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么你有爸爸媽媽在身邊,而我卻沒有呢?”
車載收音機里,傳來鄭海洋的聲音。
李追遠伸手轉動音量旋鈕,他想將聲音調得更大一些,但雪花雜音也隨之增大,導致原聲出現模糊。
最后,只能取一個居中,聲音盡可能大的同時也確保可以聽得清。
小皮卡的車頭抵在這座橋的護欄上,因為之前剛上橋,車速并不快,所以并未因駕駛員譚文彬的忽然腦袋磕在方向盤上不省人事而造成多嚴重的事故。
是的,沒錯,譚文彬,就這么睡著了。
然后,譚文彬的聲音,就開始從車載收音機里發出。
雖然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卻也足夠將其所正經歷的情節腦補出來。
彬彬回到了過去的夢里。
幻境和夢的一大本質區別是,幻境是針對你眼下的蠱惑,而夢……能覆蓋掉你的既定認知。
很多大學生會做夢回到高中時期做題考試,低頭無比焦慮地答題,懷著忐忑與絕望的心情交卷,夢醒后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早已高考過,隨即發自內心的感到慶幸。
這種夢在你大學畢業后,結婚生子后,甚至年紀大了后,依舊會做,每次你都會忘記自己當下的身份和處境,直接就代入進了高中的緊張氛圍。
不過,李追遠也聽出來了一些端倪,比如彬彬打架情節的順利,他對周云云的口花花,處理自己父親后事時的從容……
包括面對母親喝農藥進急救室的這一突發情況,他骨子里依舊存在的那份冷靜。
現在的彬彬,已經不適配其過去的“夢”了。
正常情況下,他其實早就該察覺不對勁,自夢中醒來。
但這個夢,他醒不來。
李追遠曾猜測模擬過夢鬼的諸多奇妙復雜手段,可直到事情真的發生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想多了。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對方的可怕之處,可能就是將你強行拉入夢中的能力。
而羅心島游樂園事先被預埋下的陣法布置和風水格局,能將夢鬼的這一能力,進一步放大。
光這一點,其實就夠了。
將你拉進夢里,讓你出不來,你就等于被丟入鍋中,下方燃著柴火,一遍不行那就兩遍,兩遍不行就三遍……遲早能將你熬成渣滓。
夢里的時間流速,明顯也和外界有差別,因為它能改變你對時間的感受,人在做夢時有時很長一個夢醒來才只過了十分鐘,有時很短的一個夢醒來卻過了大半天。
就比如眼下李追遠只是坐在車里聽著收音機,而收音機里的譚文彬已經過去了好幾天的劇情時間。
當對時間的感知也能模糊時,兩遍三遍甚至十遍乃至更多,其實和一遍,就沒什么區別了。
一次次覆蓋譚文彬對過去的認知,一次次讓譚文彬反復經歷這種夢境輪回,那譚文彬身上的那些錐刺以及不適配,都將被打磨干凈。
事實上,譚文彬在這一遍中還能保持相對冷靜,體面地處理事情以及對譚云龍遺像的調侃,本身就是其自身素質在硬扛這夢境的沖擊。
先拔刺,讓他變回那個高二年級的譚文彬,再軟化,讓其心態逐漸向怯懦惶恐靠攏,最終……將其擊潰。
擊潰自我意識后,就會成為最聽話的傀儡,夢鬼只需化作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形象,給予你丁點恩賜與溫暖,你就將視其為救世主。
這種傀儡,比倀更安心,因為它不是受外力所控制,而是純自我內心的重塑,來與你適配。
簡單……卻又極具實效。
但是,聽到最后,尤其是鄭海洋居然在醫院里出現,而且鄭海洋最后兩句話,竟然也從收音機里發出時,李追遠察覺到不對勁了。
先前,收音機里全是譚文彬的獨角戲。
現在,多出了一個人的聲音戲碼。
鄭海洋不應該出現在那個劇情環境里的,因為太早了。
應該讓譚文彬再和鄭芳多相處一段時間,讓譚文彬眼睜睜地看著鄭芳從恢復如初,再母子恩情,最后……搶救無效,撒手人寰。
鄭海洋這時的出現,就顯得很突兀,而且鄭海洋形象的忽然扭曲轉變,也很不符合邏輯。
譚文彬心里一直有根刺,那就是親眼目睹鄭海洋的死亡。
夢鬼不應該放棄對這根刺的好好利用,事實上,它的確是這般做的,譚文彬剛入夢時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救鄭海洋。
可你這么搞,就不對了,簡直是自己在破壞夢的代入感。
鄭海洋一家的慘劇,牽扯到海底那個王八,你讓鄭海洋在譚文彬面前這般表現,就等于是在不斷對譚文彬進行心理刺激,讓他聯想到那個王八。
李追遠甚至懷疑,在譚文彬的夢里,他其實已經看見“烏龜”了。
而譚文彬是在那一夜起,正式下定決心,徹底接受了太爺給他取的“壯壯”名字,加入了自己和潤生的團隊,為了以后能給鄭海洋報仇。
等于說,鄭海洋的表現,會一步步刺激譚文彬的覺醒,讓他聯想到撈尸人、龍王……自己這個小遠哥。
而且,很明顯的,收音機里的劇情,在此時已經慢了下來。
譚文彬似乎看見了什么可怕的畫面,開始逃跑;
鄭海洋則步步緊隨,不管譚文彬躲在哪兒,他都要追上去找到他,訴說自己內心的委屈與不甘。
二人,好像是把醫院當作了一個單獨的“游樂場”,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
李追遠懷疑,要是再繼續玩下去,會逼使譚文彬做出本能反擊,隨即記起來更多本不該出現在這個夢背景下的記憶。
陰萌:“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潤生:“怎么感覺壯壯這個夢有些奇怪了?”
