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不知道他是誰,至少,現在的李追遠不知道。
但男孩能從眼前這個模糊的人影身上,獲得一種極強的熟悉感,似乎自己曾和他朝夕相處過。
可尋遍記憶角落,卻始終無法搜索到有關于他的痕跡。
男孩深吸一口氣,閉上眼,他現在確定了一件事:
自己應該是失憶了。
“腦霧”對記憶的覆蓋,能為夢境提供更多的操作空間,它是一種枷鎖,困住你后,才好對你上刑。
正常來講,以夢鬼的層級再結合其眼下所擁有的條件,它所營造出來的夢,“腦霧”近乎是無解的。
李追遠的優勢在于,他不會在刑罰中消沉麻木,而會主動進行克服與適應。
這種對手,需要夢鬼付出更多的精力來對付。
可實際上,要是每次在這個夢境里,都能看見眼前這個模糊的人,那所形成的沖擊,就足以撬開腦霧枷鎖。
哪怕,只是撬開些許縫隙,但以少年的智力,就能快速分析測算,推導出更多東西,從而將整套枷鎖掙開。
當意識到自己失憶后,李追遠就站在那里,開始了思考。
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這里的人和物。
自己的母親、海盜船上的老人,碰碰車場地里的女孩,鬼屋里能引起自己內心觸動的四個場面,他們到底具備著哪些象征意義?
當自我的認知開始出現時,夢境也就不再具有完美的代入感,當自我認知足夠強烈時,就是夢境坍塌的開始。
之前很多次,每到這個階段,夢鬼都會把李追遠從這個夢里拉出來,然后再“投送”進去。
這是它的成功路徑依賴,再厲害的刺頭,多丟進去煎熬經歷幾次,也就能慢慢磨平其棱角。
這也是李追遠先前進入游樂園時,能清晰感知到“腦霧”逐漸形成,記憶漸漸被覆蓋的原因所在。
他身上的這套枷鎖,不停地被套上又不停地被撬開,次數多了……枷鎖自然也就松了。
坐在椅子上的那人低下頭,看向男孩,說道:
“你又開始了。”
李追遠勉強地睜開眼,一邊繼續高強度思考的同時一邊開口問道:
“您能幫我中止么?”
“嘖。”
那道模糊的身影發出一聲咂舌之音,每次他主動與男孩說話時,男孩都能從自己的語氣和內容里提煉出內容,問出不同的話。”
第一次問:你是誰。
第二次問:這里是哪里?
第三次問:我在做夢么?
到這一次,他直接請求自己出手。
身影知道眼前男孩處于怎樣的階段,他的每次夢境記憶并不相通,次次見自己都是初次,卻真就只憑自己的話語,來進行疊加分析。
這個男孩,是默認了過去那么多次的他自己,都做過哪些回應。
這思維,竟是如此的理性。
不過,這男孩很快就要消失了。
和之前很多次一樣,男孩次次將明悟時,馬上消失不見,然后過一會兒,他又會走到自己面前。
但接下來,男孩的舉動,讓身影下意識地稍稍坐直了身子。
“啪!”
男孩用力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然后甩了甩腦袋。
別人這么做是為了讓自己強行清醒,男孩這么做,是為了中斷自己的清醒。
他打斷了自己的思考,不再去分析此時的環境,強行維系住了留在這里的代入感。
難得糊涂。
“呵呵呵……”
身影發出了笑聲,他覺得這孩子變得有趣起來。
李追遠則開始深呼吸,他強迫自己的思維不再繼續發散,讓自己的腦子盡可能轉得慢一點,不要去多想。
男孩再次扭頭看向那道模糊的身影,問道:
“接下來,我們該做什么?”
強烈的熟悉感,讓李追遠下意識地將對方當做了自己人。
身影反問道:“為什么是我們?”
李追遠:“我不知道。”
身影:“我可不認識你。”
李追遠:“我也不記得你。”
身影:“所以,我們有什么關系?”
李追遠:“我們,應該是有關系的。”
身影:“孩子,可不要隨便認親戚。”
李追遠:“你不打算做點什么嗎?”
