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開口說話的同時,李追遠腦子里也即刻生出了“腦霧”。
它正在逐步覆蓋自己的記憶與認知,將自己拉入過去的那一段特定的情境中。
對此,李追遠表示理解。
雖說夢鬼正處于驚惶不安的狀態,同時正逐步失去對這里的掌控,但至少在眼下,夢依舊是夢,在它大框架未倒塌前,它依舊會按照既定流程去運轉。
就是,李追遠不太喜歡這種“漸進”的過程,他能感受到,有一股力量正在遮蔽自己的記憶。
這給他一種,自己正在被人當面侮辱智商的感覺。
既然這種記憶覆蓋不可逆,他寧愿選擇更潤物細無聲的方式,要不然你干脆揚起一片沙塵或來一道閃電,然后場景瞬間轉換,讓自己直接代入。
但轉念一想,李追遠忽然又意識到了一個矛盾點,那就是在自己被夢鬼拉回小皮卡里聽收音機充當節目點評嘉賓前,自己應該已經被夢鬼拉入夢境里很多遍了。
按理說,自己已經被打磨去不少棱角,至少對這種夢,應該逐步趨向于接受和麻木。
哪里可能再入夢時,依舊得花費這么久的時間,來為自己布置代入感?
所以,夢鬼你之前,到底在做什么?
腦霧正在逐步形成,一些東西李追遠已經記不起來了,他只能在有限的時間里,去進行盡可能多的思考,哪怕只是用一種思維慣性。
不應該的。
李追遠承認自己在精神層面,超出自己伙伴很多。
但他不會想當然地認為,憑借這些,就能讓自己在這夢境里,顯得如此與眾不同。
任何反常理的現象,必然至少有一個客觀作用因素。
李追遠把在小皮卡上,夢鬼與自己的對話,在腦海中快速回憶了一遍。
少年心中生出一種猜測:
夢鬼的服軟語氣,是對自己說的。
所以,
有沒有一種可能,
夢境出問題的不僅僅是譚文彬和陰萌,
自己的夢,
其實也出了問題?
剛一念至此,“腦霧”覆蓋完成。
李追遠的記憶,定格在了一年半前,那時的自己,還沒回到老家南通。
少年此時的模樣,也發生了變化,個頭矮了一些,臉蛋圓潤了一些,堅持吐納基本功所帶來的身體力量感消失,因經歷而蓄養出的既壓迫又從容的氣質也被抹去。
李蘭的懷抱就在面前,李追遠臉上也露出欣喜的笑容,撲入李蘭懷中,母子相擁。
“媽媽,我好開心。”
母慈子孝。
那時的男孩,就是這般模樣,他還未放棄對自己母親的期待,雖然知道母親不喜歡自己,甚至很厭惡自己,卻依舊執著于牽著母親的袖口不放。
相擁后分開,李蘭右手拿著票,左手牽著李追遠的手,母子倆走入游樂園。
雖然沒有檢票員,可李蘭依舊做著遞票檢票的動作。
李追遠乖乖地站在媽媽身邊,不時流露出對游樂園的好奇與向往。
他也會向里面站著靠一靠,盡可能地不去阻礙其他游客的道路。
哪怕,這里除了他們母子倆,壓根就沒有其他游客。
這就像是林書友夢里,他奔跑向自家著火廟宇的路上,越是靠近廟宇就越是看不見路上的人,只是林書友在那種情境下,是不會在意這種細節的,畢竟他神經有些大條。
所以,夢也會對一些沒必要出現的東西,做一些簡化,反正不影響你的代入感。
同樣的現象,也出現在李追遠的夢里。
但和林書友那里的簡化所不同的是,哪怕此時游樂園里人滿為患,在這對母子的視角里,有和沒有,并沒什么區別。
母子倆反正都是在演戲,對著活人演對著人偶演……和對著空氣演,沒什么區別。
園區門口,擺著賣冷飲的冰柜。
李蘭面帶微笑地低頭看向李追遠,李追遠將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然后不自覺地抬起眼皮,偷偷看一眼自己的媽媽,接觸到媽媽的目光后,又馬上挪回視線。
“呵呵。”
李蘭似乎是“看破”了兒子的小心思,走上前,對著空氣問價,再從冰柜里挑選出一個雪糕。
她給錢,再找錢,最后又說了聲:“謝謝”。
