溫績則抬步朝著那座宮城之中走去,上方那已經逝去的昔日的臣子也在等候著他,口中高呼陛下。
不過這龍庭不再管轄人間,君臣之間的身份和界限也似乎并不是那么明顯,
但是對于溫績來說,此時此刻這畫面卻將他生死之間最恐懼擔憂的東西給抹去了。
溫績快步上前,一一扶起那往日的臣子。
臉上帶著笑容,心中說道。
「留住了啊!」
即使沒有那具臭皮囊,似乎一切都還在。
而另一邊。
月神看著騎著九色鹿的云中君,開口問他,
「你覺得他最后會選擇轉世輪回么?」
云中君:「大概不會,至少不會主動選擇。」
望舒:「那你還提醒他。」
云中君:「他想要留住作為人和往昔全部的那些東西,可是有些東西是注定留不住的,他想要留住一些東西,也必然放棄一些東西。」
望舒:「當然,又想要長生不死,又想要保留著作為人的一切,做人怎么可以像云中君一樣貪婪。」
溫績不知道的是,他目前這種留住也只是暫時的。
讓其享受百年陰壽,然后在這里獲得數據上的永生。
只是那個時候的他的所有欲望和情感不再是來自于血肉和大腦,而只是一段不變的記憶程序罷。
他留住了作為溫績這個名字下的東西,但是卻漸漸地不再是一個人。
當然。
他也可以也可以選擇再一次進入輪回之中,重新開始。
他會重新從一段程序,重新開始擁有了人的那部分東西。
只是與此同時,他也開始失去了大量屬于溫績這個名字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