林書友:“彬哥繼續這樣會不會有危險?”
車上另外三個伙伴的聲音,在李追遠耳邊響起。
李追遠沉默不語,面無表情。
先前譚文彬忽然昏睡在方向盤上時,他們就表現得很焦急,但依舊還在正常框架之中。
可現在,他們的表現,已經有了些許變形。
從譚文彬昏睡時起,李追遠就沒說過一句話,收音機播放到現在,他除了中途伸手調了下音量,其余什么也沒干。
甚至,都沒采取什么方法,嘗試去喚醒譚文彬。
按理說,自己的這種反應,會使得團隊里其他人,都保持安靜,甭管你心里再擔心焦急。
所以,他們現在是代人發問。
李追遠側起身,將自己的頭抵在車窗上。
是夢鬼你,也不知道發生什么變故了么?
這真有趣。
可惜,不能笑出來。
上次開會時,李追遠就說過,他不清楚下次開會時在場的大家,是否還是大家本人。
事實上,壓根就沒等到游樂園,自坐上這輛黃色小皮卡出發時起,李追遠心里就已默認,車上的伙伴們已都換了人。
面對他們的詢問,自己肯定不會去做那分析解釋。
別看譚文彬就昏睡在自己面前,但大概率,自己現在也在夢里。
潤生、陰萌和林書友,可能也正在各自獨特夢境里承受著和譚文彬一模一樣的沖擊。
李追遠甚至懷疑,自己現在所處的這個夢的環境,不是進行時,而是中間產生過隔斷。
包括收音機里,譚文彬的這一段,也不是第一遍。
是夢鬼特意為自己營造出了這一環境,包括收音機里的“劇情”呈現,其目的,就是為了從自己嘴里,套出點消息。
要是這樣的話,只能進一步說明……它不僅是慌了,它是怕了。
這也是它不惜改變風格,單獨為自己開一個專場的原因。
自己現在這個位置,還真有點像電視機里綜藝節目的點評嘉賓。
真的,好想笑。
這種感覺,正是自己當初決定走這條路的原始初心,自己就是為了找尋這樣子的趣味。
所以,自己是被原本給自己安排的夢境里,“摘取”出來,安置進了這個新片場的么?
少年很好奇,自己原本的夢里,遭遇到了什么?