隨后,李蘭撕開包裝紙,這是一塊熊貓臉的可愛雪糕,她將其遞給兒子。
李追遠伸手接了過來,然后,他吃一口,再將手臂舉起,李蘭彎腰,也吃了一口。
母子倆說說笑笑,開始在游樂園里找游玩項目。
若是從上帝視角,也就是夢鬼視角來看,哪怕它還沒去特意布置出什么,但這個夢,已足夠詭異。
這對母子,在空曠無外人的游樂園里,“無實物”表演得極為細膩。
雪糕很快就吃完了,李追遠將包裝袋和小木棍一起丟入垃圾桶,然后張著自己的雙手,有些局促。
李蘭從口袋里拿出面巾紙,細心地幫兒子擦拭。
擦好了后,更是用手指在兒子鼻子上,輕點了一下,母子二人相視而笑。
可惜的是,沒有外人。
否則,這對母子,絕對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可愛懂事精致如瓷娃娃的孩子,漂亮且氣質絕佳的年輕媽媽,母子倆的一舉一動,仿佛都在詮釋著“母子”這個詞的標準含義。
這里的夢,應該是恐怖的。
一如譚文彬、潤生、林書友和陰萌他們在這里所經歷的一樣。
其實對于李追遠而言,這個夢,也是恐怖的。
因為李蘭會在外人視角無法看見的剎那間隙,眼眸里流露出一抹排斥,為自己擦拭手指時忽然稍加一點力。
種種稍縱即逝的細節,流露出李蘭對自己的厭惡。
殘忍的是,她知道自己的兒子能夠捕捉到。
更殘忍的是,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清楚,她本是能演得滴水不漏的。
最殘忍的是,她是故意,在自己兒子全心全意表演時,讓他失去那種努力營造出的虛假溫情和滿足感。
她在嘲諷,她在譏笑,像是在面對一個……自欺欺人的小怪胎。
他們怕是這世上,最連心的一對母子。
也因此,她更清楚如何讓自己的兒子難受,讓他體驗到,人皮不斷被撕扯下來的感覺。
每次看到他因心顫而漸漸繃不住的演技,她的內心,就能得到些許松快。
“兒子,我們坐海盜船好不好?”
“好。”
李蘭去買票。
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李追遠抬起手,似是眼睛入了沙子,開始輕揉。
借著自己手部的遮擋,少年的眼里,流露出一抹與其年歲不相符的平靜與淡然。
買好了票,母子倆在空無一人的海盜船前,排起了隊。
他們甚至,能在“看見”一些有趣的人時,互相拉一拉對方,示意一起看,還能就此說說笑笑。
一個開個頭,另一個馬上就能接上。
在愉快且期待的氛圍中,李追遠和李蘭坐上了海盜船。
海盜船開始前后搖擺,幅度逐漸增大。
李追遠開始歡呼,李蘭摟著自己兒子,也笑得很開心。
原本,這種“美好氛圍”,應該繼續持續下去。
但不知怎么的,在李追遠視角里,海盜船船頭上,那個戴著帽子的獨眼龍船長,變成了一個白發老人的形象。
老人雖然年紀大了,但精神矍鑠,身子骨也很硬朗。
他站在船頭,無視著船身的搖晃與“風浪”,正在對自己露出慈祥的笑容。
看看他的笑容,再扭頭看看自己媽媽的笑容。
二者一樣,二者又很不一樣。
“小遠侯……小遠侯……小遠侯……”
老人發出了呼喚。
李追遠聽過自己媽媽的秘書徐阿姨對她家里父母打過電話,當時徐阿姨說的是一種很奇怪的方言。
徐阿姨說,這種方言,他媽媽也會,但他從未聽自己媽媽講過,記憶中,他媽媽也從未和老家外公外婆通過電話。
海盜船的搖擺幅度,進入了最大值。
船頭的老人,身體慢慢出現龜裂,他在破碎,但他依舊在看著自己,臉上慈祥的神情也沒有改變,他還在繼續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李追遠雙手抓著前面座椅的欄桿,低下頭。
李蘭:“你害怕了么,兒子?”