身影:“你覺得我需要做點什么?”
“比如,離開這里。”
“哦?”
“你似乎不喜歡自己出現在這里。”
“并不是。”
李追遠再次問道:“那你不喜歡的是:自己竟然能出現在這里?”
“嘖。”
這是身影第二次發出咂舌音。
一個記憶被覆蓋的孩子,竟依舊能這么聰明。
這世上絕大部分人,去回看小時候的自己,都會有種傻得可愛的感覺。
身影:“你多大?”
李追遠舉起手:“我現在不能思考這件事。”
思考了,就要消失了,然后再次見到這道身影,一切從頭來過。
身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話問得其實沒什么水平,因為不管這孩子真實年齡到底有多大,哪怕他在現實里是個老叟,也依舊無法改變其孩童時就已絕頂聰明的這一事實。
李追遠再次開口道:“你為什么不希望自己能出現在這里?”
身影:“你為什么覺得我會告訴你?”
李追遠:“你不想聊天的話,剛剛就不會主動開口。”
身影:“嗯……我原本以為我已經死了,但能出現在這里,證明我還沒死。”
“你沒死?”
“怎么,你覺得我應該為此感到高興。”
“不……”李追遠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我為此感到悲傷。”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好像,如果你死了,應該是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
“的確,對我而言。”
李追遠:“不,是對我而言。”
身影沉默了。
李追遠繼續道:“你為什么沒有死呢?”
“嗯?”
“你怎么回事,為什么沒死,為什么不去好好死?你該死的!”
身影低下了頭,仔細端詳著男孩。
男孩的失落和遺憾,不似作假。
但很難想像,一個連記憶都不全的小家伙,此刻正為自己還活著而感到難過,而且是發自肺腑。
身影:“抱歉,讓你失望了。”
李追遠:“該抱歉的是我,平白無故希望你死,咒了你。”
身影搖搖頭:“不,這是祝福。”
隨即,一大一小,一清晰一模糊,兩個人,彼此陷入沉默。
這次,主動打破沉默的是身影,他問道:
“你姓什么?”
“李,我叫李追遠。但我不確定,我在這里的名字是否準確。”
“哦,姓李啊。”
“你是在擔心什么嗎?”
身影擺了擺手,“因為我根本就沒留下過后代,我很確定。”
“很莫名其妙?”
“如果你活得夠久,或者叫存在的時間夠久,類似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你也會有。”
“活太久,也沒什么意思,它會把以前的美好記憶都沖得寡淡。”
“贊同。”身影笑著道,“呵呵,看來,你真實年齡,應該挺大的了,沒八十,也該有七十。”
“應該吧。”李追遠再次敲了敲自己的腦門,打斷本能思考進程,“我也覺的,和你聊天時,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如你所說,我應該年紀很大,才能和你有共鳴。”
“其實,你年紀就算再大,在我眼里,都只是一個小家伙。”
“憑什么?”
“這世上,比我存在時間更久的,不是沒有,但哪怕和我同齡甚至比我矮很多個輩分的,也不應該像你現在這樣,被滯留在這兒。”
“哦,很新奇的一個思路,你到底活了多久?”
“沒法測算,你能給我一個準確紀年么?”
“抱歉,不能。”李追遠攤開雙手,看著自己稚嫩潔白的手掌,“如你所見,我這么老的一個人,都變成一個孩子了。”
“嗯。但這么說吧,我生命中的絕大部分時間里,都在想著怎么去死。”
李追遠繼續看著自己的雙手:“但我好像還想繼續活著。”
“你確定?”
“確定,我似乎只是希望你死,但我,沒輕生的念頭,應該,還是挺想活的。”
“小家伙,你為了這句話,居然鋪墊了這么久?”
李追遠:“幫我一把。”
“你憑什么認為,一開始拒絕幫你的我,在和你聊了一會兒天后,就會改變主意選擇幫你?”
“我不知道。”李追遠搖了搖頭,“但我似乎也會這么做。”
“嗯?”