按常理,應該是自己內心最害怕也最不愿意面對的東西。
想到這里,李追遠皺起了眉。
他知道答案了。
這個答案,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讓他感到身心不適。
在這一刻,車上的潤生、林書友以及陰萌,全部將目光看向了少年。
他們,或者說背后的夢鬼,誤解了李追遠的情緒表達。
少年壓根就不是在擔心譚文彬的事。
李追遠伸手,輕輕撫摸自己的眉心,想象著上次阿璃為自己撫平眉蹙的感覺,他現在也確實需要給自己臉上的人皮再多釘幾顆釘子。
忽然間,潤生、陰萌和林書友,集體開口,以同一個音調問道: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它,徹底不裝了。
明明是當下環境中,真正的主宰,卻不惜違背自己的驕傲準則,選擇了以穿幫方式,來與自己洽談。
李追遠相信,如果自己現在接話的話,應該還能談一談條件。
夢鬼絕不是背后那只手所圈養的,這樣因果干系太大,所以夢鬼本身,是有較強的自主性,它可能默認了這一安排,因為它能從中得到一定好處。
理論上,確實存在雙方“化敵為友”的可能,只要讓它覺得自己的損失與收益不成正比,那它就有可能選擇下賭桌。
但,憑什么?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自己是無法二次點燈認輸的走江者,放現實里,就是一個徹底賭紅了眼完全押上性命的賭徒。
也就是自己沒有情緒可外露,事實上,自己本應該是那種,誰來招惹我我就和他拼命、不惜同歸于盡的形象。
見李追遠遲遲不愿意回答,潤生三人再次集體開口:
“我們,談一談吧。”
李追遠繼續不語,沒什么好談的。
事實上,他自己也無法掌控眼下這一局面,更可喜的是,夢鬼它那里,應該也是一樣。
夢是一種極為特殊的環境,能將現實里的一絲,無限放大。
因果這條線,在這個夢境里,同樣被無限放大。
這種感覺,很像是以前李追遠不懂事時,自己算自己的命,弄得流鼻血后直接昏厥了過去。
這是再高明的陣法師,都沒能力布置起來的高明陣法環境。
即使給李追遠足夠多的時間與資源,他也沒辦法搞出這一布局,因為它本就不具備可行性。
當把江水引入這里時,事情的發散,就不再受人為的干預。
簡而言之,
夢鬼,
它把海底的那個大王八,也拉入了夢里。
這也是李追遠一直在憋笑的原因,因為這實在是太好笑了。
潤生三人再次開口道:
“我,可以退場。”
李追遠繼續不回應。
心里則想的是:
別啊,
別急,
再等等,
我還想看看酆都大帝。
李追遠低下頭,強行憋著一口氣。
這輩子,自打自己記事起,他只有偽裝出笑容和不偽裝時艱難擠出那么一點點,還沒真正意義上憋過笑。
現在,他體會到這種感覺了。
就像自家太爺的嘲諷別人的那句口頭禪:
“你干脆回家睡覺去,反正夢里啥都有!”
小河上,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正撐行著一條小船。
船上放著一把鏟子,一扎網和一個大竹筐,但他并不是來打漁挖蟹的。
老人嗅了嗅鼻子,目光警惕地環視四周。
他已經找了很久了,卻一直都沒找到。
以至于他心底都有了些許后悔,早知道該把石南住的那個伙計喊來一起的,有他在,似乎能找得更快些。
沒去找他的原因是,有他在,自己往往會比較倒霉,而他永遠都是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咔嚓……咔嚓……”
陸山聽到了聲音。
他放緩了船,用竹篙輕輕撥開前方的蘆葦蕩。
他看見了一個臉盆大的洞,那種類似動物磨牙的聲音,就是從這洞內傳出的。
陸山咽了口唾沫,將船靠岸。
然后抄起東西下船,先將網布置于洞口邊,做了個簡單搭建,隨后他拿起鏟子,開始挖掘。
每一鏟土被掀開時,陸山的呼吸也隨之一頓,因為他不清楚,里頭的東西到底何時才會蹦出來。
就在這時,陸山腳下的泥土開始陷落。
他馬上一個飛躍,跳開了這塊區域。
濃郁的死倒氣息出現,一個頭發蓬亂渾身上下都被爛泥包裹的女性死倒,出現在了陸山面前。
在這死倒后背上,還趴著一個男嬰,也就不到一歲的樣子。
男嬰閉著眼,雙臂緊緊抱著女死倒的同時,還在對著它脖子開啃,先前那“咔嚓咔嚓”的動靜,就是源自于他的啃食。
陸山攥緊手中黃河鏟的同時,目露驚愕:“死倒產子?”
但很快,他就又發現了不對勁,死倒不停地伸出雙臂,企圖去抓撓背后的男嬰,極盡狂躁憤怒。
只是因為這頭死倒的雙臂關節處似是被釘入過釘子,所以她的肢體無法正常展開,實在是拿背后那個男嬰沒有辦法。
但事實是,那個男嬰能在這種局面下,哪怕是被帶入泥濘的地洞里,依舊沒被甩下來還能繼續啃食,足可見其非比尋常。
死倒看見了陸山,它向陸山撲來,似是想要將自己正承受的火氣,尋一個人來發泄。
陸山沒有硬拼,而是選擇與其周旋。
最終,他尋了個空檔,將一袋子黑狗血灑向了死倒,死倒發出了慘叫,身體顫抖。
死倒背上的那個男嬰,也一樣發出了慘叫,他睜開了眼,雙眸里全是灰色。
似乎是黑狗血對其的傷害反而激發出了男嬰骨子里的兇性,他更為狂躁地撕咬其死倒的脖子。
“吧嗒!”
