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文彬一進手術室,就看見范樹林跌坐在地上,雙腿還在蹬地,“噌噌噌”地往門口這邊挪。
“范哥,你怎么這么不小心摔地上了,來,我扶你起來。”
范樹林扭頭看向譚文彬,同時手指著打著赤膊的潤生:
“你管這玩意兒叫刺?”
“也沒明確標準規定,刺得有多長多粗不是?”
“這叫扎了根?你數數,已經有多少了!”
“您這話可就不對了,誰吃頓飯還會去數碗里有幾粒米啊。”
“不行,這個我干不了,我真的干不了!”范樹林起身就要往外走。
譚文彬急忙抱住他:“范哥,錦旗,錦旗啊。”
“我不要了!”
“范哥,幫幫忙嘛,醫者仁心,醫者仁心吶。”
“我仁心被狗吃了!”
“對對對,被我吃了,我現在吐出來還給您。”
“你……”
“你看,我這朋友上次就是被您救治的,他的命就是您給的,您舍得把他的命給丟掉么?”
“我……”
“快點吧,我擔心再不及時取出來,要是得了破傷風可就不好了。”
范樹林只覺得腦子暈乎乎的,被推著重新站到了潤生面前,重新換上手套和工具。
等用力將第一根釘帽拔出一截時,他才猛然驚醒:“我到底在干什么!”
譚文彬聳了聳肩,語氣恢復平靜:“無所謂了,范哥,因為你已經開始干了。”
范樹林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然后繼續往外拔。
事實證明,只要循序漸進、層層加碼,人的適應能力往往能超出其本人的想象。
他開始進入狀態了。
等第一根釘子快要拔出來時,范樹林喊道:“幫我拿一下,我要準備止血。”
譚文彬:“好,來了。”
潤生:“不用這么麻煩。”
潤生自己伸手,抓住釘帽,往外一拉,釘子就這么被完全拔出。
“哎哎哎,你在瞎搞什么……”隨即,讓范樹林震驚的一幕出現了,拔出釘子后,原傷口位置竟然自己開始閉合,是閉合而不是愈合。
是皮肉自己縮緊,自行止血。
范樹林張大了嘴巴,他的大腦因連續受到刺激,已處于一種奇怪紊亂的狀態。
現在他腦子里居然在想:要是全國手術臺上的病人都有這種能力,那醫生們豈不是要笑醒?緊接著,又一個念頭升起:我的論文沒希望了,要是把這種病患寫進論文發表出去,那就不是論文造假的問題了,而是會被當成精神失常,吊銷執業醫師資格證。
“范哥,范哥?”
“啊,嗯,我在。”
“還有十五根,您最好快點。”
“哦,好。”
范樹林繼續拔第二根釘子,依舊是老樣子。
自己只需負責把釘子起出來,然后身前的病人就自己伸手抓住拔出,傷口依舊自我閉合。
“不,你等等,我剛忘了,我得看看你里面有沒有感染潰膿。”
潤生:“哦。”
兩處對稱位置的傷口重新打開,像是一雙眼睛睜開。
“嗯,沒感染,很好。”
范樹林說完后,“噗通”一聲,被剛剛那可怕的場景嚇得摔倒在地,眼睛開始翻白。
譚文彬趕忙再次攙扶:“范哥,范哥,范哥?”
范樹林恢復過來,麻木地點頭,麻木地起身,麻木地開始繼續拔釘子。
這一根,他沒等潤生伸手,自己就直接拔了出來。
然后繼續。
他仿佛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他覺得自己不是在做外科手術,而是在農村幫人拉大鋸。
終于,十六根釘子完全拔出。
范樹林累得坐在手術臺上,潤生則站起身。
“辛苦了,范醫生。”
范樹林扭過頭,看著旁邊托盤上滿滿當當的十六根粗長棺材釘,又看向跟沒事兒人一樣已經在穿衣服的潤生。
他忽然對自己過去這么多年的學醫之路產生了懷疑。
“對了,范哥,你們同學小聚什么時候開始?”
“晚……晚上,很晚了,都要值班,得零點了。”
“那好,要是我能來我就來,不能來我就提前給你們醫務室打電話告訴你。”
“嗯……行。”
“范哥你好好休息,我就先走了。”
打完招呼后,譚文彬就和潤生一起離開了醫務室。
往學校走的時候,潤生問道:“有急事?”
