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點了點頭。
男孩因為一部分記憶還處于被覆蓋中,所以先前對話里,很多東西因缺乏必要認知條件而無法理解。
但現在,他覺得自己聽懂了一些。
不僅覺得聽懂了,還發覺自己對這一流程也有種異樣的熟悉感,就是這種以大量代稱來進行含沙射影的敘述方式。
李追遠微微皺眉,他很好奇自己“以后”到底過的是什么日子,連講話都不能明說,得拐彎抹角地來?
“小家伙,你真的聽懂了?”
“嗯。”
“說說。”
“你只顧著自己開心,把路先走絕了,讓后人無路可走。”
“話糙理不糙。”
“所以我‘以后’的麻煩,得怪你?”
“怎么能怪我?你看,我都沒留下子嗣,所以我怎么能想到不知多少年后,會有你這樣一個小家伙會得和我一樣的病還走上了一樣的路?”
“的確。”
“剛剛我向你演練展示的,你吃透了多少?”
“核心都吃透了,就算這個夢里的記憶模糊了,也能跟著感覺,把術法、陣法、風水給逆推出來。
我有種感覺,這不難,似乎我經常這么做。”
“正常,畢竟你連那家伙的十二法旨都復原出來了。
說句心里話,要是咱們不搞這一出,以后有機會你和那陰家后人一起站他面前,你說你姓陰,另一個是假冒的,怕是他都有可能一巴掌把那個真后代給拍死,認你是親的。”
“這么離譜?”
“存在時間久的人,血緣后代對他本就沒什么意義了。”
“也是。”
“咱們開始吧。”
“好。”
先前教學展示時,身影就已經布置好了陣法也調整好了風水格局,李追遠現在只需要坐進去,開始以自身去進行驅動即可。
身影站在李追遠身后,手放在男孩頭上,沉聲道:
“無論人、神、鬼,都有靈念,區別在于邪祟因天地憎惡,故而普遍靈覺殘缺,更易操控,但并不是只能操控它們。
神有萬千變化,有山川成精,有鬼王入列,有香火塑形,但祂們世間行走,皆以靈體為本,故亦能欺哄,將其玩弄于股掌之間。
想要駕馭祂們,就得先祛魅,剝開那層皮后,你會發現,祂們,其實也就那個樣子。”
李追遠心里生出一股認同。
看來,自己接觸過某些神?
身影繼續道:“普通人靈念微薄,也因此難以捕捉,但你可借靈于他,先幫其蓄水,再以自己心意引流。
你我因病理特殊,故而不受此法之反噬。
但此法依舊切忌濫用,容易引火燒身,為天道所不容。”
“什么叫不濫用?”
“為正道所用,就不叫濫用。”
“明白了。”
“閉目凝神,我先帶你走一周天。”
李追遠閉上了眼,身后的那位也閉上了眼。
下一刻,李追遠感覺自己的精神意志豁然開朗,像是一個人行走在曠野上,正經歷著風云變幻、四季變遷。
隨即,他的視線越來越高,逐漸脫離那個人,來到了他上方,以另一種視角,開始目睹其行走,注視其身邊輪轉的春夏秋冬。
這是教學中的意境。
李追遠清楚,這道模糊身影敢如此教學的原因是,對方篤定自己早已將術的層面融會貫通。
身影所做的事,就是在這一基礎上,為自己不斷打開格局。
在男孩現有的記憶中,李蘭經常帶自己去看心理醫生,很多次催眠之下,導致他有時候也會在無聊時,反向催眠心理醫生來讓醫生安靜一點,度過這無聊的治療時光。
催眠是單對單,先將其勾引出來,再借助其記憶環境進行指引,以達成自己想要的目的,夢鬼也是基于這一原理。
身影教自己的,則是構建一個新的環境,去直接進行替代。
李追遠終于明白身影先前所說的那句為“天道所不容”是什么意思了。
男孩現在“還不知道”邪祟具體指的是什么,但他覺得,就算是邪祟,也很難認可這種“邪惡至極”的術法。
一個周天結束。
李追遠緩緩睜開眼,他忽然覺得,自己視線里看到的東西,明明沒有變化,卻有了一種新的感觸。
身影開口道:“小家伙,感覺如何?”