“如果覺得有趣的話。”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身影起初只是正常的笑,然后笑得越來越大聲。
他覺得自己和這個男孩聊天時,有一種奇妙的妥帖舒適感,別人只是拍馬屁,這男孩,像是在不斷拍自己的心窩子。
身影:“好,我幫你。”
李追遠:
身影站起身,離開椅子,指了指外頭,說道:“其實,這里早就該坍塌了的,但現在,居然又穩住了。”
“為什么?”
“因為進來的太多了,原本只需進來一個,這里都得崩塌,可問題是,包括我在內,這次偏偏進來了三個。
三方,都彼此帶著一點忌憚,反而成了一種三國鼎立的格局。
或者說,是彼此都懶得搭理這件事,覺得抹不開這個面子,都希望讓另一方把這里辦了。”
李追遠:“抱歉,害你丟面子了。”
“無妨,以前我有段時間,確實挺珍惜臉皮的,生怕臉皮哪天掉地上被人踩到了。
現在,倒是無所謂了。
不過,你到底招惹了什么東西,不止外頭那條小鬼吧?”
李追遠:“你是想幫忙幫到底?”
身影:“順手的事兒,把你弄出來后,你又栽進去了,那我不是白費功夫了?”
李追遠:“我應該沒什么仇人的。”
身影:“那就是別人在找事?”
李追遠:“應該是的。”
身影:“那你想怎么辦?”
李追遠:“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不要有仇人。”
身影:“看來,你也是個心狠手辣的小老東西,你的子孫們,在你面前,怕是大氣都不敢喘。”
李追遠:“我還真想見見他們。”
“沒啥意思,要是生出來了蠢貨,見得都嫌煩,覺得臟了眼睛。”
李追遠順著這話思索了一下,心里竟有種共鳴。
他無法忍受自己的孩子,是個蠢貨。
可轉念一想,要是自己的孩子很聰明,他又覺得很是排斥。
李追遠:“我應該沒有孩子。”
“你確定?”
李追遠:“因為,我不喜歡小孩。”
身影:“我也是。”
李追遠仰起頭,看著走到自己面前的身影,問道:
“所以,這就是你之前看我來了很多次,卻都沒主動干預的原因么?”
身影沒回答。
“你一開始是討厭我?”
身影依舊沒回答。
“還是說,你討厭的,是過去的你自己?”
身影這次終于開口了,他說道:“別說了,已經開始反胃了。”
“抱歉,讓你感到惡心了。”
“沒事,那是之前,和你聊聊天,感覺還挺不錯的。”
“離開這里后,還能繼續和你聊天么?”
“應該聊不到了,我在的地方,你找不到。”
“那真可惜。”
“先帶你出去吧。”
“好。”
身影伸出手,李追遠將自己的手遞過去。
一大一小兩個人,牽著走,走出了長廊。
李蘭,還在那里答題。
答的是第三道題,她拿著毛筆,正在不停地隔空筆畫著。
身影:“她是誰?”
李追遠:“我母親。”
身影:“你母親,在你認知里,無所不能?”
李追遠搖搖頭:“她就是很聰明。”
身影:“要離開這里了,需要再去打個招呼么?”
李追遠:“不去了,會惡心,她也是。”
身影:“挺好的,母子連心。”
身影牽著李追遠,一路在無人的游樂場里行走,最后,來到了檢票處。
“那東西,幾次三番想要更改這里,但因為我在,它改不動。”
“不用謝,它不去改那兩處,卻只改我,真讓它改成了,我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我很好奇,那兩處,是誰?你認識么?”
“別說,那倆人,我還真都認識。”
隨即,身影忽然再次發笑,“哈哈哈哈哈哈!”
李追遠:“笑點在于,其中一個不是人,而且還是在傳統文化語境里,很有存在感的事物?”
身影:“你早生個千年該多好,那樣我到處自盡時就把你帶著,就算自盡不成功,有人一起聊聊天,也不至于發悶。”
“我應該活不了那么久。”
“有太多能活很久的方法了,但代價是,會變得人不人龜不龜的。”
“那是只烏龜么?”
