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通明山的第三日,方媛眼睜睜地看著陳掌門一大清早就一臉喜色地出門。
“陳掌門這是怎么了?”
她好奇地問自家師尊。
“我聽說,和那位九山宗鄭掌門搭上線了……”
她師尊見陳掌門不在,說話也大膽了點,小聲跟她八卦道:“聽聞,成空上人分了不少元嬰修士去九山宗那一路,這陳掌門就被選中了。”
方媛暗暗點頭,這下,陳掌門是得償所愿了,傍上了九山宗的大腿。
開心是理所當然的。
但陳掌門是哭喪著臉回來的。
他一回來,就坐在院子的石凳上一言不發,只呆望著天邊的云朵,時不時從嘴里擠出一聲嘆息,哀婉至極。
方媛好奇卻不敢問,但同行來的人中,也有陳掌門的親傳弟子,其中一人關心問道:
“師尊?您早上出門,不是好好的么?”
“我早上……也不知道那鄭掌門要我等去打化神啊!”
“啊?這如何可能?”那弟子驚道,皺起眉頭,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隱隱朝方媛他們看了一眼,低聲說:“莫不是想讓師尊當炮灰?”
方媛和自家師尊低下了腦袋,隱晦地對視了一眼,心中也覺得可能……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那些元嬰修士……”元老頭嘆息道:“還是不夠信任我九山宗。”
九山界天宮島內,元老頭,龐師叔,黃師叔三人臉色都有些憤憤,倒是鄭法安慰道:
“他們自己將那些附屬門派的弟子當成炮灰,自然以己度人,覺得我九山宗也是不懷好意。”
三人都是點頭,只是龐師叔愁道:
“若是如此,那仙陣的威力卻又太低了,恐怕擋不住化神一擊,還辜負了蕭仙子的一片好意。”
鄭法朝著另一邊的蕭玉櫻看去。
蕭玉櫻擺著手道:“能見識一番仙陣,我還賺了,就怕幫不上忙。”
鄭法朝成空上人要了二十位元嬰修士,加上面前這四位,本來正好湊成一個元嬰級別的周天神雷仙陣。
周天神雷仙陣中的二十四人分成四組,每一組中得有一人作為樞紐,其余人只要聽命于他就好。
另一方面來說,也只有這四人是仙陣的大腦,真要明悟仙陣之奧秘。
正因如此,這四位人選,鄭法是不可能選擇那些不相識的元嬰的——這玩意妥妥的九山黑科技,鄭法還不至于這么大方。
九山界中,鄭法得御使日月鐘,章師姐要掄著九山祖師打架,再選四位元嬰,除了三位太上長老之外,便只有蕭玉櫻或者是軒華夫人了。
偏偏軒華夫人不爭氣——她煉器一流,陣法三流,雷法不入流。
因此只能讓蕭玉櫻來,也正是因為如此,蕭玉櫻才明白這仙陣的強悍:
“說實話,他們不信也正常。若我不是真學會了這仙陣,我也不會相信……一群元嬰相配合,竟真能有化神戰力。”
“肯定是比不過的。”仙陣的主要研發人元老頭開口道,“陣法有其極限,我和章師侄推演過,這神雷仙陣恐怕最多,也就八分化神之威,還是最弱的那種化神。”
鄭法緩緩搖頭道:“我也沒期待真能比得過一個化神,算上我,再算上章師姐,只求能夠在成空上人他們來援前,頂住大自在魔教的攻勢便好。”
鄭法也不求一加一加一等于三了。
能等于二,他就滿足了。
苦孩子出身就是這樣……拼拼湊湊,也能用。
龐師叔又嘆息道:“若是令行禁止,配合默契自然是好的……問題是現在,他們那叫各懷鬼胎,陽奉陰違,怕不僅不是助力,反而會壞事。”
說罷,他又罵道:
“我原以為九山宗的這些弟子已經夠難帶了!”
“碰上了他們,才知道我那些弟子多乖!”