“怎么瞧出來的?”
“你走得很快。”
“我最近輕功有所小成。”
“有急事你剛才不該在那里等我的,應該趕緊去告訴小遠。”
“是有事,多了條線索,但不著急這一會兒。
小遠哥說了,就算要開始做事,也得等你和陰萌回隊。”
“我知道了。”
“那個,潤生,你身上的傷,大概需要多長時間才能養好?”
“這不是傷,這是氣海。”
“你管這叫氣海?我好歹也是跟著小遠哥讀了一些古籍的,誰家氣海是真的拿榔頭釘子給自己身上鉆洞的?”
“師父說……秦叔說每個人的特性不同。”
“那你現在有什么感覺?”
“肚子有點餓。”
譚文彬和潤生先一起回到宿舍,打開寢室門,里面沒人。
“小遠哥應該去老太太那里了,我們也去吧。”
關上門,下樓途中,正好瞧見左手拄著拐、右手提著熱水瓶的林書友。
他應該剛從開水房打完水回來。
林書友看見潤生后,整個人眼睛都亮了。
譚文彬也在這時開口問道:“潤生,心里癢癢不?”
潤生點點頭:“香吃完了,得回商店地下室房間里去拿。”
“我不是問你這個,想不想找個人練練手。”
譚文彬說著,目光瞥向林書友。
林書友驕傲地挺起胸膛。
潤生搖搖頭。
特訓期間,給他喂招陪練的是秦叔,自己一次次被秦叔打趴在地。
如果說,以前自己只是知道小遠希望自己成為下一個秦叔的話,那么現在,秦叔的形象在他這里已經具象化。
有了一個更明確清晰的極高目標后,就算特訓結束,他也沒有自鳴得意、手癢癢的感覺。
譚文彬小聲道:“潤生,眼瞅著要行動了,其實就是小遠哥,應該也想看看你的進步,這樣才能合理做出行動計劃。”
自己去和潤生打,是打不出效果的,甭管是特訓前還是特訓后的潤生,打自己都很簡單。
但林書友,是一個很好的參照物,一個明晰的計量單位。
潤生:“那得小遠叫我打,我才打。”
“那是,咱怎么著也不能私斗嘛。”
“去找小遠吧。”
“行,那我們走。”
譚文彬和潤生離開了。
林書友愣在原地,不是說閉關出來就要和自己打一架的么,怎么這會兒又不打了?丟下拐棍,林書友想追上去詢問一下原因,順便發起一場正道切磋。
他原本覺得正道自相殘殺,會使天道痛邪祟快;現在他覺得內部良好切磋競爭,能更有利于打擊邪祟。
可還沒來得及走兩步,就看見班上同學走過來,林書友見狀,趕忙調頭回去,把拐杖撿起。
有時候,一個謊言撒出去了,那就得不停地去圓。
“書友同學,我來幫你提熱水瓶。”
“來,我來攙扶著你上樓。”
林書友沒辦法,只能被樂于助人的同學陪著上去了,而且還得裝作一瘸一拐的。
李追遠原本是要去柳家的,但在經過操場時,被里面的兩個“攤位”給吸引住了。
大一軍訓上午結束,學生會和社團的招新也隨之展開。
大家都在操場上擺開桌子,立起牌子,學長學姐們使出渾身解數,招攬那些雙眸中還泛著懵懂純澈的學弟學妹。
對于大部分考上這所大學的新生來說,高中的學習時光往往是比較枯燥的,很多時候支撐他們繼續努力的信念,就是對大學生活的美好憧憬。
寬泛來講,就兩條:一,豐富多彩的校園活動;二,談戀愛。
把校園活動放在第一條,是因為大部分人很快就會濾鏡破碎,三分鐘熱度過后就覺得不過如此。
而第二條,往往會貫徹始終,甭管找沒找到對象談沒談成戀愛,都會成為宿舍小圈子里經久不衰的話題,而且越是單身的聊這個就越是起勁。
當然,對新生們來說,剛開學就快速找到對象那是少數牛人專利,但參加社團學生會,卻很是簡單。