李追遠:“你剛剛居然在藏私。”
身影抓著男孩的腦袋,前后左右搖了搖,生氣地罵道:
“臭小子,你要不是和我一個病,這秘法我還真不能教你,教你只會害了你,就像那個教你這個的家伙一樣。”
“所以,我有師父?”
“那估計不是你師父,是你仇人。”
“那他為什么不殺我?”
“他想讓你生不如死。”
“那他還怪好的。”
“那是他沒料到,他可能就覺得你和我很像,但沒想到你能和我這么像。”
“到底還是教了我東西,應該也是他把你的書拿給我看的。”
“他手里應該就那一本,其余的,我寫完后就故意撒落出去了,他應該沒那個福運。”
“福運?”
“剛算你命格時,我不僅算出你小子正在泛舟行船,還算出你小子福運深厚。”
“這是好事吧?”
“當然。不過,要不是你身上這福運綿延不息,我真懷疑你小子是不是練了什么邪法,專去掠人氣運,那個就太低級了。”
“是太多了么?”
“多到你就算打娘胎里就忙著積德行善都來不及積攢得這么厚重。”
“祖輩積德。”
“性質不同,我倒是懷疑,是不是有人主動和你換過命。”
“福運是好東西吧?”
“廢話。”
“誰會愿意把這些換給我?”
“這得問你自己,你小子會演戲,會騙人,保不齊就把人哄高興了,什么都愿意給你了。”
“騙這個,好像不太好。”
“的確,但至少人家,應是對你真心實意。”
“我很想驅散腦霧,去看看到底是誰。”
“等此間事了,你有的是時間,我們進行下一步吧。”
“開陣法,引風水!”
“開!”
李追遠開始啟動陣法,同時調動風水格局。
身影早已把最難處理的配菜部分做好,他現在所需要做的,就是下鍋翻炒。
李追遠不知道這個東西,“以后”的他會不會。
其實,他是不會的。
他擅長陣法,也精通風水,也會以陣法馭風水或者以風水引陣法,卻并不會將陣法風水融為一體。
因為“無知”,所以他還不知道這次自己到底占了多大的便宜。
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靠著身影的手把手傳授,他將自己的“陣法之道”“風水之道”和“術法之道”,三道的內核,提升了一個檔次。
陣法開啟,十二地支運轉,每一支,都有象形,乍看是十二生肖,可內生諸多玄妙。
李追遠心里生出一種果然。
像是他對這一幕,已有所經歷。
亦或者是他早就清楚,身影本就有著類似的習慣風格,喜歡以獸形入法。
這可能也是因為,其并不喜歡與人交流,至少曾經是,而早期的習慣,也漸漸形成一種固定的風格。
陣紋運轉,子鼠開陣、丑牛列法、寅虎呈前,三方先后交替之下,下一刻,在李追遠身前,出現了一團黑霧。
身影開口道:“你對酆都大帝,了解多少?”
李追遠:“書上了解過,他應該叫陰長生。”
“那你就按照書上了解的去做,需要我來教你,如何去褻瀆這位大帝,從而挑起他的怒火么?”
“不用,我可以。”
“記住,機會只有一次,既然決定觸怒他以后交惡了,那就不用留手,無所不用其極。
以他為刀,他會很憤怒。
以他為刀,還做得不夠鋒利,大帝只會更憤怒。”
“明白。還有一件事,外面那個你口中的小鬼,長什么樣?”