鄭法與其他人相互看了看,心中卻也沒有多好的主意,這些元嬰一個個都活了不知道多久,心思復雜得很,不太容易放下戒備……想要讓他們擰成一股繩,實在有些困難。
只能慢慢訓練這些元嬰修士。
來通明山的第五日,九山宗的這一路人馬,沿著陳水,進了陳陽縣境內。
他們大概有二十幾位元嬰,八十多個金丹,將近七百筑基。
章師姐帶著元嬰修士走在前面,九山宗的七十二名弟子緊跟在他們身后,再之后,才是其他宗門金丹之下的弟子。
陳郡之名,就來自這條貫穿全郡的陳水,陳陽縣便是陳水旁的一個縣城,縣城沒什么特殊的,但陳陽縣的渡口,卻極為有名。
“陳陽渡口,千帆競渡,萬舟云集。商如雨,貨如水,萬里之內,商埠之盛,未有其比。外縣人來此,往往迷津失路。”
這是鄭法收集的陳陽縣志中的記錄,寫下這段話時,作者的驕傲和自豪令人印象頗深。
但如今,讓這位作者驕傲的一切都消失了。
渡口上已沒了人,無論是外地的客商,還是本地的挑夫,都沒了蹤跡。
船還是有的,但只是橫在水中,任憑風吹日曬,也沒人來管。
能看出熱鬧兩個字的,只有那岸邊店鋪旁呼呼作響,還在徒勞招攬顧客的布幡。
“人呢?”
方媛迷茫地看著這一幕,納悶地問道。
疑惑的不僅是她,還有前方的章師姐等人。
她身旁的龐師叔低聲道:“成空上人說過,這血煞旗的煉制,怕是要眾生精血……”
章師姐不言,只是看著空蕩蕩的渡口,眼中又暗了一層。
一行人進了縣城,不出意外的,這里也是空無一人。
“安排弟子四處搜查……”
帶這么多人,自然也是有用的——主要是得任何地方都搜查到,甚至要搜查的東西都不是人,而是看看有沒有什么詭異的地方。
魔門手段畢竟防不勝防,成空上人等人安排得極為細致,即便有著元嬰修士的神識搜尋,也叮囑鄭法要派人親自探查一圈,務必不能遺漏一點。
章師姐也明白這是大事,一進城,就拿出地圖,將金丹及以下的弟子分散到各處。
林不凡跟著其他二十三位練氣弟子在城外的一個小村莊搜查——他求了鄭法,章師姐就召回了個筑基弟子,讓他與其他二十三人互相配合,組成仙陣。
如今他們便是一個小隊。
小隊一人拿著通鑒,閉著眼睛,似乎在和論壇中的其他人交流。
“咱們這些筑基弟子走得近,離縣城不遠,發現了什么,章真人他們也好救援。”片刻后,那人說道。
林不凡心中暗暗點頭,倒也安心了點。
“那些金丹師兄已經往附近的山谷中去了,另一組筑基弟子,離我們倒是遠。”
“發現了什么么?”
“和咱們一樣。”
林不凡嘴巴緊緊抿著,感覺其他那些弟子在看他——他畢竟是大自在魔教出身的,這些人有疑惑,自然會想問問他。
“怕是都死了。”
林不凡說道。
這答案并不令人意外,但足以讓人沉默。
搜完這個小村,眾人一無所獲,朝著近處的山谷走去,那山下還有一個村莊。
走到半路,那拿著通鑒的弟子忽然喊道:“那些金丹師兄有發現!”
眾人紛紛看向他。
“山谷中,山谷中有大自在魔教的弟子……”
眾人對視一眼,排起陣勢,朝山谷方向走去。
“這是什么香味?”
剛走到谷口,一陣清香之氣便隨風傳到眾人的鼻尖。
“別吸!”
林不凡忽然大喊,所有人來不及思索,都趕忙甩出清氣符,片刻后,才有人后怕道:“幸虧不凡你反應得快,不然咱們這下已經遭了。”
這香氣入了他們體內,竟讓他們有種血液沸騰的燃燒感。
清氣符掃去這股子香味,才讓他們體內漸漸平靜了下來,但還有東西在沸騰的聲音: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林不凡等人循著聲音往前走,沒走幾步,就明白了這香氣與聲音的來源。
山谷的谷地本就低凹,此時更被人挖了一大塊,變成了一口看不到邊際的鍋。
鍋中煮的是……血!
