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真的帶領下,三人爬上山坡,來到鎮子東邊的老人洞。
老人洞地處一片崖壁之上,是在長生鎮尚未建立之前,村民遺棄老人的地方。
一個個山洞,就是一個個墓穴。
上古時候,人們吃不飽飯,為了減輕負擔,老人一過六十,就要被送到這些懸崖上開鑿的石洞里,只給三天的糧食,任其自滅。
長生鎮建立之后,就廢除了這種習俗,老人洞不再遺棄老人,變成了關押囚徒、實施酷刑的地方。
陡峭的山壁極難攀登,就連壯年男子都要非常小心地上下,但難不倒江嫣三人。
雪真的身手十分敏捷,雖然撐著一把傘,卻如履平地,輕盈的身子幾個縱躍,就登上了這座危崖峭壁。
看著眼前一排排蜂窩狀的方形石洞,江嫣總算明白了,阿羅為什么一定要派出雪真帶路。
外人一旦鉆進山洞里,就像走入了迷宮一般,一間間石室多層排布,縱橫連通,岔路交錯,又遍布陷阱,稍不注意,就會被困死在里頭。
三人沿著洞窟內的通道一路往前。
洞里陰森逼仄,空氣有些污濁。雪真拿出了一顆夜明珠照明,只見道路蜿蜒盤曲,忽上忽下,三人的腳步聲向兩旁的岔道深處傳蕩開去,無風無光,仿佛一直要走入幽冥深處。
在這樣壓抑的環境中,連江嫣也閉上了嘴巴,時刻警惕周圍的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狹窄的山洞突然變寬,視野隨之開闊——在這山腹核心地帶,竟然出現了一個五六丈高的巨大洞穴,堆砌著石塊,鋪成了幾百層階梯,階梯上擺滿了棺木和金色雕塑,最頂部則是一個高大的土地神像。
雪真停下腳步,指著高處的土地神像道:“阿羅的右腿就擺在供桌上。”
阿桶左右張望了幾眼,問道:“沒有人看守嗎?”
雪真道:“原本有兩個守衛,但過幾天就是土地誕了,人手緊張,把這里的守衛都抽調回去了。”
“太好了,我去拿右腿。”
阿桶搓了搓手掌,正要上前,卻被江嫣一把拽住。
“看到臺階上的那些枯骨了嗎?”
阿桶點點頭,他早就看到了臺階上的枯骨,但沒有太過在意——這里既然擺了很多棺材,再有一些尸骨,不是很合乎情理嗎?
“如果不想跟那些枯骨為伴,就先把上面的蝙蝠解決。”江嫣往頭頂上空指了指。
阿桶仰頭望去,悚然一驚,這才發現洞頂的鐘乳石上掛滿了黑色的蝙蝠,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少說也有幾千只。
江嫣轉向雪真,問道:“這些蝙蝠有毒嗎?”
雪真的眼波始終是那般迷離哀愁,她看著江嫣,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你以前沒有來過這里?”
“九年前,阿羅他們被鎮壓的時候,我只遠遠地看過一眼……如果我知道該怎么做,就不用勞煩你們幫忙了。”
“有道理。”江嫣微微頷首,仰臉看著那些蝙蝠,心里盤算了片刻,邁步向前走去。
“阿秀小心!”阿桶急忙拉住她,“讓我去吧,我皮糙肉厚,不怕它們!”
“那些蝙蝠如果有毒,你光是靠皮厚也遭不住。”江嫣拍了拍腰間的雁翎刀鞘,“只能靠這個。”
“可是那么多蝙蝠,你就算劍法再高,也遮攔不住的!連我師父都擋不住!”阿桶急得直跺腳。
江嫣轉眸一笑:“阿桶,你相信我嗎?”
看著她如鮮花般盛開的笑靨,阿桶眼直口呆,瞠目結舌,忘了說話,忘了呼吸。
江嫣微微含笑,手按雁翎刀柄,望著頭頂的蝙蝠,目光轉冷:“如果我沒有絕對把握,又怎會自尋死路?”