李追遠用力地點了點頭:“媽媽,好可怕。”
李蘭:“快結束了。”
海盜船逐漸平穩下來,這一輪,結束了。
當李追遠重新鼓起勇氣抬起頭時,看見了碎裂一船的老人。
這里是手,那里是腳,到處是血跡,他的頭,則正好固定在自己身前座位上,正注視著自己。
李蘭牽著李追遠的手下來,下船時,男孩的腿有些發軟,呼吸也有些急促。
“兒子,你要休息一下么?”
“不,不用。”他不會因為自己的緣故,給母親添麻煩。
一切屬于孩子的麻煩,可以制造,但都得在有限范圍內,只為體現小孩子的可愛和為母親的表演搭臺。
“那我們去玩碰碰車?”
依舊是買票,排隊。
輪到母子倆后,倆人一同坐入了一輛車里。
這是一個圓形場地,里面有很多臺車。
平滑的地面上,畫的是穿著各個民族特色服飾的男孩女孩手拉著手。
當指示燈亮起時,里頭所有的車,哪怕沒有人在開,也都動了起來。
李蘭示意李追遠來開車,李追遠手握方向盤,腳踩踏板,碰碰車的速度提了起來,很快就和前面的那輛車相撞。
“哎喲!”
“哎喲!”
母子倆發出了一樣的呼喊。
接下來,調轉方向盤,脫離,再撞向另一個人。
“砰。”
“呵呵。”
“哈哈!”
純粹的撞來撞去,尋找一個合適的契機,最好從側面,撞向其它車,然后母子倆似乎能同時聽到被車上不存在的尖叫聲,接著一起發笑。
但開著開著,李追遠忽然看見,場地中央位置,原本畫著一個小女孩的區域,那個小女孩,離開了畫面,坐了起來。
她穿著一身紅色的漢服,很端莊,安靜地坐在一張小板凳上,雙腳則踩在身前。
她很文靜,她也很漂亮,雖然她的眼神沒有聚焦,哪怕周圍不斷的有碰碰車疾馳而過,她也沒有絲毫理會,只是單純地平視前方。
不知怎么的,看見她時,李追遠也安靜了下來。
男孩甚至稍微往邊上側了側身子,與自己的媽媽拉開了一點點距離,至少不像先前,緊挨得那么近。
李蘭問道:“你累了么?”
“嗯。”
“那媽媽來開。”
不等李追遠回應,李蘭就伸手抓住了方向盤,然后腳猛地踩下踏板。
這次,碰碰車沒有去撞其它車,而是徑直向著場地中央的那個位置開去。
速度很快,沒什么反應時間,李追遠的眼睛睜大,隨即就看見女孩被自己所在的碰碰車壓過。
男孩的身體開始顫抖。
李蘭繼續開車,踩向倒車踏板,然后,又一次碾了回去。
男孩雙手攥緊,被修理得很好的指甲,嵌入皮肉之中。
李蘭又一次開車撞了過去。
男孩仰起頭,強烈的窒息感襲來。
李蘭:“兒子,媽媽開得好不好?”
男孩咬著牙,閉著眼。
李蘭再次碾過,一次又一次,不停往復。
“兒子,媽媽技術怎么樣?”
“兒子,媽媽厲不厲害?”