一些強勢或者名字聽起來比較威風的部門,以及小部分一看就比較符合時下流行元素的社團,他們會遇到人滿為患的問題,為此不惜進行“面試考核”以進行篩選。
絕大部分的其它部門社團,則都處于饑不擇食的狀態。
不努力吆喝,不進行推廣,拉不到足夠人頭的話,那就和江湖上的衰落門派一樣,只能靜待消亡。
這座操場,也是一座江湖。
行走在其中,青春活力感滿滿,而且很多社團名字也是五花八門。
傳統社團已極盡細分,非傳統社團也十分豐富。
吸引李追遠從操場圍欄外繞著走進來的,就是位于角落里的那一撮。
攔在那一撮前面的,是圍棋社,時下圍棋熱度很高,前來拿表填申請以及詢問的新生很多。
更有幾張桌子已經擺上棋盤,老生和心高氣傲的新生正在對弈,旁邊還有人在觀戰。
李追遠雖然經常和阿璃一起下圍棋,但他感興趣的從來不是圍棋。
從人群中奮力擠出,終于抵達最角落處。
這里總共擺放著四張桌子,前面的新生寥寥無幾,但老社員們都在耐心地進行著招新活動。
“外星人社”的社長正手持自己的剪報冊,向面前的幾個新生講述著UFO以及世界上的一些未解之謎。
“氣功社”的社長帶著兩名老社員坐在地上,頭頂著鋁鍋正在冥想。
有一個社員在旁邊介紹說這是在觀察人造衛星的運行軌跡,必要時刻要操控自家衛星去和其他國家的衛星撞擊廝殺。
或許是覺得這吹噓得有些過于離譜,而且自家社長和兩名社員的表現也有點過于呆傻,負責介紹的社員干脆翻開介紹板,另尋途徑。
只見板子上寫著:修煉氣功有利于增加桃花運。
很顯然,這個板子一翻開,立刻起到了奇效,幾個新生馬上詢問這是否屬實。
這兩個社團,在這一小撮冷清的社團中還算是有點人氣的。
至于里面的那兩個社團,也就是李追遠此次前來的目標,那真的是前面一個人都沒有。
左側桌子上立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命理社”,后面坐著一位正在打盹的禿頭學長。
這位學長很是可憐,應該是家族遺傳導致的禿頭。
這種問題幾乎是無解的,無論怎么護理保養都沒用,主要體現在到了某個年齡后,哪怕先前頭發濃密,也會立刻變得禿頭。
右側桌子上立著的牌子是“相學社”,一男一女各自戴著厚厚的眼鏡坐在那里。
這兩人倒是沒有睡覺,但看起來非常窘迫局促,即使身前根本沒人,也依舊緊張忐忑。
其實,如果他們兩個社團合并在一起,像江湖道人一樣立個旗子,上面寫著“鐵算子”“算姻緣算事業”“算不準不收錢”,再找些道袍僧袍穿上,肯定能吸引不少人流。
可偏偏,看相的這兩人明顯嚴重內向,害怕交際,而那位禿頭學長則看破了紅塵世俗。
李追遠走到那一男一女面前,發現他們還給自己做了身份牌子:社長劉韜,副社長陸安安。
“學長學姐好,我想來看相。”
“啊?”劉韜有些詫異,說道,“小弟弟,我們是在社團招新呢。”
陸安安伸手推了一下劉韜:“給小弟弟看一下嘛。”
一直干坐著反而更尷尬,還不如有點事情做。
而且,這少年長得怪好看的,看著英俊的小少年,總比對著空氣發呆要好。
劉韜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問道:“小弟弟,你打算看什么呀?”
“看相呀。”
“呵呵,我的意思是,你具體想看哪些方面,是學習成績呢還是身體健康?”
