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中,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葉紅煙緩緩啟唇:“弟子打算退一退。”
太上長老問:“怎么退”
葉紅煙道:“仙籍司和引渡司,這兩個至關重要的衙門,如果全握在我一個人手里,太惹人嫉恨。弟子想要分一個出去。”
掌門問:“紅煙,你打算分哪個出去”
葉紅煙道:“引渡司至關重要,必須牢牢掌控在冰蓮宗手里,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仙籍司首尊的位子,弟子想讓給梅迎夏。
掌門和太上長老交換了一個眼神。
一個矮胖的長老開口道:“那功勛簿呢”
“功勛簿,當然由仙籍司首尊執掌。”
此話一出,長老們頓時坐不住了,紛紛站了起來。
“萬萬不可!”
“功勛簿才是至關重要的權柄,一定要握在我們自己手里!”
“哪怕把引渡司交出去都行......”
“引渡司也不能交!”
“依老夫看,現在這樣就挺好,紅煙德才兼備,擔得起這樣的大任,也沒人敢嫉恨我們紅煙!”
“是啊是啊,誰敢說閑話,老頭子第一個饒不了他!”
“只是雅二小姐那邊......”
“雅二小姐”的名號一出,靜室里的氣氛為之一冷。
短暫的靜默后,一個瘦小干枯的長眉老人沉聲道:“老夫看,如果非要跟雅二小姐撕破臉,就更加不能讓步!”
“沒錯!”胖長老附和,“咱們退一步,人家就進一步,步步緊逼,根本不會領我們的情!”
“退不得!退不得!”
“你上回把大管事讓給她,結果如何她感激你了嗎”
也有人提出異議:“這招以退為進,不是為了雅二小姐,而是做給鎮西王看的。咱們要明白,所謂的權勢,不是看你擔任什么官職,執掌什么權柄,而是看你離那位王爺的距離有多近。”
“那完了,紅煙不可能趕得上那只母老虎!”
“我看未必,親疏不是從表面看,紅煙也并非沒有機會………………”
一片吵嚷聲中,掌門壓了壓手掌,示意眾人安靜。
掌門轉過頭,和顏悅色地看著葉紅煙:“紅煙,一定要退嗎”
葉紅煙淡淡地道:“高處不勝寒。”
“可是雅二小姐如果步步緊逼......”
“弟子退的這一步,并非是讓給了她,而是把梅迎夏也拉了進來。如果雅二小姐還不罷休,也有梅迎夏擋在前面......”
葉紅煙并非一時意氣,而是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只不過她的這些理由,并不能說服長老們。
就連最通情達理的掌門也面露難色。
此時的冰蓮宗正處于風口浪尖上,船大難掉頭,絕不是說退就能退的,稍有差池便可能檣傾楫摧,甚至萬劫不復。
僅僅是最高層的幾位長老都不能達成一致,更別提外面的人了。
葉紅煙此時肩負的,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榮華富貴,更是冰蓮宗上上下下數百雙眼睛的期望。掌門理解她,卻無法贊成她。
屋子里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最終不歡而散。
深夜。
葉紅煙肩披皎月,獨行長街。
去時腳步沉沉,來時心事愈重。
她雖然想到長老們可能會不滿,卻沒想到反對的聲音會如此激烈。
她已經很累了,她只想把一切都下,一個人靜靜地坐一會兒。她天性不適合做這種事,可那么多人都逼著她,繼續負重前行。
甚至有人一改往日的含蓄委婉,說了很露骨的話,要她進一步拉近與師父的距離。
還能怎么拉近
葉紅煙也不是小孩子了,她什么都明白。
上回以為還能拖延一陣,沒想到還是逃不掉。
葉紅煙長長嘆息。
很想再去找梅迎夏說說心里話。
心煩意亂之時,如果有人能陪著聊聊天,也許會好受些。
但這一次,她沒有去找梅迎夏,而是徑直走進了城主府。
當一個人真正下定決心之時,不需要跟任何人說,也不需要任何豪言壯語來壯膽。
靜靜地走進去,便是葉紅煙的決定。
一路暢行無阻。
在浩氣城中,無人不認得葉紅煙,也無人敢于阻攔她。她去任何地方,都無需通報。