“兒子,你今天怎么了,膽子這么小么?”
結束音響起。
所有的碰碰車都停歇了下來。
車上不存在的人,開始下車離場,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臉上,都流露出意猶未盡。
正常來說,游樂園里的碰碰車,票價算是所有項目里最貴的那一檔次,而且體驗時間并不長。
李蘭問道:“兒子,我們再玩一次好不好?”
這個時候,你留一個人坐車上,再讓一個人去交錢,就能不用排隊接著玩。
李追遠睜開眼,在他的視線里,場地中央位置,已是一片紅色。
那件本就是紅色的漢服,早已在不斷碾壓中撕扯破碎。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在剛剛,李追遠心里有無數次想要宣泄的沖動,他恨不得親手把自己身上的人皮撕下來,然后把身邊這個女人的人皮,也一并扯下。
他很想就這么血淋淋的站在這里,去面對她,去面對這個世界。
因為他受不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痛苦。
可每次這種沖動到達臨界點時,李追遠的額頭總會出現一種冰涼又柔軟的觸感,對其輕輕撫摸。
它一次次將自己蹙起的眉頭撫平,將自己瀕臨崩潰的心態從懸崖邊又拉扯回來。
他不知道自己面前為什么會忽然出現這座懸崖,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身上會有一根繩子,阻止自己跳崖。
但他很珍惜這條繩子,如同溺水的人,終于渴求到了一縷新鮮空氣。
再扭頭,看向身邊坐著的仍然躍躍欲試想要繼續玩下去的媽媽。
李追遠面露微笑,回答道:
李蘭將一張錢遞給李追遠,這是個大面額,可不僅只能續一次。
李追遠離開碰碰車,走向空無一人的售票臺,將錢遞送過去,然后對身前笑了笑,側過身,指向自己母親所坐的那輛碰碰車。
隨后,李追遠又跑了回來,坐里。
這一來一去間,鞋底傳來“咯吱咯吱”的粘稠聲響,刺得男孩耳膜生疼。
“媽媽,好了。”
“好,我們繼續玩。”
“你來開,媽媽休息一下?”
“嗯!”
李追遠接過了方向盤,腳也放在了踏板上做著預備。
他已經察覺到,自己的內心深處,好像缺失了一大塊。
他不知道這一塊究竟去了哪里,但他能敏銳地感知到,這一塊還在繼續起著作用。
這似乎,是一場拔河較勁。
繩子的另一端,好像不僅僅是自己的媽媽。
同樣的,自己的身邊,好像也站著另一道身影。
沒有線索條件,沒有已知訊息,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輸。
指示燈再度亮起,新一輪的游戲開始。
李追遠駕駛著碰碰車開始和其它車對撞。
李蘭一開始只是笑吟吟看著自己兒子玩,過了一會兒,她似乎發現自己兒子只在邊緣地帶找車撞,她就伸手指向了中央處。
“兒子,去那里,去那里。”
李追遠扭頭看向中央處,他看見那個穿紅色漢服的女孩,又出現在了那里,依舊是坐在板凳上,穿著繡鞋的雙腳整齊地踩在身前。
男孩調轉了方向盤,向她開去。
內心的劇烈顫抖,再度浮現,他再次開始顫抖,發自內心的顫栗,一種想要撕扯下身上一切的強烈沖動,又一次浮現。
可就在這時,女孩卻對他露出了笑容。
這一瞬間,李追遠安靜了下來,他也露出了笑容。
“砰!”
他撞了過去。
李蘭:“好玩么?”