紅色的,黑色的血。
血在鍋里沸騰,翻滾,氣泡密密麻麻的涌起,破滅,散出一陣陣芳香。
盡管此時他們已經聞不到那陣香氣,但看著這個血池,眾人內心不由都有種反胃感。
“那是什么?”
有弟子指著血池喊道。
“人……”
他們終于知道陳郡的人都去了哪了。
這些人的皮肉早已經煮化了,只剩下骨頭,在血池中反射著森然的白光。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密密麻麻,翻涌不息。
林不凡低頭,看著岸邊一個只有自己小腿高的孩童骨架,一下一下撞著被染紅的淤泥,似乎在一聲聲懵懂地追問他為什么。
“有腳印……”
他忽然道。
所有人低頭,看到一列列腳印從遠方走到池邊又消失了。
他們都能想象這腳印的來歷——
修仙者是沒有這么又深又重的腳印的。
只有凡人。
這些凡人排著隊,茫然無知的被驅使著,如牛羊般朝血池趕,然后哭喊著,掙扎著,活生生地,清醒地,被煮到皮開肉綻,只剩骨架,甚至連骨架都要煮化。
盡管他們不是凡人,但此時心中都涌起了恐懼,和物傷其類的悲傷——筑基弟子在大人物看來,與凡人有什么兩樣呢?
“有人在斗法!”
山谷的西北角,有雷光和血色亮起。
“是周天神雷仙陣!那些金丹師兄!”
眾人都認出了這雷光的來歷,那另一方自然是大自在魔教的弟子,看那氣勢,大概是些金丹期的弟子。
“那些金丹師兄有仙陣,只要沒有元嬰修士,沒有危險!”
拿著通鑒的弟子喊道,他低聲道:“咱們守著這谷口……”
話還沒說完,就見幾道黑色遁光從西北方飛來,竟都是金丹。
想來他們也發現了九山宗金丹弟子的離譜,竟直接跑了!
那幾個金丹越來越近,林不凡抬眼看去,不由目眥盡裂——這其中有個人乃是他日思夜想,死都不會認錯的林陽天!
林陽天本慌忙逃命,但谷口這群弟子卻飛身而起,攔住了這群人的出路。
身后,九山宗那群金丹弟子,也似乎快收拾完了殘局。
被前后夾擊,林陽天自然有點慌張,可仔細一看,他卻又放松了下來。
“林不凡?你還活著?”
他看著林不凡,居高臨下地喝道。
林不凡不說話,只是咬著牙,飛快地與其他弟子組成仙陣。
林陽天見他和這些九山弟子配合默契,眼珠子一轉,忽然道:“各位師兄,我等丟了這血池,也是一樁罪過,可我這仆人看來是投靠了九山宗。”
“門中長老們對九山宗像是極感興趣。”
“若能將他抓回去,挖出些九山宗的秘密……”
“不僅能將功補過,恐怕還有些大功勞。”
他這話一說,其他幾個弟子都有些心動,只是回頭一看,九山宗那些金丹弟子已經快要追了過來,只是因為要維持陣型,飛的就慢了點。
林陽天道:“諸位師兄替我攔一攔身后之敵,這林不凡不過筑基修為,又是我的下仆,給我三息時間,我自能拿下他……”
一聽這話,其余那幾個大自在魔教的弟子思考了一會,金丹修士想要擒拿筑基修士,本就不是難事。
更何況,大自在魔教中等級森嚴,下位者對上位者完全沒有反抗之力。
這么說來,林陽天想要擒拿這位筑基叛徒,確實簡單。
“快點,我等攔不了多久!”
林陽天朝著林不凡看了一眼,見他不住地施法,口中笑道;“你學過的那些,都是我賜給你的……”
他朝著林不凡虛虛一抬,一張血色大手帶著尖嘯,彌漫著滾滾腥臭,抓向林不凡。
他甚至都不用第二招,只是笑看著林不凡不住地走動,似乎在欣賞他的垂死掙扎。
他有理由自信,這乃是大自在魔教中秘傳中只有金丹修士才能學的一招,林不凡不僅沒學過,即使是學過,以他的修為也絕對擋不住!