唯獨寢宮,雖然離書房不遠,可她從來沒有來過。
她心里清楚,只要來過一次,那些施加在她身上的捕風捉影的傳言立即就會變成現實,不管有沒有真的發生什么,她的清都將不復存在。
然而今夜,葉紅煙卻要主動走進那座泥潭,在淤泥中徹底沉淪。
葉紅煙心中的悲涼一點點往下滲去,冰蓮心經令她維持著平靜,就好像將魂魄從軀殼中剝離出去,變成了一個局外人,將一切不必要的負面情緒都摒棄封凍,只剩下冷靜與麻木,冷眼看著自己的腳步一步一步踏向最后的歸
從來就沒有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當你身后的所有人都希望你走入泥潭,那你也只能走進去。
你自以為是清香白蓮,然而也免不了與淤泥同流合污。
也許,只有師父是并不抱此希望的吧。
純粹干凈的師徒關系,沒能經得起世俗的考驗,終究還是會變質。
他會不會覺得,我是個不要臉的徒弟
這個念頭一泛起來,葉紅煙的心弦就微微一抖,仿佛被一只無形之手彈撥,連冰蓮心經都快要維持不住。
她趕忙收束思緒,不敢再胡思亂想。
若是一株冰蓮,澄澈剔透,無欲無求,便不會傷心煩惱。
可冰蓮宗雖以冰蓮為名,修的也是冰心訣,卻終究還是有所求。求道也是求。
有求便有執,有執皆妄,便離了冰蓮本意,失了自我自在。
越是渴求大道,便離大道越遠......
葉紅煙輕嘆一聲,像一具失了魂魄的扯線木偶,走向寢宮。
路上的衛兵、丫鬟看到她往這個方向走來,皆露出驚異之色,卻無人敢阻攔。
能在城主府中當差之人,個個都是耳聰目明的機敏之人,就算以前沒見過葉紅煙本人,也能從她那股獨特的容貌和氣質上猜出她的身份。
一個穿著銀紅襖兒的丫鬟自前方迎面走來,看到葉紅煙,趕忙避讓到路旁,躬身行禮:“拜見葉仙子。葉仙子是有急務要去稟報王爺嗎”
這丫鬟細巧身材,俏麗干凈,瓊鼻俊秀,微微上翹,尤其有一雙水靈大眼睛,看上去甜美又機靈。
葉紅煙知道她叫紅鶯,是府中大丫鬟之首,口齒伶俐,極擅察言觀色,為了避葉紅煙的諱,主動改名叫鶯兒。
有時候在書房中議事時,便是鶯兒來添茶倒水,與幾位貴人也混了個面熟。
葉紅煙點頭道:“嗯,勞煩通報一聲。”
鶯兒討好地道:“既然是急務,何須通報,奴婢這就帶仙子去見王爺吧!只不過王爺此時還沒有回宮,聽說是去了摘星樓,奴婢正要去給王爺送些點心,仙子若不嫌奴婢腳力慢,正好與奴婢同行。”
葉紅煙看著她手里果然提著一個食盒,便道:“我替你送去吧。”
“那就多謝仙子了。’
宮中每日不知有多少人托關系上下打點,只求能給王爺送一回點心,丫鬟們為此勾心斗角了多少回,這樣的美差事,以前是輪流來,最終由鶯兒一人獨占,她也由此坐穩了大丫鬟之首的位子。
但在葉仙子面前,鶯兒心甘情愿地將這美差拱手奉上。
葉紅煙接過食盒,忽然想到一事,又問:“師父一個人在摘星樓嗎”
鶯兒不敢隱瞞:“奴婢聽說,雅主母好像也在。
葉紅煙面上閃過一絲猶豫之色,稍縱即逝。
雅師娘果然霸道得很,不放過任何一個與師父獨處的機會,難怪衛師娘來了這么久都沒有找到任何可乘之機。
她就像一座雄偉的山峰,蠻橫地擋在所有女人面前,僅是那威風凜凜的氣勢就嚇退了無數潛在暗中的對手。
以前葉紅煙沒往這方面想的時候,只是遠遠地感慨一聲。
如今她想要躬身入局,才體會到這座山峰的險峻與巍峨。
不過,這種最壞的情況,原本也在葉紅煙的諸多預案之中。
就算是在寢宮,也難逃雅師娘的耳目。
葉紅煙本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她若無其事地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是。”
摘星樓。
尉遲雅的叫聲在夜空中回蕩。
整座高樓好像都在晃動。
若有旁人在此,恐怕會以為是地震了。
大震不斷,余波不絕。
過了許久,地震漸漸平息。
尉遲雅艱難地從地震中逃出生天,長發披散,精疲力竭。
衣發雖亂,但她卻沒有因此而顯得狼狽,容光反而愈發嬌艷。
夜風拂過她的臉頰,她瞇著眼睛,體會著劫后余生一般的慶幸,不說話也不動彈,什么也不想,只愿時光就此停留在這一刻。