李追遠:“真好玩。”
李蘭:“那快退回去。”
李追遠:“好的,媽媽。”
一次次的撞擊,一次次的碾壓,換來一次次的內心顫栗,但伴隨著次數逐漸增多,內心的抵觸,也正逐步降低。
這一輪游戲里,李蘭沒有接手方向盤。
下一輪游戲,和再下一輪里,依舊全部是男孩在開。
他叫得很大聲,他笑得也很開心,玩得臉上全都是汗。
最后,還是李蘭開口道:“兒子,休息一下吧。”
“好。”
李追遠雙手松開了方向盤,留下了兩道濕漉漉的手印。
母子倆離開了碰碰車,往外走去。
途中,李追遠回頭看向身后,中央位置處,那個女孩,依舊坐在那里。
她絲毫沒責怪自己對她的所作所為,依舊就這么看著他,對他笑,眼里,像是藏著無數顆璀璨的星星。
李追遠臉上也洋溢起笑容。
男孩無法具體形容出這種感覺,這似乎是一種信任,信任程度高到,她不需要說話,只需一個簡單的眼神就能互相理解,任何多余的解釋都是無用的累贅。
李蘭問道:“看來我兒子是真的玩開心了。”
“嗯,很開心。”
李追遠現在是不知道自己處于怎樣的一個環境中,他并未突破“腦霧”下的記憶覆蓋。
但站在夢鬼的角度,哪怕沒有其它糟心棘手事影響,對這樣的一個對手,它也是很頭疼的。
換做其他人,這種強行拽入再一遍遍強行打磨,怎么著都能一步步侵蝕直至其崩潰。
可是在少年這里,即使夢鬼已經窺覷推算出最合適的夢境,但少年表現出來的,居然不是麻木……
他在適應!
你所調動的一切可以引發其情緒失控的場景,都會被他一個個克服過去,最終在其心底,再也起不到絲毫波瀾。
他甚至,能夠從這種克服極端情緒的過程中,收獲某種快樂。
不過,他也不是沒有缺點。
他在隱藏著什么,在維系著什么,他有另一個臨界點,只需要自己將其破開一個細小的口子,那迎接他的,就是一場徹徹底底的崩潰。
但問題是……
游樂園檢票口外面。
手持蠟燭低著頭的身影,站在那里,當它想要往里走時,身前的檢票欄桿,卻一直沒有為它開啟。
夢鬼緩緩抬起頭,露出了它那張男女不分的臉。
這張臉上,是滿滿的不解。
它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攻破少年心防的另一條思路,可問題是,身為這個夢的制造者,它竟然被阻攔在了這個夢的外面。
它無法對這個夢,進行任何的修改。
這也就意味著,無論多少次夢境輪回,少年在這里所經歷的,都是第一個版本的夢。
如果第一個版本的夢對其真的有效,哪怕僅僅是0.99,那不斷乘法下去,也能將其不斷削弱。
可如果這個版本的夢,對少年來說,是1呢。你乘多少次,都是沒效果的。
要真是1,那也就算了,最起碼能將其困在這里,可要是1.01呢?
這也是夢鬼把少年重新拉出夢的原因,它擔心繼續下去,自己的夢,只會不斷增強少年的心境。
最明顯的一個表現就是,每次入夢時,所需要覆蓋少年既定認知的時間,正越來越長。
但自己把他拉出來后,他自己竟然……又主動走了進去。
但這,還不是最夸張的。
夢鬼往后退了一步,它的身形一下子就來到了橋中央。
兩側,都是湖面。
東側湖面上,一只只或大或小的烏龜,正在湖面上游動,綿延伸展過去,看不到盡頭。
西側湖面上,一道道鬼影正在下方泅渡,無數只手不斷探出水面,似在承受著某種酷刑折磨,企圖抓到什么來替代自己。
夢鬼看著自己手里的蠟燭。
原本,燭焰是紅色的。
現在,三分之一是藍色,三分之一是黑色,紅色只余留在中間這一束,而且還在繼續被壓縮。
這是它的夢,但它已經漸漸失去對其的控制。
它不知道,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它是真的想不通。
作為夢鬼,這里應該是它的主場,它在這里應該主宰一切。
這同時也是最令它感到畏懼的地方,
到底是怎樣的恐怖存在,
可以以這種方式,強行介入自己的絕對主場?