李追遠指了指自己的臉,說道:“先看個面格,批個相字。”
聽到這專業術語,兩人的神情明顯有了一些變化。
劉韜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卷邊書,翻開書后從里面抽出一個本子,拔開鋼筆帽,準備進行計算。
陸安安則從隔壁打盹的禿頭學長的抽屜下取出一個算盤,放在了劉韜面前。
劉韜右手握筆,左手撥弄算盤,眼睛盯著李追遠,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口訣。
這架勢還真讓李追遠感覺挺意外的,這說明對方是真的在算,而不是故意“掐指一算”就翻書找個條目來純屬忽悠。
只是,對方的水平應該很低很低,屬于一只腳進了門,另一只腳還在后面。
因為正常情況下,如果有人當著自己的面算自己,那自己是能有明顯察覺的。
當初在太爺家的壩子上,有一陣子柳玉梅就老喜歡算自己,還故意把手藏在袖口或遮于扇下。
可每次,自己都能心生警覺,要么扮鬼臉打斷,要么干脆對著算,進行對沖。
陸安安則從桌子后面走出來,來到李追遠身旁:“小弟弟,我來給你摸一下骨。”
“好。”
陸安安個頭不高,身上也沒什么香味,是個長相很普通的女生,不過手指卻比較細膩柔軟。
而且,當她的指尖觸及你的皮膚時,能感知到對方很巧妙地發力和收力。
她,是真的會摸骨。
摸完后,陸安安走到劉韜面前,對他說了幾句話,劉韜馬上重新翻書找尋,然后繼續盯著李追遠撥弄算盤。
李追遠有感覺了,很微弱,類似蚊蟲叮咬。
但這也意味著,劉韜進入狀態了,雖然是建立在他們二人合力的基礎上。
只是,算著算著,劉韜開始不停地吸鼻子,時不時還用手背壓一壓,而且時間有點久了。
陸安安怕李追遠等得不耐煩,安慰道:“小弟弟,這個是需要等一會兒,但放心,馬上就能算好了。”
“好的。”
李追遠微笑答應,同時兩手指尖開始輕輕彈動。
他會算了,反而有點麻煩了。
陸安安從自己口袋里取出一塊糖,打開包裝紙,遞到李追遠嘴邊:“小弟弟,姐姐請你吃糖。”
李追遠猶豫了一下,他現在雙手沒空,只能張開嘴。
“嘻嘻。”
陸安安沒覺得這少年拿大,很開心地把糖喂進少年嘴里。
是塊奶糖,很甜。
“小弟弟,你是家住附近還是你爸媽是學校里的?”
“我是大一新生。”
“你真的是新生?”
“嗯。”
“年紀這么小,神童啊?”隨即,陸安安像是想到了什么,激動地說道,“那加入我們相學社吧,你就是我們下一代社長!”兵在精而不在多,要是能拉一個神童進來,那對于社團來說也是很有面子的事。
而且陸安安很清楚,她們這一行,很吃腦子。
李追遠不置可否,雙手還在繼續輕彈著。
其實,他現在要是停下來,那么自己就不用等下一代了,因為這一代社長怕是要因病退位了。
漸漸的,劉韜吸鼻子的聲音越來越大,臉上流出了虛汗,哪怕現在是暑尾初秋,天氣依舊炎熱,但他頭頂也升騰起了白氣。
陸安安見狀,察覺到了不對勁:“劉韜……”她想要上前阻攔,卻被李追遠抓住了手腕。
陸安安下意識想掙脫,卻發現少年的手勁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
“讓學長繼續算下去,不要打擾他。”
李追遠結束對算。
“啊!”
這時,劉韜忽然叫了一聲,然后整個人連同身下的椅子一同向后栽倒。
李追遠松開陸安安的手,陸安安跑過去,將面色發白的劉韜攙扶起來。
“劉韜,你流鼻血了,你等下,我給你拿紙。”
劉韜自顧自呢喃著:“我算不出來,我算不出來,算不出來……”這一動靜,把隔壁打盹的禿頭學長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這一情景后,神色一驚,當即向前跨出兩步,罵道:
“你這是閑著沒事干算自己玩兒呢?”
說著,他右手掐住劉韜下顎,使其嘴巴張開,左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黑色的顆粒,很像是小學門口很流行的零食“老鼠屎”。
李追遠聞到了味道,知道這是一種安神的補藥,他以前經常流鼻血,劉姨可沒少給自己煎藥喝,而且次次都是阿璃端上來喂自己。
“不要喂他這些。”
李追遠走過來說道。
禿頭學長瞥了一眼李追遠,見其年紀這般小,壓根沒打算聽,繼續要往劉韜嘴里喂。
“流點血,腦子疼幾天,對他有好處的,相當于清淤了。”
“你說什么?”禿頭學長皺著眉,再次看向李追遠。
這番話可不像是一個普通少年能講出來的。
“你喂他,就白受苦了,讓他休養幾天,以后算東西會更有感覺。”
禿頭男子沉聲道:“小朋友,你是卦門的?”
