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東市像是一年四季里的春天,城里繁茂的生機總是從這里最先開始。
就在洛城百姓還戰戰兢兢的時候,東市里的商人已經默默卸下門板,低調的做起了生意。
陳跡一身灰布衣在街上走走停停,似在尋找著什么。只見他神情輕松,仿佛今日與往日也沒有不同。
最終,他停在鼎昌典當行門前,抬頭看了一眼匾額,而后抬腳跨過門檻:“掌柜的,當東西!”
當鋪柜臺與尋常貨鋪不同。
正面柜臺以清漆木板封死,只在高處留下一個小小的窗子。
窗子后面,一位須發皆白的老掌柜,低頭瞇眼從小小的窗子望出來:“少年郎,要典當什么?”
陳跡從袖中掏出一枚碩大的珍珠,抬手遞了上去:“東珠!”
老掌柜隨手接過,湊到眼前端詳道:“記下,窮酸后生典當灰不拉幾圓子一枚!”
此時當鋪黑話繁多。
如袍子被稱為:擋風。
銀子稱:軟貨龍。
金子稱:硬貨龍。
珍珠稱:圓子。
狐皮稱:大毛。
羊皮稱:小毛。
逢有人當物,掌柜必先貶損幾句。
如有人當皮貨,他便要說‘光板沒毛。蟲吃鼠咬一件。’陳跡笑著問道:“能當多少銀子?”
老掌柜想了想:“二十兩銀子!”
陳跡問道:“我聽人說,此物值四百兩。”
老掌柜手里拈著那枚珍珠,斜眼打量著陳跡:“少年郎,此物怕是來路不正吧。尋常人家哪里有這么大的珠子?你這一身打扮,我只給二十兩。你嫌低便去問問其他家。只是我若將你送官查辦,恐怕誤了你的性命!”
陳跡沒有反駁,只是從袖中掏出另一只物件遞上去:“那您再幫我看看這東西!”
老掌柜隨手接過密諜司腰牌,下意識道:“黯淡無光。。哎喲,祖宗……”
柜臺內哐當一聲,老掌柜從高椅上摔了下去。,
他顧不上疼,趕忙打開柜臺旁的側門小碎步跑出來:“什么風將大人您給吹來了?方才是在下有眼無珠,那枚東珠您說價值多少就是多少!”
陳跡平靜道:“我無意為難你,你且按市價給我這珠子當了即可。”
老掌柜趕忙道:“好好好,咱這就給您取銀子,您是要活當還是絕當?”
“絕當!”
陳跡說道:“先不忙折銀子,你鼎昌典當行可有別人典當的老山參?年份低的不要!”
“有有有,您都開口了。咱能沒有嗎?”
老掌柜說道:“伙計,將咱庫房里的人參都拿出來給官爺挑挑。”
陳跡默默等著。這枚東珠還是先前靜妃遣春華陷害他時留下的。
他這么久都沒有當了。
一是擔心被人拿了把柄有后患。
二則是擔心在這世道沒有官身容易被人欺瞞。
如今靜妃已逝。
這枚東珠才算是沒了后患。、
老掌柜端出八只精致的木盒出來:“您且看看,這都是咱當鋪里收來的人參。若您想要的話,可按三十兩,不,按二十兩一根的收價折給您。”
陳跡忽然問道:“這都是多少錢收來的?那賬簿過來給我看。”
老掌柜頓時苦了臉:“十五兩一根。”
陳跡想了想:“行,把木盒都扔了,用布給人參包起來。”
一炷香后,,他拎著人參與銀子出了典當行。
只是他前腳剛走。云羊便從典當行側面的小巷子轉出來,走了進去。
只消片刻,云羊走出典當行,來到街對面一駕馬車旁低聲說道:“白龍大人,這小子進去亮了密諜司身份,以四百六十兩銀子當掉了靜妃丟失的那枚東珠,而后又從典當行以十五兩一根的價錢,買走了八根人參。”
馬車里傳來懶洋洋的聲音:“沒別的了?”“沒了!”