死倒的脖子裂開。
陸山趁勢上前,對著死倒脖子就是一削。
“啪。”
死倒腦袋徹底掉落,其尸體也隨之倒下,身體開始化作膿水。
男嬰也落了下來,滾到了陸山面前。
陸山低頭,看著男嬰,男嬰像是吃飽了,將右手大拇指放入自己嘴里,很乖地吮了起來。
而且,男嬰眼睛里的灰色正逐步褪去,顯露出了尋常人的眼眸。
他看見了陸山,一邊繼續吮著手指一邊翹起嘴唇,笑了起來。
爺爺……爺爺……爺爺……
陸山面無表情地舉起鏟子,對著腳下的男嬰:
“你這怪胎,留你不得!”
潤生眼睜睜地看著鏟子狠狠落下,緊接著,他聽到了自己腦袋被拍爛的脆響。
“呼……”
潤生忽然驚醒,他發現自己正坐在灶臺后面,灶臺里還在燃著火。
原來是一場夢啊,爺爺怎么可能會殺自己。
潤生習慣性地往灶臺里加了一點柴火,水燒開了,可以放肉了,其實早就應該放的,沒想到自己居然燒灶時打了個盹兒。
起身,拿起瓢,揭開蓋子,給鍋里又添了一些水。
打小,他家里就極少吃肉,斷頓那更是常有的事。
記憶里,往往只有兩種情況下才能痛快吃肉,一次是自己和爺爺剛干完一件活兒,拿了撈尸錢,當晚爺爺是會去給自己割肉,好好犒勞爺倆,但也只限當天當晚,因為第二天爺爺就會上牌桌,然后把錢輸光。
另一種情況就是要去李大爺家時,爺倆每次都摸著日子,提前兩天就開始不怎么吃東西,把肚子徹底餓癟了才去,這樣就能去李大爺家大吃特吃。
李大爺每次都罵他們倆是餓死鬼投胎,一邊又繼續把吃食端上來,讓爺倆吃個盡興。
所以,每次要去李大爺家時,潤生都會提前好幾天就開心起來,比等著過年都高興,因為過年時打牌的人多,自家爺爺去“送錢”的對象也多。
肉,肉,肉呢?
潤生拍了一下自己腦袋,記起來了,肉被自己處理好了,放在院子里的門板上。
哎呀,打瞌睡誤事,可不能被路過的人給偷了或者被貓狗給叼了。
潤生趕忙跑出門,來到院子里。
一大摞肉,切得很是整齊,是自己的節作。
“呵呵。”
潤生忍不住笑了起來。
門板上,還插著三根香,現在已經燃了一半,他隱約記得,應該是切肉時,自己嘴饞了,就聞聞香先過過干癮。
生肉倒不是不能吃,但爺爺還沒回來,自己可不能先開嘴。
就是,爺爺怎么還不回來?
按理說,這個點了,他的錢也該輸光下桌了才是。
潤生走到門板邊,忽然留意到門板下面堆放的帶血的衣物,是自己爺爺的衣服。
糟了,自己切肉時沒留意到,把爺爺衣服弄臟了。
他們爺倆,籠統就一人兩身能穿出去的衣服,其余的,都是顧頭不顧腚,家里頭躺床上自己穿穿行,穿到外頭去那就是耍流氓。
潤生正準備彎腰去撿衣服時,卻留意到門板上擺著一顆圓乎乎的東西。
自己是買了一頭豬還是一頭羊回來來著?
好像上個活兒,雇主給了不少,回來的路上,爺爺的嘴都差點笑歪了。
潤生眨了眨眼,爺爺常說自己腦子不好使,容易被人騙,這的確是真的,自己這才多大啊,記性就已經變得這么差了。
伸手,抓住那個圓乎乎的東西,將它調轉過來。
雖然被做了處理,還被烤過削過,但當它面對自己時,潤生還是一眼瞧出了,這是自己爺爺的頭!
潤生瞪大了眼睛,雙目中血絲快速填充,迅速濃郁到似要滴淌出來。
他雙手抓著自己的臉,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切,而這時,腦海中則不斷浮現出自己處理這一攤肉時的記憶畫面。
“啊!!!”
