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法的話音落下,殿中一時寂靜。
每個人臉上都寫著茫然,顯然,這個消息實在是壞得不得再壞了。
“是我心懷僥幸。”
謝晴雪一聲輕嘆,讓明德首座慢慢回神,他搖著頭,語調中滿是苦澀:“是我等都心懷僥幸。”
青云大圣更是面孔慘白,他低聲喃喃:“若是如此,那秦穆接引大自在魔祖,應該也是在海域之中?”
這猜測的可能性極高。
青云大圣又道:“那魔祖,不是第一個要收拾我們?”
鄭法心知他話中的我們,指的是七大圣,甚至是整個妖族。
看青云大圣那慌亂的模樣,鄭法心中也覺得對方有點倒霉——七大圣跳反已經算是很晚了,他們看著大自在魔教化神一個個死亡,又看著蛟無忌他們被擒,甚至可能事先確定了幽冥仙會死。
不可謂不謹慎。
可大自在魔祖要是復活后,大概不會同情他們堅持到了最后……
青云大圣也知如此,此刻顯得比殿中所有人都無措,他朝明德首座看去,表情簡直要哭:“首座,此事……此事如何是好啊?”
明德首座就看著他,皺眉不語,似乎也并非完全信任此人。
這倒也正常,七大圣如今的表現看上去不像偷了血煞旗的。
但真實情況如何,誰都無法保證,明德首座如今對他還存三分戒心,才是正理。
再說了,這七大圣能背叛大自在魔教,對仙門又有幾分忠心呢?
玄微五宗,恐怕永遠不會將妖族當成自己人。
明德首座即便是有對付大自在魔祖的方法,也不會當著此人說。
青云大圣見狀,看了一圈殿中之人,見無人替他說話,面色更是悲哀,他輕嘆一聲,倒是收起了臉上焦急,開口道:“我知道,大家都認為我七大圣首鼠兩端……”
“但不如此,我妖族也存活不到今日。”
青云大圣語氣中也不知道解釋的意味多一點,還是激憤多一點。
“玄微界,人族為尊,我等妖族哪敢當出頭鳥?仙門視我等如豬狗,大自在魔祖難道還真將我等當成肱骨不成?”
“我妖族早已沒有根本大法,如一盤散沙,大自在魔祖想要培育班底,我等哪敢反抗?”
“幾個紀元來,最先倒霉的,哪次不是我妖族?”
聽明白了,這青云大圣一番辯白,就是在說一件事——七大圣如此行事,不過是想求個活路。
大自在魔祖來了他們姓大自在。
大自在魔祖死了,他們就是仙門忠實的朋友。
“首座,我妖族故老傳言,太上道歷史悠久,該最明白我妖族歷史,更知道我等處境……”青云大圣看著明德首座,言辭懇切,“如今我七大圣背叛過大自在魔祖,實在不可能再背叛玄微五宗了!”
明德首座聞言,低頭沉思了一會,半天后,才看向青云大圣,也沒說信不信,只問了一句話:“你跟我說實話,你們七大圣,有沒有修行過大自在魔祖的法門?”
“……沒……”
明德首座閉上了眼睛。
“有!有有!”青云大圣急了,“我等要執掌七圣天,須得煉化七圣天的洞天之寶,因此修行過一篇秘法!”
“但我等沒大自在魔祖血脈,絕沒學過那魔教的根本大法。”
“這……難道有后患?”
明德首座目光頓時憐憫了起來,他看著青云大圣,語氣中含著一股嘆息:“如此,我便信不得你們七大圣了。”
“為何……”
“你們妖族失去了根本大法,修仙鐵則,竟也不曾流傳?”
明德首座語氣隱含驚訝,似乎覺得七大圣有點不聰明。
修行鐵則?
鄭法抬頭,看向殿中化神,就發現玄微五宗之人臉上都寫著了然。
合著我和這慘兮兮的青云大圣坐一桌?
“敢問首座,何謂修行鐵則?”
“所謂鐵則,不過是我等的一種稱呼,其實仙門中并未有明文……”明德首座看了眼茫然的鄭法,似乎也有些給他解釋,“鐵則,便是修仙之路上絕不可能違反的一些規則——起碼沒人違反成功。”
鄭法和章師姐對視一眼,都聚精會神地聽著。
“流傳最廣,也是最為肯定的一條。”明德首座忽然抬眼,看了一眼謝晴雪,目光中似有深意,“修士,無法背叛自己的法統。”
“無法背叛?法統?”