李追遠搖搖頭,他都不知道卦門具體指什么東西,但顧名思義,應該是算相卜卦為主的一系列門派的合稱。
“那你是誰?你能為你說的話負責么,他要是不及時吃藥,腦子都可能會出問題的。”
“不會出問題的,不過,你想喂藥,就喂吧。”
“你……”
禿頭學生一陣無語,你都這么說了,我再喂還合適么?
這時,劉韜似乎也恢復了一點,他將目光聚焦在李追遠身上,問道:“為什么我一點都算不出來?”
“正常。”
自己正在走江,江水滔滔,氣勢恢宏。
走江點燈,相當于把自己的命格“遞交”上去,再點第三盞燈,才算把自己命格又接回來。
走江階段,自己的命格,屬于江湖,亦或者是,頭頂的那一片天。
因此,他剛剛在算的,是天意。
這可是比自己對著鏡子算自己,更大無數倍的忌諱。
李追遠原本以為他不會算的,只是個愛好者,但他算出狀態來了,為了不把人弄殘,少年剛剛也對著在算他,算是掌控力度幫其抵消反噬,維持了一個合理的度。
劉韜是受了傷,流了鼻血,腦子也會脹痛幾天,但恢復過來后,他的算相水平,就算雙腳都入門了。
禿頭學長站起身,看著李追遠,問道:“既然不是卦門的,那你是哪條道上的?”連行禮都不會,顯然是江湖小雜魚。
“你不認識。”
“你老師是誰,你家里姓什么,籍貫在哪里?”
李追遠再次搖頭,轉而看向陸安安:“學姐,你很會摸骨。”
陸安安不知道為什么,被這少年一夸,竟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我是跟我奶奶學的,我奶奶在老家做這個。”
“下次放假回家,學姐可以告訴你奶奶,摸骨時,可以加上指顫回鳴。”
陸安安的眼睛當即瞪大,她不止一次聽過自己奶奶提過這個詞,而且每次都伴隨著惋惜哀嘆,說本來家學里有的,但自己曾祖母那兩代,斷了傳承,也就沒能教傳下來。
“我奶奶……不會。”
她說得很實誠。
而且她先前放自己嘴里的奶糖,還沒化完,依舊在釋放著絲絲甜味。
“學姐,你彎下腰。”
“哦。”
陸安安彎下腰。
李追遠舉起右手,微微握拳,舉起。
陸安安深吸一口氣,她把自己的臉,對向少年的手。
李追遠的無名指指節,對著她額頭,敲了三下。
“嗡!嗡!嗡!”
三聲顫鳴,自陸安安腦海中回響。
她連續后退,坐在地上,抬頭望天,只覺天高云淡;環顧四周,似乎多出了很多更清晰細膩的視感和聲感,整個人進入了一種空靈狀態。
這就是指顫回鳴,是摸骨術中的一個法門;指顫之下,以回鳴進行收束,能起到更具體細致的摸骨效果。
《陰陽相學精解》里記載過摸骨術,但只是作為里面的一個小分支,相較而言,摸骨還是有些不方便,局限性比較大。
李追遠曾學過這個法門,但向來不用以摸骨,前幾次使用是針對被祟附身的晶晶以及昏迷的彬彬,將其當作喚醒他們意識的“敲門磚”。
陸安安滿臉欣喜地說道:“你會,你居然真的會,能教教我嗎?”
李追遠頗為詫異,我剛剛不是已經教了你么?而且還連教了三次呢。
陸安安立刻站起身來,雙手交叉于身前,然后右腿后退半步,以手勢、頭和整個上半身交替向下行禮。
目前來看,陸安安應該是家學傳承最深的一個,比劉韜和禿頭學長要靠譜得多,因為她奶奶還教了她老禮。
至于她奶奶,應該和自己老家的劉金霞差不多,都是吃這行飯的,但劉金霞是靠命硬半路出家,在玄學造詣上肯定比不上陸安安的奶奶。
李追遠回了一個柳家禮。
陸安安只是繼續面帶笑意,爬起來還在流鼻血的劉韜依舊一臉木訥,只有禿頭學長指著李追遠洋洋得意地說:
“你看,我就說嘛,你肯定有家傳!”