“阿友,廟里,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師父……”
“不要叫我師父,你雖然是我師父的孫子,但你不合格,你不配成為官將首,我也不會收你為弟子。”
林書友跪伏在廟門前的臺階上,以求助的目光看向旁邊站著的老人。
可原本慈祥的爺爺,卻在此時聲色俱厲地斥罵道:
“我沒想到我林家竟生出了你這么一個天生壞種,別人想成為乩童不合格,至多是無法感應到大人們,而你,竟然能引得大人們發怒!
你不是我孫子,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你給我滾!”
林書友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廟門。
成為官將首,是他從小以來的夢想,現在,這個夢想破碎了,他的天,也塌了。
就這樣,他走走停停,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在老街里竄來串去,一直走到了天黑,他走不動了,在墻角處蹲了下來。
嘴里還在不停地念叨著各種陰神名號,手里也在比劃著游神時的姿勢動作。
“著火了!著火了!著火了!”
有人開始呼喊。
林書友渾然不覺,繼續發著自己的愣。
“廟里著火了!”
“廟里著火了!”
林書友側過頭,看向外頭,他看見了火柱子,升得很高,他的視線,開始重新聚焦,他認出來了,著火的地兒,是自家的廟!
他馬上爬起來,瘋了似的開始奔跑,一路上也不知道撞倒了多少人,換做以往,他絕對會馬上誠懇道歉,但現在,他已經全都顧不得了。
誰敢阻攔在他前面,他就把人推開,前面的路不通,他就翻身上圍墻。
明明已經筋疲力盡的他,這會兒又因為家中廟里的這場火,被榨出了新的力氣。
那座廟里,不僅有師父和師兄們,還有自己的家人,大家平時都住在廟里。
越靠近火場,身邊的人越少,也沒看見有人來救火。
只是,這些細節,林書友是不會注意到的。
他跑到廟門前,里頭的火勢正兇。
林書友一腳踹開了廟門,他很希望里面的人早已都跑出來了。
可剛進門,他就愣住了,火是還在燒,但地上躺著的師兄弟和家人們的尸體,分明不是被大火燒死的。
有的被人打穿了胸膛,有的被人擰斷了脖子,有的更是被攔腰以蠻力扯斷成兩截。
就在自己正前方,在主廟屋前的臺階上,林書友看見一個身穿紅衣的男人,一只手,將自己爺爺給提了起來。
爺爺開了臉,證明他起乩過了,可即使如此,也依舊不是眼前這男人的對手。
這個男人到底是誰,他到底有多可怕?
爺爺的脖子被掐著,此時只能艱難地扭過一點點的頭,看向自己這里,血沫子不斷從爺爺嘴角里溢出:
“阿友……快跑……”
男子一只手一直抓著爺爺的脖子,此時他另一只手伸出,抓住爺爺的腦袋,就這么一拔。
“砰!”
爺爺的腦袋,就從脖子上脫離,無頭的脖頸處,鮮血汩汩溢出。
“爺爺!”
男子很是隨意的,將爺爺的腦袋丟棄,然后向大門處走來。
四周的火焰想要向他靠攏時,都被他身上吹出的氣浪推開。
林書友沖向男子,剛到對方身前,就被一股強橫的氣息掃飛。
他趴在地上,一邊吐著血一邊不甘地握著拳頭拍打地面,他無法起乩,無法請大人降臨,現在的自己,根本就沒辦法威脅到眼前的男人。
男人繼續往外走去。
林書友惡狠狠地喊道:“我還沒死,你為什么不殺我,為什么不殺我啊!”
男人回答道:“因為你不是這座廟里的人。”
“我是,我是,我明明是!”林書友面露猙獰地再次喊道,“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
男人停下腳步,回頭,先看向他,隨后看向主廟里不斷升騰起的大火,開口道:
“冒犯龍王威嚴者,自當滅門!”