她撥開呆滯的阿桶的手掌,邁步向前。
阿桶怔怔看著她的背影走到洞穴的另一邊,拾級而上,胸膛里充斥著一種奇怪而陌生的情感,有點忐忑,有點酸澀,又有點甜蜜。
這感覺讓他心浮氣躁,患得患失,無法自拔。
他現在大概知道,師父為何要一再叮囑自己遠離女人了。
江嫣的身影離夜明珠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仿佛即將與昏暗的臺階融為一體。
阿桶心中生出一種不祥的預兆,開口道:“雪真姑娘,我們也過去吧。”
雪真沒有回應。
阿桶轉過頭,瞥見雪真哀愁的眼眸里,忽然閃過狼一樣兇狠的光芒。
“雪真姑娘?”阿桶的嗓音打了個顫。
雪真終于開口,緩緩搖頭:“我只能把你們送到這里。”
阿桶遍體生寒,想起剛才那一剎那的眼神,心頭涌出巨大的恐懼。
他拔腿向前沖出,張口大喊:“阿秀,小心——”
但已經遲了。
黑暗中亮起一雙雙血紅的眼睛,密密麻麻,接著傳來振動翅膀的聲音,連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
江嫣模糊不清的身影,剎時便被潮水般涌來的蝙蝠包裹。
如同黑云吞噬大地。
“阿秀——”阿桶慘呼一聲,目眥欲裂,拼命朝臺階上撲去。
但他很快發現,在密集的吱吱叫聲中,還有另一種細微弱小的聲音,如同清風吹過竹林,沙沙簌簌,在蝙蝠叫聲和翅膀撲騰的掩蓋下,很容易被忽略過去。
那似乎是利刃劃破血肉的聲音。
阿桶停下腳步,兩眼含淚,全神貫注地望著那團黑云。
黑云中好像隱約透出一層淡淡的青光。
那光芒明滅不定,如同和風細雨,纏繞在當中那個模糊人影的周身上下。
雨絲細密纏綿,一點一滴,皆是她劍氣的一部分。
蝙蝠的尸體如雨點般落下,黑云逐漸變得稀薄,劍氣破空之聲也逐漸明顯。
“嗤嗤嗤嗤……”
此消彼長,原本的和風細雨,也變成了狂風暴雨,環繞著江嫣飛旋,由地面涌向天空。
雁翎刀如道道冷電在黑暗中閃過,仿佛撕開了一層暗淡的帷幕,鋒銳過處,黑云如波浪般分開,化作一層層艷麗的線條,鮮活地流淌起來。
黑云消亡殆盡,僅剩的幾十只蝙蝠四散竄逃。
江嫣收勢,雁翎刀在空中虛斬,便將刀上血珠揮落。
她回眸望向阿桶,依舊是那般風輕云淡的笑容:“我說過,我有把握。”
阿桶抬頭望著她,只覺得這個站在臺階上的倩影,雖只有模糊昏黑的輪廓,卻勝過世間一切神佛的莊嚴寶相,讓人忍不住想要頂禮膜拜。
雪真也瞠目結舌,心頭涌起驚濤駭浪。
這是什么刀法,如此幽魅,如此詭異,如此驚艷絕倫!
人間怎會有這樣的刀法?
江嫣轉身往上走,越過一具具棺木,一個個雕像。
這些棺木被打開了,里面空無一物,沒有任何人的尸骨。
江嫣隨意瞟了幾眼,發現這些棺木和雕像一一對應,每一具棺木前都有一個金色雕像在守護。
這些金色雕像背對著棺木,面朝臺階下,有男有女,不著寸縷,面容鮮活,肌理清晰,栩栩如生。
它們為何守護著空棺木?
棺木里的東西到哪兒去了?
江嫣心中好奇,但也沒有停留太久,徑直走到最上層的土地神像前,去拿供桌上的右腿。
她的眼瞳微微一縮——供桌上各類祭品齊全,然而并沒有見到阿羅的右腿!
江嫣仔細瞧了幾眼,就知道雪真沒有撒謊——從桌上香灰的痕跡便能看出,原本這里的確擺著一條右腿,不久前剛被人取走了。
是東方紫衣先來了一步?
如果真是她,那就有些出乎江嫣的預料了。江嫣本來對她沒做指望,但她似乎比想象中更出色。
可東方紫衣既然取走了右腿,為何不原路返回?這樣的話,雙方就能在半途相遇了。
“東西被人取走了?”雪真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阿桶氣惱地瞪著她:“你不是說只能送我們到洞口的嗎,現在怎么跟過來了?”
雪真道:“我只是一個弱女子,自然要遠離危險。”
阿桶怒道:“我看你根本就是存心……”
江嫣突然打斷他的話,指著下方一排排棺木,問道:“這些棺木看起來還很新,是什么時候擺放進來的?”
雪真緩緩地嘆了口氣,眉宇間的哀愁之色仿佛又濃郁了幾分:“已有十年了。十八具棺木,擺放在九十九道階梯上,多么令人心碎的重逢。”
“棺木里面裝的是什么?”
“阿羅的伙伴們,當年密謀逃跑的那群人。”
江嫣恍然道:“原來他們都被囚禁在這里!可現在棺木都空了,他們已經逃出去了嗎?”
“不,他們還在這里。”雪真緩緩搖頭,暗啞的嗓音散入空幽的洞穴里,猶如妖魔在耳邊呢喃,“他們逃出了棺材,卻永遠也逃不出這個墓穴,他們的靈魂永生永世困在這里,這就是做錯事的代價!”