“沒錯。給你個忠告,年紀大了后,早點安排自己后事。人生,需要死亡才完美。”
“受教了。”
身影松開了李追遠的手,他走向檢票處,他走了出去。
售票處前方的橋上,夢鬼瞪大了眼睛,手中的燭焰,開始快速飄動。
它其實一直都在等待著那臨頭一刀,更是將禍水東引的操作,在腦海中模擬了不知多少遍。
可偏偏,三方它一個都惹不起,但這三方,竟又默契地停在那里。
等著挨宰的感覺,比挨宰更痛苦。
現在,有一位,他出來了。
夢鬼驚恐的同時,也算舒了口氣。
它沒準備下跪,因為它清楚,自己搞出來的事,再下跪再磕頭再求饒,也都沒意義。
但它還是跪了。
在那個人出現時,就在自己作為主場的夢里,它跪下了。
有些存在,他的眼神,哪怕很模糊,但只需要他真的特意注意到你,那你的所謂“骨氣”,根本就無法支撐起你的膝蓋。
“你是怎么把我拉進這個……”
身影有一事未明。
先前的他,沉浸于自己居然還沒死的巨大頹廢感中,現在的他,倒是有余心來探尋一下,這個小玩意兒,是怎么能把他給拉進夢里的。
而且,拉的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另外兩位。
這就等同于一個鄉下村里的小財主,擺了個簡陋的席,結果請來了三位皇親國戚。
但身影的這話還沒問完,他就發現,自己正在消散。
率先消散的,是他的雙腳,只一會兒,就已消散到腰了。
他再一揮揮手,手臂也消散了。
身影非但沒有驚慌,反而大喜。
“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把橋上跪著的夢鬼,都給嚇懵了。
它是夢境的制造者,最擅長制造匪夷所思的夢,但并不意味著,它本鬼也喜歡被這樣揉搓。
但當夢鬼鼓起勇氣,再次看向前方時,它驚愕地發現,那道可怕的模糊身影,竟然消失了。
它第一時間,想要嘗試去修改李追遠的那個夢。
無法修改。
這個夢,依舊處于脫離自己掌控的狀態。
那么,把那少年重新拉出夢里呢?
可是這次,那個少年并未在夢中覺醒,自己似乎沒有理由這般做。
而且,那個大人物出來了又消失了,沒拿自己怎么樣。
橋的東西兩側,也沒繼續侵襲過來。
雖然自己現在依舊如同坐在火山口上,但只要巖漿沒徹底迸發,那自己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這是它的“家”,但當那三位進來后,它這個主人,只能在旁邊跪著。
身影在李追遠面前消失,然后,身影又在李追遠面前出現。
它一下子變得殘破得厲害,但正在快速恢復,缺了的胳膊和腳,又漸漸長了出來。
李追遠:“外面,很兇險?”
先前的身影口氣很大,仿佛解決這件事易如反掌,但看他缺胳膊斷腿的回來,似乎并不是這樣。
身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已經死了!”
一股莫名而來的喜悅,自李追遠心底升騰起來。
“恭喜!”
身影:“同喜同喜。”
李追遠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后坐了下來。
身影高興得,載歌載舞,他跳了挺久。
雖然依舊模糊不清,但舞風飄逸,有一種名士風流的質感。
終于,他停了下來。
“我死了。”
“嗯。”
“我現在不是真正的我,因為真正的我已經死了,死成功了。”
“我知道,但現在應該說正事。”
“正事很棘手。”
“嗯?”
“因為真正的我已經死了,現在的我,可能只是我留在這世間的一部分雞零狗碎。”
“雞零狗碎?”
“這種東西我留下了不少,你知道的,有時候自盡失敗,總會丟失點什么,怪不得,我總覺得不光是你,連我好像也忘記了一些東西,原來是這么回事。”
“有點復雜。”
“簡單來說……”
“就是你現在沒辦法辦到先前可以幫我的事了?”
“你總結得很準確。我走出這里,我就消失了。”
“那……”
“那沒辦法了,不過你不要急,你可以等等,等那兩邊誰先沉不住氣,隨手揮一揮,把這里給破開。”
“好消極。”
“的確。”
“就沒有其它辦法了?”