豐都鬼街,下著雨。
小小的陰萌站在棺材鋪門口,看著身前的雨簾。
路上行人不多,有一個媽媽撐著傘,牽著自己女兒的手有說有笑地走過。
小女孩走過去時,還扭過頭,對站在店鋪門口的陰萌揮了揮手。
陰萌歪著頭,看著她,沒做回應。
轉過身,回到店鋪內。
最尾端的柜臺,是一個用衣服裹起來的小柜,柜子的四個角,分別是兩只手和兩只腳。
掀開最上層的衣服,顯露出了玻璃,從上往下看,可以看見玻璃下盛放著的,自己父親的腦袋。
這個腦袋,一半腐爛,一半掛著皮。
看見她,父親的臉上露出笑容,看起來,很是猙獰。
陰萌走向廚房,廚房架著兩口大鍋。
她站上旁邊的板凳,看向鍋內,她看見了一個全身被煮得發脹的男人。
然后,她又看向另一口鍋里,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的母親。
兩個人,都被燉得很爛糊了。
就像當初他們倆漂浮在池塘里一樣。
陰萌轉身離開,走入里屋,背靠著棺材邊坐下。
這里,是她童年最大的溫暖來源,也是她少女時期,最長久的疲憊發散。
里面躺著的,是一手將她帶大的爺爺。
她清楚記得,爺爺走的那天,她心里出現的那種輕松。
不用每天再為他擦拭身體,不用每天再為他按摩以防止出現褥瘡,不用每天露出笑容陪他說話,不用再繼續守著這間根本就沒什么生意的棺材鋪。
那一刻的放松,是真實的。
可每每回憶起,都會讓她產生一種極強的負罪感。
面對最疼愛自己的人,自己的真實反應,卻是在一年、兩年、三年……十年中,漸漸將其當做累贅。
她慶幸于自己裝到了結束,她罪惡于自己竟然真的在裝。
現在的陰萌,其實已經麻木了,漸漸對周遭的所有事情,失去了感知。
其實,她真的沒那么脆弱。
她的母親伙同姘頭,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將父親沉在水底。
她爺爺也是后來才從晚上路過的鬼口中,得知的這件事。
但在那之前,父母的感情就早已破裂,有他們在和沒他們在,其實沒太大區別。
甚至,他們死不死的……他們與其活著,還不如早點死了落個干凈。
她曾經是個渴望雙親關愛的女孩,也曾羨慕過其他人,可后來其實也就習慣了。
孩子離開雙親久了,就沒什么感覺了;父母離開自己孩子久了,也很難再續上多少感情。
人,是沒什么不能適應的。
但奈何,一場又一場的夢里,將這一切,一遍又一遍地不僅反復而且遞進地呈現在你面前。
陰萌還沒崩潰,卻也快了。
再堅強的人,也經不住這般連續不停地打磨。
這時,外面傳來嗩吶聲。
她看見了街坊四鄰,她還看見了自己母親的新婆婆一家人,這里頭,還有自己的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弟。
陰萌回過頭,看向身后的棺材:
哦,是爺爺也死了。
進來的這些人,他們在說著悲傷的話,他們在流著眼淚,但時不時,卻又在笑。
自很小時候起,陰萌就清楚,這世上,沒有多少人會真正關心你,共情你的喜怒哀樂,你過得好與不好,壞與不壞,都與他們無關,他們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陰萌被換了孝服,纏上了黑紗,她就坐在那里,任憑別人對自己安排。
爺爺的棺材被抬起來,要送出去埋了。
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在母親新婆婆的操持下,摔了碗,走在出殯隊伍的第一排。
陰萌,只能跟在隊伍后面。
這意味著,葬禮結束后,鋪子和余下的那點產業,也將被人家繼承,與自己無關。
可陰萌心里,卻沒有不甘與生氣的情緒。
她覺得自己應該得有的,她沒那么怯懦,但就是找尋不到。
因為這些東西,早在前面那一次次的夢中,被耗干了。
雨還在下,風仍在刮,很冷。
走在最前頭的那個弟弟,哭了起來,他想躲隊伍后頭去避風,換來的是他奶奶那狠狠的一巴掌,抽得很響。
反正她陰家就剩這么個女娃娃了,也沒什么親族,今天這事兒一過,鋪子和里頭的那些棺材,也就成了自家的東西。
這女娃娃,先養著,平日里拿來干活,等再長大點,就嫁出去換彩禮,橫豎都是鐵賺的買賣。
出殯隊伍行經一處河灘時,這風,一下子刮大了,不僅把人吹得東倒西歪,連那棺材也落手翻滾了下去。
連續的“哐當”聲下,那口棺材翻入了河水中,棺材蓋得下葬時再釘,這會兒蓋子直接翻開,里頭的老人也滾入了河里。
大家伙急忙去扶棺拉尸,好讓一切都回歸正軌。
陰萌面無神情地站在河邊,看著河水里,被他們怎么拉都拉不回來的爺爺。
他們有人拿繩子,有人取鉤子,還有人干脆下了水去拉拽,但爺爺卻堅定不移地,繼續向河深處漂去,越漂越遠。
陰萌心里升出一股感覺,好像自己的爺爺,正在去他該去的地方。
少女的心里,竟因此產生了些許慰藉,像是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里,又滲出了些許水潤。
但不知怎么的,原本沒什么正形只是為了敷衍個姿態而臨時湊起的出殯隊伍,在此刻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井然有序。
大家集體看了陰萌一眼后,又立刻撲向河中。
他們要不惜一切,將爺爺的遺體再拉回來,讓他下葬,讓他詐尸,讓他回到鋪子里,去批評女孩對待他時的虛偽,告訴女孩他心里清楚,女孩其實一直恨不得他早點走好得到解脫。
很快,河灘上就只剩下了女孩一個人,其余人,則全部都在水里。
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全都在努力的游著。
終于,他們抓住了漂遠的爺爺。
他們形成合力,搭成水面人梯,將爺爺的遺體,往回拽。
拽著拽著,爺爺的身后,出現了四道模糊的黑影。
“有鬼!”