這話不只是鄭法似懂非懂,連青云大圣也是茫然。
“法統,便是大修士的傳承,或者說,根本大法。我五宗,十三魔門,各有法統。”明德首座看著青云大圣,搖著頭,“那煉制洞天之法的秘法,如果是出自大自在魔祖的話……”
這下,所有人都聽明白了。
鄭法心中明白了好多事情:
天河祖師的遭遇。
山石中那只剩目錄的《九轉金丹法》。
他越發慶幸自己的謹慎——不僅沒有試圖借鑒《九轉金丹法》,連大自在魔祖的秘法,都沒有看過。
但另一方面,他又有些迷惑,這迷惑讓他忍不住開口問道:“何謂大修士?每一個人創造的功法,都能成為法統么?那創造修仙這條路的大能豈不是能控制天下修士?”
明德首座見是他問,倒也不隱瞞,直接解釋道:“先說最后一個問題,創造修仙這條路的大能,早已不出世……”
“不出世?”、
鄭法心中更是驚訝,意思是真有這么一個人?而且沒死?
“我等甚至不知道有幾位大能創造了修仙之法,但有一點是很明白的,得道果者不死,你問什么是大修士,在我五宗看來,便是得道果者。”
“所以,我們認為他們沒死。”
鄭法聽了這話,又問道:“道果?”
“修成道果,便是成仙作祖。”明德首座想了想,又解釋道,“各大門派的修行境界不同,但又大同小異,我只說我太上道。”
“最開始,筑基,金丹,元嬰,三境界,我們稱為蛻凡三境。”
“后續,是化神,陽神,尸解三境界,這便是登仙三境。”
“尸解之后,便是成仙得道果。”
“成空便是陽神,我如今已經踏入尸解。”
明德首座的解釋很有誠意,鄭法還是第一次了解到修行的全貌。
“道果,哦,成仙之前,有六個境界?”
謝晴雪開口了:“其實玄微五宗都是如此,只是各派根本大法不同而已。”
鄭法看了眼謝晴雪,他有些好奇,天河派是哪來的根本大法,天河尊者的?
這好像又解釋不通,畢竟天河派都是叛徒來著,早背叛了天河尊者。
“所以大自在魔祖,是仙人?”青云大圣聽明白了,他身體晃來晃去,似乎頗受打擊,“我等修行了那秘法,就無法反抗?”
“我不知道,但很有可能。”
確實如此,大自在魔祖的東西,哪有這么好拿?
七大圣算計再多,畢竟實力有差。
有一說一,這事也不能全怪七大圣——若是幽冥仙死了,他們起碼不像現在這般絕望。
“若不是呢?”青云大圣眼中又燃起希望,他看著明德首座,像是想求一根救命稻草。
“還有一條修行鐵則……”
“嗯?”
“唯有道果,能抗衡道果。”
青云大圣的臉漸漸地白了,他看著明德首座,明德首座閉著眼睛,再也不說一句話。
他慘笑一聲,似乎聽懂了這句話中的絕望。
鄭法暗自搖頭,按照明德首座所言,妖族是沒有根本大法的。
也就是說,沒有道果者。
這樣一來,想對付大自在魔祖,便再無他法。
除非玄微五宗愿意出手,但明德首座,顯然并不信任他們這群修行過秘法的妖族。
“既如此,那……多謝首座告知,青云子……告辭!”
殿中沉默了整整一炷香時間,沒人說話,最后,還是青云大圣的聲音打破了殿中的無言,他朝著明德首座躬身一禮,走出了大殿,徑直朝著海邊飛去。
鄭法看著他略帶些決絕的背影,心中也有些蕭索。
他不大喜歡青云大圣,當初妖族攻破百仙盟,殺傷的凡人修士,也不在少數,便是青云大圣交出了幾只妖族,難道能抹平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判斷標準,但鄭法知道,對死去的人來說,永遠沒有抹平的辦法。
甚至此時,七大圣也沒什么好同情的:
他們只是要死,那海島上的百萬人族,可是已經死了。
他同情不過來。
鄭法心中的蕭索,只是因為他似乎看到了更加慘烈的大世,如七大圣這樣的化神,都惶惶不可終日的大世。
大殿中的沉默越發沉重。
“其實,也并非沒有應對之法。”明德首座忽然道。
鄭法一抬頭,就見明德首座眼神臉色竟不像方才的憂慮。
也不知道是為了給眾人鼓勁,還是真有信心,他臉上反而有些笑意。
“靈氣衰微,必有道果者行于世間。大自在魔祖其實是最弱的道果者。”
瑤池化神此刻也在點頭:“大自在魔祖被天河尊者殺過一次,如今大自在魔教教徒凋零,他復活,大概也是無法可想了。”
鄭法聽了這話,趕忙問道:“道果者不死,但道統不能滅?”