“我現在就只剩下個身影,能怎么辦?”
“我能幫上什么忙么?”
“你?”
“對。”
“你學過陣法么?”
“陣法?那種經書上和古墓里,經常看見的那種圖案和布置么?”
“你再想想。”
“不能再想了,再想可能要從頭再來,但我可以確定的是,在我這個年齡段前,我沒真的接觸過這些東西。”
“風水之道呢?”
“沒學過。”
“術法呢?”
“沒學過。”
“其它一些,玄門的東西,你會么?”
“沒接觸過。”
“那還搞個屁。”身影也坐了下來,“沒轍了,等那兩邊動靜吧。”
“那你夾在中間,豈不是成了定海神針?”
“嗯,沒錯。”
李追遠換了個跪坐的姿勢,面朝身前的身影,問道:
“你剛剛說的那些,我都不會,那你,能教我么?”
身影:“現學啊?”
李追遠:“昂!”
身影對李追遠招了招手。
李追遠向前爬了幾步,湊到身影面前。
“啪!”
身影一記毛栗子,打在了李追遠腦殼上。
“疼。”
身影笑罵道:“小老東西,現學,你當你是我啊?”
“我腦子還是可以的。”
“這倒是。”
“所以,不能學學么?”
“學這些干嘛,等著人家幫你破局就好了。”
“可是,這不知道要等多久,而且,萬一真正的我,并沒有這么長的時間可以等待呢?”
“你的擔憂不無道理,但你的方法不具備可行性。”
身影站起身,似是揮了一下模糊的衣袖,然后往回走去。
李追遠也站起身,跟在他后面。
“萬一呢?”
“沒有萬一,即使是把我放在這個位置上,也做不到這個萬一,時間太短了,這根本沒意義,放心吧,那兩位會再僵持一段時間,但肯定會有一方按捺不住的。
畢竟,被拉進這里,本身就是一件很丟臉且莫名其妙的事。”
“我想學。”
“你知道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事情是什么嗎?”
“教人?”
“對,沒錯,每次我要教別人個什么東西,都得自己先揉爛了嚼碎了再烹煮成他能咽下去的口味,然后拿著勺子,一勺一勺地喂給他吃。”
“我可以自己拿勺子。”
“呵。”
“反正你現在也沒其它事可以做了。”
“我寧愿我們坐下來再聊聊天,也不想開經筵。”
“我都不知道我現實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和你聊天,會缺乏代入感。”
“先前你不是聊得挺好的么?只是想哄我開心幫你?”
“對。”
“哪怕是這個‘對’字,也是在哄我開心吧?”
“對。”
“呵呵。”身影走入長廊,他的目光在第三張題桌前掃過,那是一幅要求你補全的畫,“你可能真有些天賦。”
“我說過,我學東西很快的。”
“但這一門,和學其它東西不一樣,它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而且,你現在根本就沒基礎。”
“這說明我進步空間很大。”
“你好煩。”
“對不起。”
身影的腳在地上劃動,很快,一個復雜隨性的紋路被勾勒出來。
“來,你給我找出它陣眼的位置。”
身影說完,就坐回到了椅子上。
他剛坐下,就看見男孩已經站在了紋路里。
身影猛地站起身。
因為男孩所站的位置,就是陣眼所在!
身影:“說理由。”
李追遠:“沒理由。”
身影:“編一個。”
李追遠:“跟著感覺走。”
身影:“很不錯的理由,是有一類人,他能天生和陣法親近。”
李追遠:“你是說我?”
身影:“但往往這種人,很難達到真正的陣法大師水平。”
李追遠:“教授也這么說過,他說我們這群孩子太過聰明,沒怎么吃過學習的苦,也會容易自視甚高,忽略了平臺的作用。”
“你那教授挺有水平,這世上,九成九的人,根本就用不著拼天賦,拼努力就足夠了。
只有塔尖那一小撮,才需要拼天賦,而且那幫人,還往往比其他人,更努力。
聽懂了么?”
