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羽丹,乃一位藥官的畢生心血,道庭鎮山之寶。
便是黃山與老君山道庭里,也只有兩位藥官能煉制此丹。
如今,那枚珍貴無比的生羽丹便靜靜躺在地上。所有人目光投去,金豬、云羊、皎兔、夢雞眼中是藏不住的炙熱,卻沒人敢去拾起。
他們的目光又轉向靖王,卻見靖王默默站在宗祠里,低頭看著靜妃的尸體久久不語。
解煩衛,千歲軍,所有人安靜等待,只余下寒風呼嘯。
這偌大的劉家大宅明明站滿了人,卻如同一座空空蕩蕩的廢墟。
一場聲勢浩大的謀反無疾而終,只余下一地雞毛。
無聲中,白龍彎腰拈起沾了血的生羽丹,用衣袖擦了擦,放回盒子里:“王爺,這枚生羽丹!”
靖王沒有理會他,只低聲說道:“劉閣老入仕途以來,先后任禮部尚書,吏部尚書,陛下登基那年,京城人心惶惶,藩王蠢蠢欲動,乃是他與他父親撥亂反正才得以平定大局,助陛下登基!他這一生隨有錯,卻也有功。厚葬他父女二人!還有那位劉師爺!”
馮大伴拱手答應道:“是!”靖王轉頭問道:“靈韻呢?為何沒有見到她?”
馮大伴回答道:“應是被劉閣老送走了。需要微臣追回來嗎?”
靖王嘆息一聲:“隨她去吧。”
他踏出宗祠,朝門外走去:“回王府吧!”
沒走幾步,卻見白龍攔住去路,溫聲勸解道:“王爺,劉家象甲營與虎甲鐵騎尚未平定,為您安全著想,還請您暫且在這劉家大宅住下,先不要回洛城!”
靖王停住腳步,靜靜凝視著那張鎏金龍紋的面具。
白龍不退不讓,與之對視!
宗祠外的氣氛忽然緊張起來,皎兔微微抿起嘴唇,微微向云羊身邊退了一小步。
靖王看向宗祠門前的解煩衛。
只見解煩衛們身披蓑衣,頭戴斗笠,面目隱藏在斗笠之下的陰影里看不見神情。
他又看向身披盔甲,頭頂紅纓的千歲軍。
只見千歲軍將士慢慢將手按在了刀柄上,與解煩衛劍拔弩張。
靖王忽然展顏笑了起來。
他回頭看了看還在房梁上的劉閣老,語氣滄桑道:“好,就依白龍大人所言,先在這劉家大宅住下吧。千歲軍聽令,爾等這就去協助平叛,莫要讓象甲營,虎甲鐵騎再起風波!”
千歲軍將軍遲疑不懂。
靖王笑著說道:“我使喚不動你了?還不快去!”
千歲軍將軍雙手抱拳:“末將領命!”
說罷,他領著千歲軍轉身離去,轉瞬間劉家大宅空了一半。
白龍笑著說道:“王爺深明大義,卑職欽佩。內相交代過,必須將劉家罪證釘死,讓那些文官數不出話來。所以還有許多文書供詞需要王爺幫忙補上,也正好梳理整件事情脈絡,將所有參與謀逆之人,全部繩之以法!”
靖王哈哈一笑:“今日乏了,等明日再說吧。白龍大人先忙著,我等且回去休息!”一旁世子,白鯉還在人群中尋找陳跡的身影,想要說點什么。卻被靖王拉走了。
未等劉家散亂的尸體被清理出去,解煩衛便已分散至劉家大宅,抄家,清點財物。
解煩衛將宗祠里擺放貢品的桌案拉出來,四名賬房先生坐在桌案前,擺出四副算盤。
一名賬房先生負責清點查抄出來的房契地契,一名負責清點金銀銅錢,一名負責清點劉家的田畝暗賬,一名負責清點奴仆典契。
算盤珠子在劉家宗祠門前撥得劈啪作響,一頭龐大的巨鯨在這熱鬧聲音中轟然倒下,分解。
宗祠對面的小巷子中,云羊與皎兔似笑非笑來到陳跡面前:“少年郎,好久不見啊。”
陳跡原本凝重的看著靖王離開,聽聞此聲,當即回頭笑道;“先前兩位大人鋃鐺入獄時,我還覺得可惜,如今見兩位安然無恙,便放心了。”
云羊笑吟吟問道:“真的放心了嗎?”
“嗯。放心了!”
云羊慢慢收斂笑容:“我且問你。先前開棺驗尸時,是不是你去給劉家通風報信?”
陳跡一怔:“云羊大人,何出此言,我并不知道兩位要去開棺驗尸啊!”