顯然,在場的三人沒有一個認得柳家。
陸安安說道:“學弟,不,前輩,請再教教我吧。”
“我還有事。”
李追遠看了看天色,“要走了。”
“前輩,這是社團申請表。”
陸安安拿出表格和筆遞了過來,“你說,我填。”
“不加了。”
自己只是覺得天色還早,又恰好經過操場邊時看見了那個角落,這才特意過來玩玩,現在玩好了。
還挺有意思的,劉韜和陸安安都有點本事。
禿頭學長攔住了李追遠。
李追遠抬頭看著他,問道:“你要做什么?”
禿頭學長撓了撓自己的中央禿頭,說道:“別誤會,我只是覺得自己好像有點虧了,你有這種感覺嗎?”
李追遠搖了搖頭,然后繼續往前走。
禿頭學長讓開路。
他繼續撓著頭,他是真覺得自己今天虧了什么,可具體虧的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其實,他沒虧,但另外兩個人賺了,就顯得他虧了。
而且,李追遠走過來時,第一眼瞧的是他,因為他的發型太具吸引力了,可他在打盹兒。
打盹兒到一半,瞧見自己朋友那個樣子,自然就帶著點火氣,說話有點沖,也沒像陸安安那樣及時意識到少年的能力并改變態度,還是繼續帶著點傲氣。
有時候,真的是性格決定命運。
兩個朋友都得了利,他連名字都沒被記住。
李追遠走出操場門時,恰好看見譚文彬和潤生一起走來。
“小遠。”
“小遠哥。”
李追遠的目光落在潤生身上,眨了眨眼睛。
潤生走過來,背對著李追遠,彎下腰。
李追遠爬上潤生的背,潤生站起身,背著少年前進。
臨近黃昏,天邊開始披上霞光,宛如上妝。
譚文彬將陰萌出關的時間以及從范樹林那里得到的黃山消息告訴了李追遠。
李追遠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將臉貼在潤生后背。
來到柳家,推開院門進來。
劉姨的聲音傳來:“喲,我們家小遠真是越來越小了,現在還需要潤生背呢。”
李追遠從潤生背上下來,對劉姨露出笑容,問道:
“劉姨,陰萌什么時候能出關。”
劉姨看了看譚文彬:“我不是和彬彬說過了么,萌萌還得再浸泡一天。”
“排毒么?”
“哪里有毒,有毒我還能給她泡井里么,那是為了養顏。”
“那就勞煩劉姨,把她撈出來吧。”
“有事?”
“嗯。”
“我這就去。”
劉姨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先進屋取出一個大袋子,然后徑直走出小院。
“潤生哥,你需要休息嗎?”
“小遠,我身上沒有傷。”
潤生指了指自己衣服下面原本棺材釘嵌入的幾個位置,“這是氣海。”
李追遠點點頭,這是以《秦氏觀蛟法》為基礎所發展出的煉體法門。
想當初秦叔站在長江邊,腳生蹼、臉出鰓,一躍入江,一個人近乎就要將整個白家鎮打穿。
其原理便是如此。
這十六根棺材釘所打下的“氣海”,在陸上能幫助潤生蓄勢集氣,在水里能幫其用特殊方法呼吸。
能上天下江,才是真正的蛟龍。
“潤生哥,那你先去店里吃飯吧,記得要吃得飽飽的,然后收拾好你的以及我的裝備。”
“懂了。”
“彬彬哥,你去安排一下林書友,找一個合適的位置,讓他和潤生切磋一下,今晚十一點前要結束。”
“明白。”
譚文彬又指了指老太太所在的樓上。
“今天我代替你和柳奶奶說會兒話。”
“行。”
潤生和譚文彬轉身離開。
阿璃房間的落地窗緊閉,窗簾也拉著,李追遠沒急著去找阿璃,而是先上樓。
柳奶奶站在桌前,正提筆畫著衣樣。
“倒是難得進屋先來看奶奶我,怎么,有事了?”
“嗯,估計得出趟門了。”
“這么急?”
“也是為了趕早。”
李追遠走到柳玉梅身側,幫她打理顏料盤。
“這件怎么樣?”柳玉梅問道。
“很適合阿璃。”
“你小子的眼光,我是信的。”
“這些日子,潤生、彬彬和陰萌,給您添麻煩了。”
“這就要斷了?”