夢鬼閉上眼。
下一刻,
它睜開眼。
它躺在一座池塘里,一根燃燒的蠟燭,矗立在其胸膛。
池塘四周,漆黑一片,但借著蠟燭微弱的光芒,可以看見十幾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們都盤膝坐在池塘邊,各自做著自己手里的動作。
有的在掐指推算,有的在以龜殼占卜,有的在擲簽筒,有的在打算盤,有的在搖錢幣……
推算而出的念力,在四周形成了陣陣光暈。
這是可以稱得上絕對豪華的陣容,這世上,能派出這種推演陣仗的勢力,可真的不多。
夢鬼和他們,并不是一伙的,他們彼此,其實一直都在互相提防。
他們想要自己布局殺人,至少廢人。
自己則需要他們的這種加持,獲得更高的推演加持,讓自己的夢,得以更進一步。
雙方,各取所需。
可現在的問題是:
你們要我殺的人,到底是誰?
是你們真的知道,要我殺的人是誰么?
你們,
到底是怎么敢的?
這時,一道身影從外面走了進來,他的身形被完全包裹進了灰色長袍里,不露出絲毫,甚至連發出的聲音,都經過了扭曲。
夢鬼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們對自己,做了最為精密的隱藏和遮掩,不止是在現實里,更是在天機因果中,將自己的行為痕跡抹去。
“可以收手了吧?”
對方發出了詢問。
夢鬼:“可以,但我想,多享受一會兒。”
“不要太貪婪,你得到的加持,已經夠多了,趕緊收手吧,以免夜長夢多。”
夢鬼:“我喜歡夜長,更喜歡夢多。”
實話,是不可能說的。
夢鬼很清楚,如果把現在夢里頭的真實情況告訴他們,他們最先做的,就是與自己脫鉤,甚至反過來鎮壓自己。
不過看樣子,他們也是覺得這件事已十拿九穩,絲毫不覺得,在如此周密布置下會出什么問題,就像是自己剛開始時一樣。
“早點結束。”
“好。”
夢鬼重新閉上了眼。
結束不了了,
只有大家一起下水,
我才能有一線趁亂上岸的機會。
灰色長袍者轉身向外走去,他推開一扇門,門外是陰沉沉的黑暗,門內,則是火把通明。
雖然只隔著一扇門,在中間的禁制陣法,復雜密集,完全是兩個不一樣的格局環境。
屋內有一口井,井口很大,卻不是太深。
井壁全是鎖鏈,鎖鏈上貼著符紙,將一個東西困鎖在里頭。
被鎖住的東西,時而變成人的模樣,時而變成一只鳥,但無論怎么變,困住它的鎖鏈依舊異常穩固。
屋子里,還有一個人,他也是一身灰色長袍。
兩個身穿灰色長袍的人,隔著井口,相對而立。
他們出自一個家族,卻并不互相認識。
因為這個家族雖有主家,但主家平日里也僅僅能管自己一家,家族分枝如星羅棋布般撒落,彼此間連姓氏都各不相同。
這是一種避災的方法,也是傳承延續的手段。
只有在特定時候,由主家啟封傳召時,他們這幫人,才會在隱藏身份的基礎上,聚集到一起行事。
事了之后,又會各自散去,再次隱姓埋名,彼此不知。
“沒想到這些年過去,他們家,竟又有人開始走江了。”
“許是吸取了上次那位走江失敗的教訓,這次這個人,走得悄無聲息。
若非先祖曾與柳家恩怨糾葛頗深,留下契機,借此算出江水異動,怕是江湖上,還真沒什么人能發現。”
“可能是剛走沒多久,還沒來得及打出名頭。”
“這不一定,柳家那個老太太,素來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她老了。”
“也是。”
“你對這個人,好奇么?”
“不好奇,很蠢,我從未見過如此懂得配合,自己乖乖入網的魚。
我甚至懷疑,我們擺出如此陣仗付出如此巨大代價,只為了剪除掉他,是否劃算?”