皎兔用纖細蔥白的手指點了點他肩膀,巧笑嫣然道:“可只有你,直到我們曾去查驗過劉家祖陵。若不是你告的密,你就將這高密之人給我找出來,不然的話,哼哼!”
陳跡無奈道:“此事與我何干啊?”
云羊笑瞇瞇道:“那可由不得你!”
就在此時,一個胖乎乎的身影擠到三人中間,皮笑肉不笑的將陳跡拉到身后:“兩位自己陰溝里翻船,便莫要胡亂怪罪新人了。原本內相大人還命我偷偷給二位使絆子露出破綻,好讓劉家麻痹大意,卻沒想到二位自己糊里糊涂鋃鐺入獄,倒是省了我一番周折!”
云羊看著金豬,俊美的臉上眉頭慢慢皺起:“金豬,你要護著他?”金豬樂呵呵道:“哪有什么護不護的,大家都是為內相做事。當同氣連枝才對。此次順利扳倒劉家,他也有一份功勞。如今內相已經賜下修行門徑,說不定有朝一日他成了大行官。兩位怕是!!”
皎兔瞪大了眼睛打斷道:“胖豬,你在威脅我們?小心我扎你哦!你記不記得,當年在無念山,別人欺負你的時候,我還幫過你呢!”
金豬撇撇嘴:“你在說什么屁話呢。把我欺負最狠的不就是你?”
皎兔歪著腦袋,目光越過金豬胖胖的腦袋,看向他身后的陳跡:“少年郎,以后要不要繼續隨我們做事啊,先前大家合作挺開心的嘛。”
云羊也幫腔道:“密諜司的上三位生肖里,病虎大人不知身在何處。天馬大人又喜歡獨來獨往,若論能力與權柄,白龍大人必坐頭把交椅,隨我們做事便是隨白龍大人做事,前途遠大!”
金豬面色一變:“當我面挖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皎兔笑瞇瞇道:“他本來就是我們領進密諜司的嘛。”
金豬不再理她,轉頭看向遠處房頂上一襲白衣佇立的天馬,招了招手:“天馬,看這邊看這邊,云羊和皎兔想找你聊聊。”
云羊瞥了一眼天馬,不等對方趕來,轉頭對陳跡意味深長道:“往后便是同僚了。一定還有合作的機會。皎兔我們走!”
說罷,他拉著不情不愿的皎兔,站到白龍身后去。
金豬壓低了聲音對陳跡說道:“司禮監內派系林立,這兩人一直未白龍做事,無法無天。往后你跟著我和天馬,必可保你周全,到時候咱們找機會整死他們其中一個,你就是新的生肖。”
陳跡面色古怪:“真要整死一個嗎?”金豬理所當然的反問:“不然,你怎么成為生肖?兩個一起整死也行!”
陳跡好奇道:“一個空余的位置都沒有?”
金豬搖頭:“沒有!”
陣基追問:“上三位里有白龍,天馬,病虎三人,白虎大人麾下有皎兔和云羊,那天馬大人麾下還有誰?”
金豬壓低了聲音:“天馬這一派,目前就我一個人。不過你也不用擔心,等你成了生肖,咱們聲勢便壯大了!”
陳跡面色古怪:“那剩下的生肖,都是病虎大人的人?”
“不不不。”
金豬擺著手指頭算道:“囚鼠負責內獄,天天躲在臭兮兮的內獄里六親不認。尸狗領著一批人獨來獨往,專門幫內相大人掘墳開墓,山牛是內相大人的貼身護衛,每天坐在解煩樓里也不出門。夢雞比較雞賊,誰給錢就幫誰做事。還有玄蛇與寶猴,這兩個是吳秀大人的人。”
陳跡已經多次聽到‘吳秀’這個名字了。
他疑惑道:“吳秀大人,是??”
金豬提醒道:“吳秀大人是陛下身邊的秉筆大太監,以后若去了京城,千萬不要惹他,此人最是記仇!”說罷,他補充了一句:“不過你記住,咱們不管跟什么人,最后,都是在為內相大人做事,只要記住這一點,就不會犯天大的差錯。”
陳跡忽然問道:“白龍大人這些年一直在內相大人身邊嗎?”
金豬回憶了一下:“半數時間都在吧,不過內相大人有極其重要之事,會優先交給他去辦,也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你要小心他,此人臉厚心黑,極其歹毒,這些年密諜司抄家滅門之事都是他做的。你問這個做什么?”
陳跡思索片刻:“金豬大人,馮先生此時身在何處?”
金豬聽到馮先生三字有些惱怒道:“這我哪里知道,我也是在龍王屯才得知他是咱們的人。明明是自己人,也不知道哪來的仇怨,把我揍得那么狠。往后若在司禮監遇到,非給他使些絆子不可!”