明德首座臉上閃過一絲贊賞,似乎很欣賞鄭法的敏銳:“正是如此,不然如大自在魔祖法體堙滅的,便永無降臨玄微之日。”
這么說來,這大自在魔祖真有些倒霉。
當初靈穴出世,恐怕激發了大自在魔祖的危機感,生怕自家教徒被玄微仙門弄沒了。
這才急于降世。
明德首座說此人最弱,恐怕真不是什么自我安慰。
亂世之中,唯有沒什么本錢之人,才會先有動作。
先貶低了大自在魔祖一番,明德首座又看向謝晴雪道:“方才那青云大圣在,我不好明言。我等雖沒有道果者,但道果,卻不一定是人!”
鄭法驀然想起了當初無止的話,清靜竹,便是一位佛祖的道果!
果然,明德首座也說起了清靜竹。
“清靜竹,便是最為克制大自在魔祖之道果,我等不說能再度殺死大自在魔祖,但自保卻無虞。”
他話音中全是惋惜。
“咳……”
謝晴雪身旁,燕無雙輕輕咳了一聲,目光忍不住看向了鄭法。
鄭法趕緊低下了腦袋,這貨未免有點沉不住氣。
他轉頭看了章師姐一眼,兩人都知道,若是大自在魔祖真來了,這玄微五宗之人還是得救一救。
不說道義不道義。
救了,可能就得罪雷音寺一家,不救,那日后其他四宗怎么看九山宗?
“但沒了清靜竹,我等也并非沒有抗衡大自在魔祖之力!”
明德首座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鄭法抬頭望去,就見明德首座目光炯炯地看著謝晴雪的腰……間仙劍。
“謝仙子,你天河派功法別有神異,這青萍劍更是天河尊者隨身佩劍。”明德首座身為太上道首座,看起來像是對天河派極為了解:“你為青萍劍主,與劍合體,怕也有道果之力?”
不是,這姐這么強的么?
但一看明德首座的目光,鄭法就明白了——謝晴雪是強,但真厲害的,還得是青萍劍!
“我需要各種靈藥。”
謝晴雪這句話一說,各人臉上滿是喜色。
這話,足以顯示出這位天河大師姐的信心了。
眾人各個開心,謝晴雪反而皺起眉頭,看向明德首座:“若有悟道之寶,我也希望借用一下。”
“嗯?”明德首座聽到這番有些突兀的請求,不僅不怒,還非常開心,“謝仙子,你有更上一層樓的希望?”
謝晴雪眼中堅定,點了點頭。
“那好!”現在需要謝晴雪出死力,明德首座顯然不會小氣,他直接道,“百仙盟寶庫,我等所有的寶物,謝仙子若有需求,我絕不拒絕!”
鄭法聽了十分羨慕。
還是大宗門好啊!
謝晴雪有了青萍劍,三句話,就讓明德首座為她打開了儲物袋!
他看著謝晴雪,就見對方身旁的燕無雙動作非常古怪。
這貨先是看了明德首座半天,又回頭看著自家師姐,眉頭緊皺,似乎是覺得有些亂。
然后,他又將目光放在了青萍劍上,撓了撓腦袋后,突地看向鄭法,終于理清楚了這其中的人物關系。
鄭法見他的表情,心中也是覺得莫名其妙——
明德首座說清凈竹你看我就算了。
說清萍劍你又看我?
這事跟我有啥關系?
青云大圣心中又是悲憤,又是決絕,展開遁光朝著海域飛去。
妖族雖沒有仙,但也有底蘊,他就知道幾個古老大妖,甚至活了幾個紀元,怕也有在大劫中的自保之法:
實在不行,去投靠他們!
玄微五宗靠不住,我們妖族也并非沒有依靠!
堂堂七大圣,也是有骨氣的!
心中打算得很好,他剛到海邊,立馬止住了遁光。
面前的大海,變了!
他呆立在空中,怔怔看著海域。
咚咚咚,咚咚咚。
悶悶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敲鼓。
這聲音先是很小,幾乎微不可聞。
后來慢慢變大,變得壓過了海潮聲,壓過了天地間的一切聲響。
世間似乎只剩下這咚咚咚的悶響。
青云大圣只覺得自己體內莫名發熱,甚至有種想要撕碎胸膛,將五臟六腑拿出來吹吹海風的燥。
但他的心,卻慢慢涼了。
海面也涼了。
不知什么時候,拍案的海水,慢慢變成了紅色,濃郁,粘稠,有種莫名卻令人毛骨悚然的芳香。
青云大圣玩了命地往后飛。
紅色的海面上,日頭忽然落下,一輪月亮,一輪黑色彎月,劃開天際線,躍入天際。
黑色的月光,照著紅色大海中,兩個恭敬俯首的背影。
咚咚咚,咚咚咚。
悶悶地鼓聲越來越大,那黑色的月光似在收縮。
海水如血液一樣,慢慢涌上黑月。
心臟!
青云大圣這才看明白,這月亮,竟是一顆心臟!