白龍隔著車簾慢悠悠道:“這小子,倒是謹慎,一枚東珠溜了這么久才當掉。他剛得了修行門徑。想要換取修行資源也可以理解。云羊,你覺得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云妃在哪?”
云羊想了想:“白龍大人,您是不是高看這小子了。他也不過是個醫館小小學徒而已。怎會知道云妃去向?”
白龍輕飄飄說道:“云羊,你與皎兔成為生肖不易,還要好好珍惜才對。你們雖然殺手出身,但也不能做一輩子殺手吧?”
云羊遲疑:“大人的意思是?”
白龍笑著說道:“我知道你與皎兔擔心這小子報復。但他現在已經入了內相大人的法眼,你們若沒十足的把握,還是莫要招惹他比較好。”
云羊懂了:“大人要我尋找一擊必殺的機會。”
車里的白龍沉默片刻,笑罵一聲:“云羊,你也是個妙人。有這閑工夫,不如趕緊把運費給我找出來,如今缺了她,很多事情都做不成了。距離內相大人給的期限只有半個月了。若事情辦不穩妥,讓她給跑了。小心你我皆挨責罰!”
“這女人也是機警。竟然提前察覺了似的跑的無影無蹤。”
云羊低聲抱怨道:“大人,我和皎兔不擅長找人啊。不如讓金豬與夢雞去。”
白龍想了想:“也是,走吧。回劉家大宅!”
云羊哎了一聲。坐在車夫位置上揚起鞭子。鼎昌典當行屋檐上,一只正揣著爪子打盹的貍花貓睜開雙眼,起身翻過屋脊消失不見。
幾條街外的馬記面檔里。
老板正握著長柄木勺攪動這大鍋里的骨湯。
卻聽有人進門說了一聲:“老板,一碗面,加一份羊肉!”
老板頭也不回的隨口問道:“客官,吃寬面還是細面!”
“寬面!”
老板轉頭看去,只見一位清秀瘦削的少年郎已經找了靠窗的地方坐下。
他應了一聲:“客官稍等!”
他扯面的時候,卻聽少年郎問道:“老板,正午飯時,店里怎么沒人?”
老板苦笑道:“城里鬧兵禍,也就落腳的行商才愿意出來買吃食,這些行商也是倒霉。想回家卻回不去。貨物都囤積在碼頭還得給漕幫付庫房錢。”
少年郎漫不經心問道:“碼頭不走船了?”
老板將扯好的面片丟入滾沸的鍋中:“不知為何。反正是不走船了。”
陳跡看著窗外稀疏的行人,他猜想,在密諜司的謀劃里,劉家與靖王唇齒相依,誅殺劉家之后,便要順手除掉靖王。施一石二鳥之計。
但誰也沒想到,自己在靖王昏迷時提醒云妃:“王爺已經發覺羅天宗宗主韓童來看望郡主。”,導致運費第一時間逃離王府,躲了起來。
陰差陽錯之下,密諜司丟失了關鍵認證。
如今,密諜司找不到云妃,便沒法用‘靖王府勾連景朝軍情司’的罪證釘死一個聲望極盛的實權藩王。
可云妃在洛城中,始終是個天大的隱患。
老板端著木質托盤放在陳跡面前:“客官慢用。今天您是第一位客人,我給您加了一兩面。”陳跡從桌上木筒抽出筷子,道了聲謝。
才剛吃幾口面,只見毛茸茸的烏云,從外面躍至窗臺,喵了一聲:“沒人跟著了。碼頭被密諜司的人看管著。只許進不許出。這會兒,一群密諜正穿著便衣四處搜查。一旦有人靠近碼頭就會被抓著盤問。碼頭力棒的家中全都被翻了個底朝天。”
陳跡笑著夾了碗里的羊肉遞到它嘴邊:“謝了,這幾日辛苦!”
烏云叼住羊肉,仰頭吞進肚子里:“好燙!”
陳跡又夾了塊羊肉,吹了吹才又遞到它嘴邊:“她人呢?”
烏云吃下后輕輕喵了一聲:“來了!”