李追遠:“聽懂了,你是在自夸。”
身影彎下腰,以指尖在地上勾勒,很快,一個更復雜的陣法紋路出現。
畫完后,身影拍了拍手。
李追遠:“它不完整。”
身影繼續拍著手:“沒錯,我讓你補全它。”
李追遠撿起一塊石頭,蹲下來,開始補全。
字面意義的補全,沒思考,沒猶豫,直接就畫上了。
身影拍手的動作,停住了。
李追遠站起身:“補好了,應該,正確的吧?”
身影:“繼續?”
李追遠:“好。”
身影開始在前面畫,李追遠在后頭補。
起初,二人在這長廊里,還是一前一后的狀態。
但畫需要更長時間,補則很快,漸漸的,李追遠開始和那身影并齊。
身影在畫一個陣法時,李追遠沒等他把題目出好,他跟著身影一起把這題一起畫完。
二人,從長廊一端,畫到了另一端。
最后,
一大一小兩個人,一起直起腰,一起拍了拍手。
身影:“有問題。”
李追遠:“是哪里畫錯了么?”
身影:“沒畫錯,我指的是,你有問題。”
李追遠:“所以,真實的我,研究過陣法?”
身影:“不止。”
李追遠:“真實的我,陣法造詣很高?”
身影:“不止。”
“那是?”
“真實的你,陣法造詣再高,就算影響到了這里,也不可能看到我自創的陣法,也一眼就會,還能和我一起畫!”
“你是不是留下過著作?”
“我寫過一些書。”
“那我應該看過,所以記下來了?”
“記憶帶不進這里,你是吃透了。”
李追遠:
身影:“對不起。”
“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可以進行下一步了,你會走陰么?”
“不會。”
“我教你。”說著,身影抬起手,對著李追遠的眉心,彈了一指。
“砰!”
李追遠整個人開始往后退,止住身形后,他覺得自己很輕,像是可以飄起來。
“有什么不舒服的么?”身影走了過來。
“能回去么?”
“結束這一狀態?”
“沒錯。”
李追遠聞言,舉起右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舉起右手,應該是某種習慣在推動,然后他打了一記響指。
“啪!”
再次睜眼,他回來了。
身影依舊站在他面前。
李追遠:“這是走陰?類似志怪里記載的靈魂出竅?”
“差不離。”身影轉身,從桌上拿起一支筆。
“我剛剛做得怎么樣?”
“馬馬虎虎。”
說著,身影一揮手,二人身前出現了一片光怪陸離,各種光圈正在交替演化。
“這個要怎么做?”
“試著整理整理。”
李追遠開始跟著感覺走,雙手在身前不斷揮舞調整,很快,一幅幅帶有特殊蘊意的氣象圖案,呈現在了二人面前。
身影:“你以前應該用這種方法教過人,教人望氣。”
李追遠:“那說明真實的我,也有弟子了?”
身影:“這可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李追遠:“的確。”
身影持筆,在身前快速畫出一只黑色的豹子,豹子發出一聲咆哮,向李追遠撲來。
李追遠開始逃跑。
“跑什么,用術法打它!”
“我不會!”
“繼續跟著你的感覺走。”身影又畫了一只豹子,前后夾擊。
李追遠摔倒在地,然后伸手拍打在地面。
“嗡!”
一條條黑色霧氣從兩只黑豹腳下竄出,隨即,兩只黑豹被穩穩壓制住。
身影目露疑惑:“什么玩意兒?”
李追遠爬起身,指了指它們,問道:“我居然會術法?”
身影:“陣法、風水、走陰都會,怎么可能不會術法,會寫詩的人難道不會認字?”
“剛剛我要是使不出來,你會對它們喊停么?”
“你知道的,我不會。所以才能激發出你的潛能。”
“這很危險。”
“你已經做了更危險的事了。”身影揮了揮手,兩只黑豹消散,地面留下一條條黑色鞭痕,“我說,你怎么串那里去了?”
“啊?”
“我見過他的后人,但他們用的是什么十二法門。”
“是我剛剛用的那種么?那家,姓李?”
“不是這個姓,而且你用的,比他們家后人好。”
“為什么會這樣?”