為了盡可能地隔絕因果關系,他們在布局推動時也是極盡小心謹慎,因此耗費了極大資源,盡可能不親自下場操作以免留下痕跡。
但這次,其它線都推進得很是順利,有一條線,異常的麻煩。
最后,不得不派出一個族人親自下場糾正,糾正之后,他就自殺了。
所以,雖然局是他們布置的,但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想殺的人,具體是誰。
因為,不知者才能無罪。
“不能給龍王秦龍王柳再次起來的機會,這兩家人,全是瘋子。”
“我知道,不過我很期待,柳家那位老太太先發瘋。”
“這也是我們想要看到的。”
“夢鬼那邊快結束了。”
“那就準備好將其鎮壓,讓這伯奇形神吞了夢鬼,把痕跡徹底湮滅。”
“這伯奇形神,歷史上就是被柳家人鎮壓過的,倒也合乎因果。”
說著,兩個灰袍者一齊挺起胸膛,聲音也從先前的陰沉,化為正氣浩然。
“夢鬼難纏為禍人間;我等付出巨大心血,聯合走江者布下此局,只為正道,除此邪魔!”
“吾輩正道人士,人人得以犧牲,只求江湖清明,人間太平,除魔衛道之心,天地可鑒!”
短暫的休息過后,李追遠和李蘭一起走入鬼屋。
時下鬼屋,想要做出光影效果,需要極大成本,而為了既節約成本又能營造出恐怖氛圍,就往往朝著接地氣甚至是接地府的方向奔去。
里頭的棺材、紙人、黑白無常、酷刑等等場面,是怎么生理不適怎么安排,只要把你嚇到,那就算值回票價。
李追遠和李蘭牽著走,參觀完了鬼屋。
母子倆,被“嚇”得六神無主。
李蘭會抱住自己兒子,李追遠也會抱住媽媽。
鬼屋里頭很黑暗,對演技的細節要求也就不高,母子倆,都能得到喘息與放松。
畢竟,再優秀的資深演員,和老戲骨對戲,時間久了,也都會感到疲憊。
不過,有一些個場景,讓李追遠內心震動了一下。
他看見了一個正蹲在地上啃食尸體的大個子。
看見了一個躺在棺材里,忽然坐起的女人,她是由紙人做的,皮膚很白。
看見了被惡鬼附體不斷撞墻的年輕人。
看見了被兩個孩童鬼,撕咬身軀的男子。
在路過他們這四個場景時,李追遠臉上流露出了神情變動,并不全是裝的,哪怕他心底知道,他們是假的。
走出鬼屋后,李蘭整理起了頭發,還特意避開了自己兒子,不想讓兒子看見母親被嚇到的一面。
李追遠則在反復訴說著里頭的經典場景,童言童語。
李蘭收拾完畢后,蹲下來,看著自己的兒子,笑道:“我們家小遠,可真勇敢呢!”
說著,她伸手將男孩抱入自己懷中,輕拍男孩后背,安慰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乖,晚上可別做噩夢,小遠是勇敢堅強的孩子,對吧?”
李追遠微微側過頭,看向自己母親那精致的耳垂。
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背后,母親嘴角上,正勾勒出的譏諷笑容。
或許,母親也知道自己能想象出她現在的表情吧。
那就表演一下神傷,配合她一下?
李蘭將李追遠輕輕推開,看向李追遠的臉,從男孩的眼眸深處,她看見了一抹稍縱即逝的憂傷和痛苦。
“前面有解字謎的游戲,我們去那里吧?”
李追遠繼續被李蘭牽著走。
他知道,自己和母親,有著一樣的病,他經常能看見每天早上,母親出門前,對著鏡子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
但不知為什么,以前和母親相處時,他會費盡心思地想要討她開心,在這些之余,他其實也能收獲到某種很特殊的慰藉。
類似一種滿足,一種依戀,一種慣性,一種寄托?