“鬼啊!”
驚恐的尖叫聲傳來,先前還井然有序的眾人,直接崩盤了。
他們一個個頭也不回地企圖往回游,想要上岸。
但很快,就有人被拽入了水底,一個,兩個,三個……
陰萌站在岸邊,親眼目睹自己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就在自己的視線中,直接沒了下去。
那個自己母親的新婆婆,倒是手腳麻利,她上了岸,正伸出手,指著自己:
“你這個天殺的喪門星,克……”
“噗通”一聲,一只黑色且模糊的手,抓住了母親新婆婆的腳踝,將她掀翻在地,然后拉著她,向河里滑動。
婆婆雙手抓著河灘邊的沙石,對陰萌呼救,希望陰萌能拉她一把,救救她。
陰萌走上前。
婆婆面露欣慰,把自己的手盡可能地遞向陰萌。
陰萌抬起腳,對著婆婆的手,踩了下去。
她明明沒用多大的力,畢竟她現在還只是一個小姑娘,但婆婆卻發出了極為凄厲的慘叫,像是目睹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很快,婆婆被拉入了河底。
河邊和河面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陰萌在原地坐了下來,抱著膝。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茫然地抬起頭,發現天空中一半陰雨一半晴,而自己,恰好坐在了陰晴分界線上。
她回過頭,看向自己身后。
明明自己還坐在河灘上,可身后,卻又是鬼街,是自家的棺材鋪。
她又一次看見了那個撐著傘牽著小女孩有說有笑正在行走的婦人。
只是這次,當小女孩再次看向她,準備揮手對其打招呼時,小女孩和她的媽媽,蹲在了地上,發出了凄厲的慘叫。
像是為了形成某種呼應,棺材鋪,已經變成一口柜子的爸爸,也尖叫起來,廚房內兩口鍋中的母親和其姘頭,也伸出雙臂,任憑燉爛的皮肉脫落,可依舊死死伸展著白骨,于“咕嚕嚕”湯水中,發出驚恐的哀嚎。
緊接著,鬼街上一個一個鋪面里,都傳來了痛苦的尖叫聲。
無數的雜音,刺入陰萌的耳朵。
她感到了眩暈和窒息,她匍匐在地上,也想叫,可喉嚨似是被什么東西堵住,無論多么用力,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陰萌抓起地上的石子,不停拍打在自己臉上,她希望用這種方式,來緩解自己眼下的煎熬。
很快,她的臉上全是傷口,鮮血不停地滴落。
有些落在了地上,有些則順著唇角,流入了嘴里。
她怔住了,腦海中,似乎浮現了一些本不該出現的畫面,她想要去捕捉,卻又十分艱難。
而鬼街上的尖叫,不僅沒有消退,反而變得更為夸張。
數不清的店主瘋狂地跑到街面上,與原本的行人一起,撕扯著他們自己身上的皮,這一幕,如同人間煉獄。
黃色小皮卡內。
車載收音機里,原本獨屬于譚文彬的專場相聲表演,忽然出現了刺耳的雜音,無數道厲嘯,從里頭傳出。
李追遠感到耳膜生疼,伸出手,卻并不是去調低音量,而是轉動旋鈕,把音量開到最大。
少年的肩膀,開始抖動。
這一刻,他想笑的沖動,幾乎達到了巔峰。
車內,原本還在這里的陰萌,忽然消失了。
潤生和林書友開口質問道:“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追遠仍然是在抖動著肩膀。
怎么回事?
夢鬼,夢鬼,夢鬼……
作為一只鬼,你居然敢拉酆都大帝入夢。
近兩千年來,沒有一個鬼,敢有你這般勇敢無畏,稱得上是鬼界楷模!