“倒也不奇怪,但和他牽扯上太多的關系,并不合適。”
“他脾氣很不好?”
“何止是不好。先不提這個,呵,該不會你也命里犯烏龜吧?”
“我沒養過烏龜,至少現在的記憶里,沒有。”
“那龜記仇得很,都是不好搞的角色啊,我以前都不愿意沾惹他們。嘶,不對,不應該,那兩處的地方,應該和你沒關系。
不是你把三家都引過來的,不是因為你,那兩家,有各自的牽引。”
“牽引?”
“血緣、詛咒。”
“那你是被……我么?”
“我一開始沒以為是你,但現在,我懷疑是你。”
“你確定沒有留下過子嗣?”
“那就不是血緣,有沒有第三個選項?”
“那豈不是說我被你……”
“你爸媽有沒有教過你,不正經的書,少看。”
“我現在有點迷茫。”
“你把你生辰八字寫下來,我給你算算。”
李追遠馬上寫下自己的八字,身影持筆在紙上劃動,但他并未低頭,而是盯著李追遠的臉。
“嘩!”
桌上的紙,忽然燃燒起來,順便燃到了身影的右手他毫不猶豫地左手化作手刀,“噗”的一聲將右手手掌切了下來。
“哎喲。”身影再次看向李追遠,“呵呵,哎喲。”
李追遠:“哎喲,這是什么意思?”
身影:“小老東西,你在走……你在船上。”
“這是某種代稱么?”
“直接說出來不吉利。
但你可真狠啊,也夠絕,玩兒得也是真花啊,哈哈哈!”
身影笑著笑著,抬起頭,望向游樂園上方的天空。
“我還是不理解……”
身影低下頭看向李追遠,一字一字道:
“你沒必要繼續在這里裝可憐,也沒必要尋求什么庇護,這是你自己挖的溝,我們仨都是你引來的王八。”
李追遠面露痛苦,他用力地抓住自己的頭發,強迫自己不去蘇醒。
“不用再抵抗了。”身影發出一聲嘆息,“你是安全的,他們這次,會被你給玩兒死。”
“我醒了,就得從頭來過,然后就不記得你了?”
“嗯。”
“我還是想和你再說會兒話。”
“僅僅是想說會兒話這么簡單?”
“不然呢?”
“換位思考,我想要的,只會更多,我相信,你也一樣。”
身影說著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只手,還沒恢復,依舊斷裂。
“他娘的,這水,還是這么兇。”
李追遠:“你覺得我還缺點什么?”
“我又不是你。”
“你剛剛說了,你可以換位思考,如果你是我,你覺得還缺點什么?”
身影伸手,向東西兩側指了指:“他們倆,都太含蓄了,我會覺得,缺點熱鬧。”
李追遠:“那我應該也是這般覺得的。”
男孩抬起頭,看向身影的臉,雖然對方仍然模糊,但彼此可以捕捉到對方的目光。
身影:“那就,再添一把火?”
李追遠:“你教我。”
身影:“按照正常節奏走,這般下去,遲早會有一個先心煩,抬手抹去一些東西,但這怎么能過癮呢?
得把他們其中一個,搞得怒不可遏,搞得氣急敗壞,搞得不惜一切代價,也得去當那一把刀!”
身影再次低頭看向自己已經失去的右手:
“只斷一只手怎么夠呢?
怎么著也得砍去四肢,戳瞎眼睛,割掉舌頭,切掉耳朵,剜去鼻子,再找個新鮮的糞缸,給人家好生供起來。”
李追遠:“能做到么?”
身影:“你能力肯定不夠,但放心,有我在。”
李追遠:“你教,我來做。”
身影:“先二選一,選擇激怒哪一個。”
李追遠:“你來幫我選。”
身影:“其實激怒哪一個,都會在以后給你帶來更大的麻煩,但我建議,把那只龜先放一放。
因為另一個,至少還有個人樣,而且他受到限制,不能離開那個地兒。
最重要的是,我懷疑另一處地方,牽引他過來的,是血緣。
這也就意味著,他的血緣子嗣站在你這邊。
他肯定是不在乎絕后不絕后這種事的,但有個后人跟著你,以后好歹能搭上點話,選擇自己受死的刑罰時,能挑一個稍微痛快點的。”
“后果這么嚴重?”