話音落。
卻見窗外一位面色珠黃的女人挎著一只菜籃子經過。
陳跡當即放下筷子,在桌上丟下三十枚銅錢,起身跟上。
女人挎著籃子,宛如鄰家大嬸,先去了糧油店買了二兩棒子面,又去街口買了幾個雜糧餅子。
這才拐進一個小小的巷子中。
白墻灰瓦之間,陳跡在她身后輕聲道:“云妃夫人!”
女人置若罔聞,繼續不慌不忙的往前走著。陳跡不緊不慢的跟在她身后,再次開口說道:“您方才去悄悄觀察碼頭了對嗎?閹黨封鎖著碼頭,將羅天宗麾下的漕幫幫眾全部嚴密監視起來,您想離開洛城,卻根本走不掉!”
女人回頭疑惑的看向陳跡:“這位少年郎,你在和我說話?怕是找錯人了吧!”
此時的云妃身上沒了珠光寶氣,灰色的布衫上打著補丁,布鞋腳尖處破了一個小小的洞。
對方的模樣也變了。
眉毛細了許多,鼻梁高了許多,嘴唇小了許多,便是熟悉她的人,面對面遇到,都不一定能認出來。
難怪密諜司找不到!
云妃不再理會陳跡,轉身離開。
卻聽她身后的成績忽然說道:“夫人,我有辦法送你去景朝!”
云妃挎著菜籃子豁然轉身,面色倨傲問道:“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只這一瞬,對方肩背挺直,又變成了那位端莊的王妃。
便是粗布頭巾與衣衫也遮擋不住多年養尊處優的貴氣神態。
陳跡平靜說道:“夫人現在急于離開洛城,羅天宗幫不了你。但我可以!”云妃反問:“你軍情司在洛城的勢力,不是已經被閹黨連根拔掉了嗎?憑什么送我離開?”
陳跡本不想重新提起諜探身份。
此時卻只能順著對方的話說下去:“我軍情司能在寧朝潛伏這么多年,自然有我們的底氣,不然我是如何找到您的?您不需要過問太多,只需知道我能幫您離開即可!”
云妃沉思片刻,凝視著陳跡說道:“世人皆無利不起早,你景朝軍情司為何要幫我?”
陳跡解釋道:“我軍情司欲與羅天宗合作,自然要保下夫人性命!”
云妃突然展演笑了起來:“你在撒謊!”
陳跡不動聲色反問:“夫人何意?”
云妃拎著菜籃子,一步步朝陳跡走來,直至兩步之遙才緩緩停下:“你是為了白鯉對嗎?”
陳跡沉默不語。
兩人站在狹窄的巷子里針鋒相對,氣氛凝重。
片刻后,陳跡開口說道:“夫人,可否回答我一個問題?”
云妃不置可否:“問!”
陳跡問道:“您聯系我景朝軍情司一事,是否為王爺授意?”
云妃冷笑:“若無他授意,我聯系你們作甚?”、
陳跡深吸了口氣:“那王爺是否知道我的景朝諜探身份?”
云妃笑了起來:“原來你是在擔心此事。他自然也是知道的。”陳跡突然疑惑不解。
當白龍提起云妃勾連景朝一事時,陳跡便意識到這是密諜司與靖王的謀劃之一。
靖王必然知道自己的諜探身份。云妃沒理由向其隱瞞。
可靖王既然知道,為何毫不在意自己的諜探身份,甚至行托孤之舉?
而且對方既然托孤,想必白龍,金豬等人是絕不知道自己身份的,不然著托孤毫無意義!
靖王為何向密諜司隱瞞此事?
陳跡忽然有些頭疼,他總覺得自己好像陷入到一個泥沼之中,卻不知自己是如何陷進來的,又該如何掙脫出去。
他抬頭看向云妃:“夫人,不論您怎么想。請您明日傍晚再來此處,我會送您離開洛城!”
云妃沉聲問道:“沒有密諜司腰牌,任何出城?”
陳跡說道:“我自有我的辦法!”
云妃轉身便走:“希望你沒有口出狂言。”
陳跡望著云妃消失在小巷盡頭。烏云從屋頂跳到他肩膀上,好奇的喵了一聲:“你真打算冒險送她離開?”
陳跡站在小巷高墻下的陰影里,沒有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