這時,潤生開始用頭,瘋狂撞擊著車子,將黃皮卡撞得劇烈搖晃,嘴里一遍遍喊著“不!不!不!”
林書友攥著拳頭一邊揮舞一邊猙獰地喊道:“你別走!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啊!”
李追遠知道,夢鬼,正在拿潤生和林書友,來威脅自己。
雖然在譚文彬和陰萌那里,夢鬼出了問題,而且正越來越嚴重,但在潤生和林書友這兒,它已幾乎要取得成功。
可能只需要再來一次夢,就能徹底摧毀他們的心防,從而操控他們的心智,讓他們化作最為聽話的傀儡。
這種傷害,幾乎是不可逆的,就算能勉強走出來一些,人也是徹底廢掉了。
夢鬼,在賭桌上,拿出了它剛剛贏來的籌碼,它想交出這些籌碼,換取離場的機會。
李追遠的肩膀,在此時停止聳動。
那種憋笑的感覺,消失了。
但少年并未因此惱羞成怒,他的嘴角勾勒出些許弧度,他還是在笑。
這種笑,表示出一種態度。
談判,是不可能的。
在夢鬼看來,這只是一個圈套,既然大家互相忌憚,那就分開各自離開。
但在李追遠這里,這是大家一起走的江,更是大家共同面對的幕后黑手。
開弓沒有回頭箭,當這艘船駛上江面時,不管誰落入了水中,船上余下的人,都只能盡可能地拼命劃動船槳繼續前進。
李追遠打開車門,下了車。
車輛因那兩人的瘋狂,搖晃得太厲害,坐里面頭暈。
少年沿著橋面往前走。
身后,車窗玻璃破碎,里頭傳來潤生的怒吼和林書友的哀嚎。
李追遠繼續保持微笑,沒降下一點速度。
潤生和林書友瀕臨崩潰的動靜,在少年耳朵里,如同美妙的樂曲。
這導致少年的嘴角微笑快要維系不住了。
不是想要憤怒和痛苦或者大喊大叫,而是依舊想笑。
先前在車上,他其實在演。
自己越是表現出拒絕談判的態度,夢鬼只會把潤生和林書友這兩塊籌碼,抓得越緊,它更不敢現在就毀了他們,因為這是在它看來,眼下唯一能與自己討價還價的東西。
在最后一場會議結束與出發前的這一小段時間里,自己為團隊內所有人,都做了一項布置。
老實說,這布置雖然是當時自己所能想出所有辦法里的極限,但實際上,這一布置的意義,并不大。
甚至可以說,薄脆得如同一張紙。
那就是,
他把團隊里所有的伙伴,都給催眠了!
清心符、骨戒和懷表,就是專為催眠準備的。
再加上伙伴們對自己無條件的信任和主動配合,催眠他們,真的很容易。
所以陰萌走出店門口時會覺得陽光刺眼,所以譚文彬開一會兒車就會覺得累需要和陰萌交換著開。
因為大家伙出發時,其實都處于“睡覺”狀態。
放在這里,它僅僅就起到了抵消一遍夢的作用,
至多在你于一遍遍夢中,徹底被摧毀時,忽然驚醒一下,但意義真不大,因為夢鬼可以隨手再來一次。
這真的,只是一個小聰明。
可就是這張紙,在此刻起到了一個絕佳效果,潤生和林書友明顯是已經要不行了,但只要夢鬼不去徹底摧毀他們,它就無法發現那張紙的存在。
理論上來說,潤生和林書友就還是處于安全狀態。
海底王八和酆都大帝的事兒,已經讓李追遠忍不住想狂笑了,那張紙現在還被保留著,更是為李追遠多增添了一層開心。
下車的原因,是他真的要徹底憋不住了。
他不希望對方從自己的外在表達里,瞧出任何端倪,他需要這件事,進一步地發酵,從夢鬼身上,再順著牽扯到那只手。
他得忍,不能笑。
對于普通人來說,憋笑的最好方式,就是在腦子里把這輩子最難受最痛苦的事兒,給回憶一遍。
李追遠也是這么做的。
為了不笑,他要下車走過去,見一個人。
他相信,見到那個人后,他立馬會笑不出來。
李追遠就這樣走到了橋尾,橋尾處,是一個檢票口。
李蘭手里拿著兩張票,就站在檢票口門口,等著自己。
果然,見到她,李追遠就笑不出來了。
李蘭彎下腰,拍了拍手,面露慈母般的柔和笑容對李追遠張開雙臂:
“我的寶貝兒子,和媽媽一起玩游樂園,開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