陳跡低頭沉默不語!
金豬好奇道:“想什么呢?”
陳跡輕聲道:“多謝金豬大人解惑!”
“謝什么……”
金豬樂呵呵拍了拍他肩膀:“我被姓馮那老小子拖著走的時候,你愿意為我拔刀,就是自己人了!”
陳跡搖搖頭:“我最終什么也沒做!”金豬轉頭看向劉家大宅漫長又深邃的血路,感慨道:“這五濁惡世人人身不由己。有那份心就足夠了!”
說到此處,金豬笑瞇瞇道:“不過,下次若換成你被人拖在馬后面,我如果沒有為你拔刀,你便當我在心里為你拔過刀了。莫要怪我!”
陳跡哭笑不得,一時間也分不清金豬在說真話還是謊話,只能答應下來:“好!”
金豬問道:“你這幾日一直在奔波,需要去休息一下么?”
陳跡搖搖頭:“大人借我一匹馬和一塊密諜司腰牌,我師傅與兩位師兄還在城中,我得回去尋他們!”
清晨日出。
陳跡策馬飛馳在管道上,往日熱熱鬧鬧的趕集人與牛車不見了蹤影。
洛城南門不再緊閉,兵馬司的人馬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陳跡不認識的軍隊旗番。
城門內石板路上的血跡都還沒清洗干凈。
一路上,酒肆,糧油鋪子,面檔,制衣鋪子,家家緊閉門板,一幅蕭條景色。
宛如大漠外的邊陲軍鎮。
陳跡來到靖王府門前時,正有十余名解煩衛把守。
他躍下馬來,牽著韁繩走上前去。
解煩衛一同拔出腰刀,冷聲呵斥道:“止步!”陳跡從懷中掏出腰牌:“密諜司的密諜,來尋太平醫館姚太醫。”
一名解煩衛斗笠下的目光審視著他,“姚太醫與陳大人都已離開王府,你還是回醫館去找吧!”
陳跡道了聲謝,回到太平醫館,門卻緊緊關著。
他皺起眉頭,推開大門:“師傅,我回來了!”
無人回答。
陳跡牽著戰馬,穿過正堂往后院走去。
院中冷冷清清,只有杏樹上的紅布條增添一絲暖色。
“難道解煩衛在誆騙自己?”
他高聲喊道:“師傅,師傅你在家里嗎?”
下一刻,他瞧見廚房灶臺下已經燃起爐火,灶臺上正煮著一鍋白粥。
這才緩緩松了口氣。
師傅等人確實被放回來了,只是不知道又去了哪里。
陳跡思索片刻,將戰馬的韁繩拴在杏樹上。轉身在水缸前脫去衣服。
他用一瓢瓢冰冷刺骨的水從頭頂澆下,將一身的灰城洗去。
直到渾身皮膚泛起紅色,才終于停下。
正當他回寢房喚干燥衣物時,卻聽門外傳來姚老頭的嫌棄聲:“我老頭子就出去一會兒,你便將院子里折騰的一地水,你是洛河里的蝦兵蟹將嗎?這么喜歡用冷水沐浴?”
陳跡在屋內聽到熟悉的刻薄聲音,笑了起來。他一邊系著斜領衣襟的扣子,一遍走出門去:“師傅,佘師兄和劉師兄呢?”
姚老頭嫌棄道:“兩個慫包,,被軟禁之后,哭爹喊娘的。我就放他們回家休沐了。烏云呢?好幾日不見它了。”
陳跡解釋道:“它幫我去找人了!”
姚老頭斜他一眼:“見到它了喊他回家看看。”
陳跡嗯了一聲,看向廚房:“師傅,有做我的飯嗎?”
姚老頭嗤笑一聲:“短命鬼不用吃飯,浪費糧食。”
陳跡一怔:“師傅,您這話什么意思?”
姚老頭背著雙手站在杏樹下,抬頭看向杏樹上的紅布條:“你是個很聰明的娃娃,但你還不夠聰明!”
陳跡沉默片刻:“怎么說?”
姚老頭說道:“在天底下最最聰明的人眼里,只有利益,沒有感情。你看朝堂上那些袞袞諸公,哪個不是將明哲保身練得爐火純青?像你這么玩命可活不長久!小子,你有了牽掛之后,心便亂了!在翠云巷的時候,你就不該混進甲士里,到了靖王府之后,更不該在馮先生眼皮子底下冒險救人!”
陳跡在這明白,原來姚老頭什么都摘掉,也不知道烏鴉叔藏在哪里旁觀,竟將他一舉一動看的清清楚楚。他倔強道:“可我總不能真把您殺了吧?”