他其實從未真正的在演戲,除了演戲之外他是投入了些許其它他所陌生的東西的。
然而,這次和母親一起來游樂園玩,他發現自己找尋不到那種陌生的情緒了。
如果能見不到她,好像也可以,如果能離開她,似乎也不錯,如果她不出現在自己的生活里,自己好像也不用那么累?
那個東西……像是忽然間,就這么永遠失去了。
李追遠抬頭,看向天空。
我似乎,一下子丟失了很多東西?
“兒子,你怎么了?”
“媽媽,我有點累了。”
“那正好,做做解題游戲,放松一下。”
“嗯。”
解題攤很大,這是游樂園里比較大型的一個活動,有三個并排在一起的長廊,里頭放著屏風,解完一題后,可以去下一桌。
最后根據解題的多少,獲得一些獎勵的挑選。
當然,也是要買票的,獎品也不貴,很多是字謎甚至是腦筋急轉彎這類的題目,控制好的話,游客玩得開心,園區也是有得賺。
“兒子,我們來比賽好不好?”
母子二人,一人走向一個長廊。
每個桌子后頭都應該有一個工作人員的,或者不忙時,一個工作人員照看個兩三桌,但這里,沒有人。
題目,就擺在桌子上,自己答。
他們母子倆也不用對照答案,解出來的,就是對的。
李蘭付了錢。
答題開始。
第一題,一張整個桌子大的照片,里面全是統一的人臉,要求你在限定時間里,找出不一樣的那個在哪里。
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因為小照片,實在是太多了,它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種環境下。
但母子倆,都沒覺得有什么異常。
畢竟,整個游樂園里一個人都沒有,他們也沒覺得有什么奇怪。
李追遠只是掃了一眼,就伸手指出了不一樣的那個小格子,然后繞過屏風,去下一道題。
他自己也有些奇怪,按理說,就算自己記憶力再好,想一下子記住那么多人臉并找出區別,也不該這么快才對。
就比如自己的媽媽,還停留在第一題。
第二題,是一個算術題,但它卻運用了一種特殊的八卦方式,讓你把這些特殊的符號代入,計算出答案。
李追遠依舊只是掃了一眼,答案就出來了,他寫下了答案,去下一題。
他還是感到奇怪這些特殊符號自己竟似不用熟悉,真的就是一眼看下去,它們就自然而然地動起來,把最終結果告訴了自己。
第三題,是一個色彩題,需要你用毛筆蘸取顏料,補齊桌子上的這幅畫。
細看這幅畫時,它好像還在動,溪水在流淌、山風在吹拂,氣象在涌動。
這已經不是該出現在這里的題目了,就算不考慮氣象韻律上的契合,光是繪畫技藝,就足夠將游樂園里九成九的人卡住。
李追遠拿起毛筆簡單幾筆之后,流暢自然。
下一題,是拼圖,壘得很高的拼圖,讓你拼完。
李追遠將拼圖部分鋪開,看了一會兒后,開始拼接,密密麻麻的小塊格,沒用太長時間,就被他給拼完。
基本沒怎么思考,大部分時間消耗在拼圖這一動作上。
拼出來后,是云層里,一只蛟龍探頭。
正常人拼這個,怕不是得幾天幾夜。
李追遠去往第五題前,他特意往后走了走,來到長廊邊,看見自己的母親剛做完第二題,正拿著畫筆,在做著第三道題。
媽媽,怎么變笨了?
李追遠轉身,走向第五題的桌子,角度原因,又隔著三道屏風,母子間在此時,是互相看不見對方了。
但當李追遠走到第五題的桌子前時,他怔住了。
因為桌子后頭,居然坐著一個人。
李追遠看不清楚這人的臉,甚至看不清楚他的衣服,但只知道,有一個人正坐在那里。
“到底是誰他娘的閑著沒事干,拉我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