但下一刻,他臉上的笑意就僵住了。
雷光!
林不凡周身忽然涌起刺目的雷光!
那雷霆繞著林不凡飛了一圈,凝結成一桿藍色長槍,猛地飛出,刺破那血色大手的掌心,雷光沿著手掌的紋路彌漫,將林陽天勢在必得的一擊吞噬殆盡。
“你是林不凡?”
林陽天竟問出了這么一句話。
可見他的不可置信。
林不凡一怔,忽然就明白了這話的意思——不是,你個大自在魔教的叛徒,你怎么能,額,不是,怎么配使用雷法的?
他臉上不由浮現出古怪的笑意,開口道:“這還不是……多虧了公子你將我派到九山宗?”
林陽天面色一僵。
“我在九山宗,不僅可以學到雷法,甚至任何功法,我都有可能學到……”
林陽天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我將魂印交給了鄭掌門,但他幾乎沒有逼迫我做過一件事……”
林陽天不看他了,只把眼睛望向其他弟子,見他們表情無異,似乎林不凡沒說謊,就有些將信將疑了。
“不信?這仙陣之法,你也見過吧?”
方才居高臨下的是林陽天。
但此刻,他以前的仆人,筑基期的林不凡,卻笑得像是那個修為高的,他望著林陽天一字一頓地問:“你在大自在魔教,能學到這種秘法么?”
林陽天的表情,一寸一寸地裂開了。
他當然見過這仙陣。
方才,那些九山宗的金丹,就配合著將他們打得潰不成軍,他甚至知道,這仙陣能讓金丹修士發揮出元嬰期的戰力。
可謂驚世駭俗!
絕對的秘法!
但林不凡……
一個叛徒!
一個魔門的前弟子!
竟也能學到這種秘法?
但看著縈繞在林不凡身邊的雷霆,想著方才那桿雷霆長槍的威力。
他又不得不信。
“林陽天,我叔侄為你出生入死,換來的是死不瞑目,我日夜都在恨你。”林不凡道,“但我也不得不謝你,謝你將我派到了九山宗……”
他說完這句,林陽天整個人都有些恍恍惚惚。
林不凡見此人心防已經被他攻破,也不再廢話,和其他弟子運轉周天神雷仙陣,誓要擊殺林陽天。
兩方打著打著,林陽天的表情就越來越崩潰——因為林不凡沒有說謊,他和九山宗弟子配合默契,是真的領悟了仙陣的精要。
正在此時,他身后卻忽然傳來雷鳴,他一轉頭,就發現之前的幾位金丹師兄早不見了!
九山宗的金丹弟子,正虎視眈眈地朝他飛來。
他心中慌亂,自然再攔不住林不凡等人的攻擊,一連三道天雷從他頭頂貫入,穿過他整個身體,令他委頓在地,再無反抗之力。
林不凡慢慢地走向他。
“你只是……靠著旁人。”
林陽天目露不甘,斷斷續續說道。
沒想到,林不凡居然道:“我有得靠,你靠得了誰?那些跑得比你快的人么?”
林陽天死前,再沒說出一句話。
看著仇人死在自己面前,林不凡腿一軟,像是一個走了很遠的人,終于走到了目的地一樣,渾身無力,向后倒去。
一條胳膊撐住了他,他一轉頭,就見一個九山弟子攙著他,朝他笑著。
他心中好像又有了另外的力氣。
章師姐等人從山谷外飛來,他們手中正抓著之前逃走的那些金丹弟子。
林不凡感覺章真人看著自己,似乎有些滿意。
更讓他奇怪的是,那些外門來的元嬰,似乎也都看著自己,目光中滿是深思。
“怎么覺得,這些人認真了好多?”
元老頭看著離去的諸位元嬰,皺著眉頭,滿臉不解。
鄭法想起章師姐之前的轉述,立馬就想明白了原因:
第一當然是仙陣真讓他們看到了效果。
第二嘛……
他腦海中不由浮現出一位大師揮斥方遒的身影:
一個叛徒我都給他一百萬,效忠我的不就是幾個億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