姚老頭冷笑道:“那馮先生分明是看出你身份有問題,才下令殺我們。張拙背后是徐家,我又是個毫無瓜葛的太醫。他殺我們做什么?若放平時,你早該想明白這些了。但你昨天沒有!”
陳跡不再說話。
姚老頭繼續奚落道:“看見金豬別拖行,你便忍不住要動手了。全然不管自己是何處境、看見有人要殺白鯉,竟是連最起碼的鎮定都沒了。若不是天馬剛好殺到,你現在還能喘氣與我說話?”
小院中安靜下來,師徒二人誰也沒再說話。
許久之后。
姚老頭斜眼見陳跡垂頭不語后,終于嘆息一聲:“小子,我念你年紀還小便不再多說了。但我只提醒你一次,若想成事,心可以熱,但血要冷!”
陳跡嗯了一聲:“謝謝師傅。我記住了!”
正當此時,醫館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有人不請自來。
陳跡回身看去,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戴著面具的白龍信步走來,衣服上的血星都還留著。
陳跡平靜問道:“白龍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白龍大大咧咧搬來一把椅子在院中坐下,而后抬頭解釋道:”路過太平醫館,進來歇歇腳。別緊張!坐著聊聊啊。“姚老頭抬腳便走:“你們聊,我老頭子還要做飯!”
白龍目送姚老頭進了廚房,轉頭看向陳跡:“聽云羊說,你不愿在我手下做事?你可知道這司禮監內多少人想要來我麾下效命,我卻看不上他們!”
陳跡想了想回答道:“白龍大人,非我不愿,而是我已經在金豬大人麾下效命了。”
白龍低頭沉思片刻,再抬頭時問道:“那若是金豬死了呢?”
陳跡驚愕:“白龍大人何故自相殘殺?”
白龍哈哈大笑:“金豬那小子一天到晚在背后說我壞話。我早想殺他了。”
陳跡皺起眉頭。
白龍饒有興致道:“罷了罷了。你澤呢么聽到個玩笑就會當真?不與你開玩笑了。我此番是專程來尋你的。”
“嗯?”
白龍凝聲問道:“劉家有人向我告密,說靖王在圍剿劉家之前,曾有假戲真做之意。他遣云妃暗中聯系景朝軍情司司主共商大事,只是后來軍情司在洛城的勢力被盡數圍剿,他才熄了謀逆的心思,迫不得已才繼續按我計劃行事!”
白龍沉聲問道:“你可知曉靖王想要假戲真做一事?”陳跡心中驟然一緊。
云妃勾連軍情司一事,難道不是密諜司與靖王一起布下的局嗎?
若不是的話,難道靖王真的想過趁勢謀反?
不不不。
不對。
是密諜司要趁機構陷靖王。
這個局從一開始便不止要殺劉家,而是要一石二鳥。
白龍平靜問道:“為何不說話?”
陳跡漫不經心道:“白龍大人,此等大事,靖王怎么會讓我知曉?不如抓來云妃問問!”
白龍笑著說道:“云妃是個聰明人,見機不對,第一時間便藏了。我的人找了她一夜都沒能發現她的藏身之地。”
陳跡惋惜道;“可惜了。若抓住他,自然可逼問出真相!”
白龍說道:“如今這關鍵人證不在,我便想問問你,你與世子,郡主交往甚密,可曾聽他們說過只言片語?”
陳跡搖頭:“沒有!”
白龍又問:“那我若用白鯉性命相要挾,是否能逼出云妃?”
陳跡搖頭:“不知!”
白龍語氣漸漸鋒利:“你是不知道,還是不想回答?少年郎,你需明白,你是我密諜司的人,若包庇謀逆大罪,也是要處以極刑的。”
陳跡坦然道:“白龍大人,我與云妃素無瓜葛,您問的這些問題,我自然回答不了。不然我這就去幫你抓捕云妃,只要抓到她,自然真相大白!”
面具下的白龍凝視他許久,而后輕笑一聲站起身來:“無妨,你且好好休息一下,說不定神完氣足的時候能想起蛛絲馬跡來,走了!”
說罷,白龍背著雙手慢悠悠消失在醫館門外,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陳跡站起身來,目光穿過走廊,望向門外冷清的安西街!他回頭看了一眼杏樹,也往外走去。
姚老頭端著陶碗從廚房里走出來,語氣寡淡道:“這么急著出門,不吃飯了。?”
“嗯。我不在家吃飯了!”
姚老頭嗤笑一聲:“記得我剛剛給你說過什么嗎?”
陳跡深深吸了口氣,而后鎮定道;“記得。心可以熱,但血要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