“哪可能斷,換個門開開而已,還是自家人。”
“聽你的,我相信你心里有數,不過,那兩個就算了,壯壯倒是沒給我添什么麻煩。
這家伙現在一到我跟前,就跟個小太監似的,這是把奶奶我當慈禧了。
他還以為我瞧不出來,我又不是沒看過電視電影。”
“呵呵。”
“哎呀,難為這孩子了,得天天來哄我這脾氣不好的老太太。”
“您是長輩,既護短又慷慨,既端莊又明理,誰家有這樣一個老太太,晚輩們不得高高興興地哄著?”
“不嫌我嘮叨嫌我煩就好。”
“只有持身不正、冥頑不靈、只知恃輩分而驕對下面指指點點的老人,才會惹晚輩煩,您可一樣都不沾的。”
“到底還是你會說話。”
柳玉梅伸手,摸了摸李追遠的臉,然后往后退了一步,上下仔細端詳:“確實長高了些,再過幾年,就要變成大孩子了。”
“阿璃不也是一樣么?”
“阿璃不同,阿璃在我心里,無論多大,都是孩子。
其實你也該是,但你清楚,自己身上背負的東西不一樣。”
“我知道的。”
“還是那句話,奶奶我已經知足了,什么時候你覺得累了,不想繼續走下去了,就回來點燈吧。
秦柳兩家已經做得夠多了,庇佑倆小輩安生過一輩子,還是沒問題的。”
“秦叔又走了?”
“嗯,他本就是中途折返回來的,現在這里的事兒了了,那里的事兒還在等他呢,不過這次出去不用多久就會回來。
怎么,你是擔心我派他去福建找那倆官將首麻煩?”
“您現在平和了。”
“是啊,日子過得有盼頭,人的感覺就不一樣了。
行了,去找阿璃吧,既是要出遠門,總該讓你們倆再多說點話。”
“好的,奶奶。”
李追遠下了樓,打開阿璃臥室的門。
他是不用敲門的,因為阿璃能感知到他的到來。
進來時,阿璃剛好放下刻刀。
“打擾到你了?”
阿璃搖頭,將那印章遞給李追遠。
李追遠接過印章,小巧精致卻又內蘊氣勢,尤其是印章上端的龍象,更是栩栩如生。
沒急著去看下方的刻字,而是將其在印泥上按壓,然后走到桌邊那幅畫卷前。
畫上,是自己終結余婆婆的畫面。
“畫得真好。”
李追遠將印章蓋了上去,拿開時,畫卷上多出了一道鮮紅的印痕:代天行道。
與“替天行道”一個意思,可氣象上卻有所不同。
李追遠忍不住嘴角露出笑意,他沒那么大的理想抱負,“正道”理念在心里也不是很深刻,畢竟一入門,看的就是魏正道的私貨書。
但他很享受這種糊弄天道的感覺。
要是跟外人講起時,那這四個字肯定指的是自己的遠大理想,但實際上,是只有她知道的,自己內心深處的這一份惡趣味調皮。
畫卷完成,印章也蓋了,只是畫框本還沒來得及做好,主要比預想中多用了些廢料,導致這一批祖宗牌位不夠,得等下一批重做的祖宗牌位接力。
李追遠伸手牽住阿璃的手,說道:“來,咱再挑一個。”
男孩和女孩,一同閉眼。
李追遠來到門檻后,前方,霧氣還在,悉悉索索的聲音也還在,而且,比之剛解決完余婆婆時,霧氣明顯更逼近了許多,連聲量也大了不少。
一個余婆婆,能讓它們暫時忌憚,卻遠遠不夠它們真的怕得逃散。
李追遠邁出門檻,伸手將墻縫上插著的白燈籠抽出。
一人一燈籠,走入迷霧。
迷霧中,鬼影重重,有的在試探,有的在嘲諷,有的在撩撥。
這時,身前的燈籠忽然被一團霧氣給包裹,像是有什么東西將其吞沒。
李追遠沒有慌亂,雙手繼續抓著桿棍。
燈籠那頭,傳來拉扯力道,它是主動的!李追遠奮力甩動燈籠桿,如同釣魚時魚兒上鉤后的甩竿。
轟然間,四周迷霧退散,一條通體黑色的大魚從頭頂劃過,魚身龐大,魚目憎惡。
愿者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