“你說他們還在這里?在哪兒?”阿桶打了個哆嗦,左右張望幾眼,生怕夜明珠照不到的幽暗角落突然蹦出一個恐怖鬼影。
“就在你眼前。”
“哪兒?阿秀你看見了嗎?”阿桶的嗓音有些發顫。
江嫣的目光掃過一排排棺木,在金色雕像上定格:“是這些雕像?”
雪真唏噓道:“當年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銅汁澆鑄成了金身,封存在這些棺木里,貼上了符咒封條。十年過去了,他們終于掙脫了封條,走出了第一步。”
江嫣恍然點頭。
原來棺木前的這些金色雕像,并不是看守囚犯的神靈,而是一個個曾經活生生的人類!
難怪第一眼看到他們,就覺得姿勢怪異,沒有神靈的威嚴肅穆,反而顯出一種倉皇狼狽,像是要逃跑的模樣。
“他們被鑄成金身之后,還能動彈嗎?”
“應該是能的。我記得他們當初的模樣,很安詳地躺在棺材里面,跟現在完全不同。”
“也就是說,他們是自己從棺材里跑出來的?但是花了十年時間,也才往前走了一步?”
雪真又是一聲悲嘆。
“也許……再過一百年,他們也走不到這九十九道臺階下面……”
江嫣再度瞥向那群雕像,忽然發現一個女子的姿勢與其他人稍有不同。
那女子低頭躬背,屈膝下蹲,手臂往下伸去,好像要觸摸什么東西。
江嫣凝目細看,發現那女子的右腳缺失了一根大拇趾。
她指著女子問道:“那女子的腳趾怎么少了一根?”
難怪那女子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真可憐,她只想摸一下傷口,卻至少要花掉好幾年的時間。”
阿桶也露出不忍之色,問道:“有沒有辦法可以讓他們恢復原狀?”
雪真搖頭:“我不知道……或許,九年前的那場天火,可以熔化他們的金身。”
“我們暫時管不了他們。”江嫣說著,大步走下臺階。
阿桶跟在他后面,走下幾步后,好奇地問:“這里的臺階正好是九十九道嗎?”
雪真道:“大家都這么說,我也沒仔細數過。”
阿桶笑道:“那我來數一下。一,二,三……”
“停!”江嫣抬斷他,沉聲道,“你師父沒教過你嗎?在昏暗的地方,一定不要數臺階!”
“啊?為什么?”
“如果你數到最后,發現少了一層,或者多了一層,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有多可怕?”
“就像你半夜照鏡子的時候,發現鏡子里的人不是自己一樣可怕。”
阿桶打了個寒顫,一溜煙地跑下臺階。
江嫣走到臺階下,回首望去,雪真仍站在那些金色雕像之中,目光迷離,面色惆悵,一動不動,仿佛也變成了一尊雕像。
她是在緬懷昔日的歲月,還是在為受苦受難的伙伴們祈禱?
夜明珠的照耀下,雪真的面容清晰可見,可江嫣也辨認不出,在那多愁善感的外表下,她此刻的真實心情,究竟有幾分感傷,幾分后怕,幾分幸災樂禍?
阿桶也順著江嫣的目光回頭望,喊道:“雪真姑娘,你不走么?”
雪真道:“你們先走吧,我想跟老朋友們多聚一會兒。”
江嫣道:“雪真姑娘,莪知道你現在的心情很激動,很復雜,但時間緊迫,我們還是趕快去尋找阿羅的右腿吧。”
雪真無奈,只好慢吞吞地往下走。
江嫣道:“雪真姑娘,你走得這么從容優雅,是要去參加土地誕的舞會嗎?”
雪真加快了腳步。
江嫣道:“雪真姑娘,你如果實在不想跟我們一起行動,可以把夜明珠借給我,然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雪真欲言又止。
江嫣道:“我知道你很討厭我,吃我的醋,擔心我勾引阿羅兄弟,但請你放心,我跟阿羅之間清清白白,我對他沒有任何非分之想,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雪真走下臺階,目光凝注在江嫣臉上,發出一聲幽幽的嘆息:“可阿羅會有……他的根器在我身上,我已經感覺到了他的沖動……”
江嫣一愣,視線微微下移,又迅速撇開,重重哼了一聲:“他在做夢!”
三人繼續往山窟深處探索。
雪真有意無意地落在兩人身后。
走過一處岔道,江嫣忽然停下腳步。
“前面有人。”
“是誰?”阿桶探頭探腦地往拐角后張望。
可雪真未能及時跟上來,沒有夜明珠的照明,岔道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
“雪真,過來!”江嫣朝后方招了招手,“我知道你怕我找你算賬,可也不用離我這么遠,我如果要殺你,這點距離根本沒用。”
阿桶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又轉頭望向雪真。
他感覺很迷惑,雪真做了什么嗎,阿秀為啥要找她算賬?
雪真嘴唇蠕動了幾下,沒有辯駁,拿著夜明珠靠攏過來。
“這樣才對嘛!你要是早點懂事,我也不用把話說得這么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