隨著海水一點點的涌入,黑色的彎月慢慢圓潤了起來,變成滿月后,猛地收縮又炸開。
一個令他不敢直視的身影,出現在虛空中。
天又亮了,海又藍了,一切詭異的景色消失,但青云大圣心中卻更加懼怕,他一轉遁光,朝著通明山飛去。
明德首座,救命!
大自在魔祖看了眼千里之外的遁光,并不在意,他自虛空一步步走下,看著跪在地上的兩個人。
兩個人……
“其他人呢?”
“圣祖,他們回歸血海了。”
幽冥仙小心翼翼地答道。
大自在魔祖動作一僵,輕輕閉上眼睛,似在體悟什么,半天才開口道:“都死了?”
“是!”
幽冥仙依舊不敢抬頭,連帶著陳亭也將腦袋埋在土里。
“我大自在,億萬血脈后裔,只剩你們兩人了?”大自在魔祖定睛朝著面前兩人看去,待看到幽冥仙的時候又皺起了眉頭,“你原不是我的血脈?”
“不是!”
幽冥仙渾身一抖,像是有些惶恐,解釋道:“我是心慕圣祖大法,轉投圣教的。”
大自在魔祖打量了幽冥仙一會,似乎終于從沉睡中完全清醒,他緩緩點頭道:“我記得你,太上道的……”
他又看向陳亭。
似乎不大認識此人。
陳亭臉上也寫著緊張之色,他可是當著這位大自在魔祖跳反的,要不是沒辦法,誰敢出現在這位面前!
大自在魔祖見他這樣,似有些懷疑,卻又記不起什么,眼中忽然射出一道幽光籠罩著陳亭。
陳亭只覺得自己的魂魄被撕來扯去,腦海中翻江倒海,唯有一張黑色符詔在在識海底部緩緩飛舞。
半晌后,大自在魔祖才緩緩點頭:“血脈純正,出身清白。”
說罷,他也也不在乎在地上氣喘吁吁的陳亭了,此人不過金丹修為,若不是此間就兩人,他也不會多看此人一眼。
“如今玄微局勢如何?”
大自在魔祖朝幽冥仙問道。
“此次接引圣祖,我等不僅遇到了玄微五宗的阻攔,更是連妖族都背叛了圣教,如今大自在天已經丟了……”
“大自在天無妨。”大自在魔祖輕輕點頭,似乎不大在意自己丟了老巢。
“你說說玄微五宗。”
幽冥仙就講起了玄微五宗的各位化神。
“青萍劍?”
大自在魔祖的神色本來悠然,但聽到青萍劍三個字,便打斷了幽冥仙的話,又問了一遍:“天河的青萍劍?”
幽冥仙點頭。
大自在魔祖抬起頭,朝著通明山的方向看去,目光中似有些忌憚。
“魔祖?”
“還有什么厲害人物么?”
大自在魔祖又問道。
“還有……還有一個勢力,雖不是玄微五宗,但也有些詭異。”幽冥仙沉默了一會,似乎不知道怎么開口,才慢慢說道。
“嗯?”
“圣祖,不知可還記得九山宗鄭法?”
大自在魔祖想了會才點頭:“三子符理論,很有意思。”
“那九山宗如今有了個洞天世界,叫九山界。”
大自在魔祖的臉色稍稍重視了點。
“圣祖你培養的那些妖族,似乎被那九山界擋住了,甚至……死了兩個化神,還有,第一次接引魔祖的時候,那鄭法也用一種莫名的手段,奪走了血煞旗。”
大自在魔祖緩緩閉目,半天才睜開眼道:“血河還活著,蛟無忌,似乎也在那處。”
他似乎對麾下化神還算清楚。
“他倆背叛圣祖了?”
幽冥仙輕呼道。
“呵……”大自在魔祖袖袍一卷,帶著兩人朝著通明山飛,似乎是一點都不擔心青萍劍。
“圣祖?那青萍劍?”
“太上道,慣會打了小的來老的。”似乎只剩兩個教徒讓大自在魔祖有了些耐心,竟然開口解釋,“我才降世,最好打太上道個措手不及……”
“青萍劍雖利,但一個初入化神之人,卻不足以讓我忌憚……”
“我倒是正缺第二柄仙劍……”
幽冥仙呆了下,這才知道大自在魔祖除了想減除威脅之外,竟還有搶天河派的鎮派之寶的意思。
“那鄭法……也有些意思。”
大自在魔祖的下一句低語,讓他心中又升起了不解。
幽冥仙低頭看了看自己,又轉頭望著也是震驚茫然的陳亭,暗暗尋思:
難道是因為手下就他們兩人了,這位魔祖才如此求賢若渴么?
可是,這位居然隱隱將鄭法和清萍劍相提并論?
魔祖的心思,都這么難揣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