“怕了?”
“更有趣了。”
“嘖。”
身影走出長廊,來到外頭空曠處。
“我以前閑暇時,是寫過一些書,但那都是偏基礎的,不好意思。”
“你為什么要一直對我道歉?”
“因為確實是不好意思,我寫那些書的初衷,可能不是那么友好,當時的我,還有些幼稚。”
“那要是換做現在的你呢?”
“我會寫下更大的惡意。”
李追遠:
“小老東西,你看好了,我不知道你具體看了我多少書,我腦子里現在的記憶也不全,但我還是有些東西,并未留在書里。
你且仔細看,仔細學,仔細領悟,光是死記硬背,是不夠的。
這里因果錯綜復雜,那兩尊又都在這里,怕是南柯一夢后,潮水沖刷,你在這里的記憶基本都會被抹去,能真正學到多少,就像你先前那樣,只能是吃透的那部分。”
身影的腳下開始構建陣法紋路,他的左臂揮舞間形成術法,他的嘴巴吞吐,幻化出氣象。
這是他的陣法、術法和風水感悟。
李追遠有種預感,要是錯過這次機會,等自己蘇醒恢復記憶后,必然會萬分遺憾。
但哪有當老師的,三堂課一起開的?
李追遠開始一心三用。
記憶中,自己以前并未這般嘗試過,因為應用場景并不多,只是偶爾一心二用應付一下。
但不知道怎么的,一心三用之下,竟意外得順暢。
身影所表現出的陣法、術法和風水,像是被男孩自己分割出了三部分,全部顯露在面前的三張棋盤上。
外在形式不重要了,自己直接以黑白棋子,記錄其神韻!
先吃透內核感覺,外部的枝條,等自己有空時可以慢慢去逆推補全。
身影沒有停止,李追遠則在三盤棋上快速落子,跟上進度。
男孩甚至還有余力分心去想其它:
看來,自己以后挺喜歡下圍棋的,棋藝感覺比現在明顯高出很多。
同時,男孩還有些許疑惑:
自己以后是要應對怎樣一種艱難復雜的局面,竟把一心三用運用得如此順滑?
時間,就這樣慢慢過去,只不過在夢里,對時間流速的感覺會失真。
忽然間,李追遠發出一聲悶哼,摔倒在了地上,眼耳口鼻里全是鮮血溢出。
身影也停止了教學。
李追遠愕然抬起頭,看向他,不解地問道:“你在企圖偷偷控制我?”
就在剛才,他察覺到一股特殊的意志,正試圖控制自己的思維,而在這里,能稱得上獨立個體的,只有自己和他。
身影沉默不語。
李追遠繼續問道:“為什么,你為什么要控制我?”
身影發出一聲嘆息:“唉,你居然連這個,也學過。”
“我學過?”
“我說過的,只有吃透的東西,才能在這里表現出來。”
“那又怎么樣?”
身影彎下腰,看向李追遠,小心翼翼地問道:
“小東西,你是不是有病?”
李追遠的瞳孔一縮。
身影伸出手,拍了拍李追遠的肩膀:“怪不得,我能被牽引到這里來,我之前還在思索原因,呵,居然是落在這里。”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我無法理解。”
“小東西,既然你有那個病,那你不老,你真實年紀應該不大的。可能,就比你現在,只大那么一點。”
“我的真實年紀?”
“因為剛剛畫陣法時,我看出來了,你沒有用武的習慣,你還沒練武,應該還沒到年紀。”
“我還未成年?”
“媽的,真畜生啊!”
身影忽然發出了怒吼。
這憤怒,讓李追遠感到莫名其妙。
“人家還是個孩子啊,你怎么能這么畜生!”
“你到底,在表達些什么?”
“它肯定會給你提高難度,它會故意與你較勁,它會刻意刁難你,這不是因為它有情緒,也不是因為它變壞了,而是因為我來過。”
“因為……你來過?”
“它絕不會允許,第二個我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