此時站在摘星樓頂,滿城燈火入目闌珊,鋪展到百里開外的天邊,描繪出一幅宏偉又繁華的畫卷。
尉遲雅卻無心欣賞這幅畫。
她只覺得這無數闌珊的燈火與夜空中的星辰顛倒錯亂,分不清誰上誰下,都成了美夢的點綴。
月色清輝皎潔如水,灑在身上,并不寒冷,反而有一股溫泉般的暖意。
就這樣暖洋洋的,半睡半醒,靜謐又祥和。
臉上涼涼的。不知何時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也許從前的白露城二小姐絕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能擁有如此平靜的幸福。
不知道過了多久,尉遲雅才恢復了一點精神,如同從夢中悠悠醒轉,清了清嗓子,又有些沙啞的聲音開口道:“我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
“那你死了嗎”
“死去,又活了過來。真好。”
“是活著好,還是死了好”
“我......說不清楚。”
“那你還想死嗎”
“想......但你先讓我活一會兒。”
尉遲雅迎著風,閉上眼睛,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如此反復幾次,才覺得身子漸漸有了一點力氣,好像重獲新生。
她扶著欄桿,輕聲感慨道:“這么高的地方,當真是要把人的魂魄都嚇飛了。”
“可我看你好像一點也不怕。”
“有嗎我明明都快嚇死了!”
“人都說‘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可你卻一點也不怕驚動天上人。”江晨笑道。
尉遲雅埋著頭,不敢回首看他。
“妾身......腦子里都一片空白了,哪還顧得上那么多。”
“一片空白”
“嗯,全部只剩下夫君了......”
尉遲雅面如火燒,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說出這種話來。
她眼睛四下亂瞄,望著底下滿城燈火,藉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在她目力未及的遙遠之處,一個纖巧的身影默立于長街,逡巡不前。
葉紅煙抬頭望著遠方。
摘星樓的輪廓在月色下若隱若現。
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尉遲雅望不見葉紅煙,葉紅煙也看不清尉遲雅的身影。
可葉紅煙就是知道,尉遲雅在那里。
她甚至知道剛才發生了什么。
因為有太陰寶月。
依托太陰寶布置的「陰陽五行都天玄明大陣」,向葉紅煙開放了一部分權柄,只要月光照耀之處,就沒人能瞞過法陣的監察。
江晨的本意,是讓葉紅煙監視衛家主仆三人,可也許連他也沒有想到,在太陰寶月的照耀下,葉紅煙對于月光中的畫面掌控精細到了何種地步。
只要她想,便是纖毫可見。
何況摘星樓作為全城最高處,是離太陰寶月最近的地方。
葉紅煙本應回避。
可今夜不同。
她來見師父的目的,本來就不單純,所以也有一份預先準備的心思,想要見識見識其中奧妙。
她便懷著復雜的心情,窺探了摘星樓上的動靜。
那樣劇烈的地震,仿佛把她的魂魄也震飛了。
冰心訣再也無法維持。
整個人從內到外,都失魂落魄,不知所措,如癡如傻,像是變成了一尊雕塑。
一隊巡城的衛士遠遠地行禮,她也渾然不知,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大街上。
這恐怕是她一生中所受到的最大的沖擊。
雖然也與梅迎夏一起看過《指間月》,然而紙上得來終覺淺,畫在紙上的圖畫總歸比不過親眼所見。
親眼看過了,才知道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心理準備,都是紙上談兵,淺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