身影伸手一拘,一幅畫落下,上面描摹出了夢鬼的形象:低頭持燈,一身濕潮白衣。
“小鬼搞不出這么大陣仗,它背后還有人在幫它,那些人,應該才是真正的你,想要去解決的對象。”
“我知道了。”
“那你還在等什么,去隔壁那個夢吧。”
李追遠開口道:“你說過,隔壁那個夢里的陰家人,應該也是我這邊的。”
“沒錯。”
“我得去和他先打個招呼。”
“那你是否還要去征求他的同意?”
“只是去打個招呼,如果他是我的人,那他肯定會同意。”
“所以,你是在照顧他的情緒?”
李追遠聽到這話,面露痛苦之色。
身影低下頭,仔細觀察著男孩的神情,他笑道:
“哈哈哈哈哈,你小子,比我強。我在你這個年紀,還沒病入膏肓呢,你卻已經開始治病了。”
“可能是因為,我有一個好母親。”
“還真可能是,早發病早治療。”
“你的病,治好了么?”
“我缺失了這部分記憶。”
“我不太信。”
“有時候,提早知道答案,反而走不過去。我只能告訴你,你比我過去好很多,我當時,根本就不會在意所謂的……伙伴。
可惜,這里的記憶你帶不出去,要不然還真想托你,幫我去對那個給你傳法的家伙,說一聲抱歉。”
“沒事。你說過,我和你都會演戲,我想,我應該會去騙他的。”
“也是,那小子傻乎乎的,我以前就調侃過他,他這么笨,哪天被別人騙去看門都不奇怪。”
“我去了。”
“去吧,我離不開這個夢,我等著你的發揮,我要看……大帝震怒!”
“寅虎歸位,卯兔引路!”
橋上,夢鬼的身形在消失了一段時間后,又再度浮現。
它剛剛又去了一趟外面,那幫人又對它進行了催促,它又一次敷衍了過去。
“催什么催,催什么催,這里三尊存在,我哪個敢去催?真是站著說話不……嗯?”
夢鬼罵著罵著,忽然發現自己控制的夢,出現了新的變化,兩個獨立的夢,在此刻竟然產生了某種締結。
這讓它感到很疑惑,但很快,原本那個女人的夢,竟開始了回溯。
夢鬼馬上扭頭看向橋兩側,一側的王八依舊在湖面上翻騰,另一側的厲鬼,竟然開始退去。
雖然已經做好九死一生禍水東引的準備,但如果事態能恢復變好,那真是再好不過。
夢鬼馬上身形搖晃起來,這是一種絕望后看見希望的極大喜悅。
它心里有個猜測,那就是這三尊可怕的存在,怕是都不愿意出手碾死自己,那豈不是要把自己當個屁,給放了?
陰萌神情麻木地站在棺材鋪門口。
她看見一對母子撐著傘從前面街上走過,小女孩正準備伸手指向自己,卻被另一把黑色的雨傘給遮住,雨傘下,站著一個男孩。
男孩一邊打量著周圍的環境一邊向棺材鋪走來。
陰萌不認識他,但當他靠近自己時,心里竟生出一種莫名的依靠感。
仿佛只要他在這里,那自己的一切,就都能有了依托,不會再迷茫。
她甚至都沒去思考眼前這人是誰,為什么能讓自己有這種感覺,因為看到他后,她就不想再動腦子了。
李追遠走進棺材鋪,收起雨傘,甩了甩。
“你叫什么名字?”
“陰萌。”
“你是我這邊的。”
“哦。”
“你要不要聽我的話?”
“聽。”
“那我要做些事。”
“好。”
“這些事會讓你很難堪。”
“沒關系。”
“你同意了?”
“同意。”
李追遠有些詫異,因為這一切有些過于順利。
他的第一反應是,自己以后的伙伴,都這么聽話么?
但很快,他就從女孩的眼眸深處的麻木與疲憊中,解讀出了根源。
她已近乎被折磨得枯萎,這個時候的她,是最無助的。
如果自己未來和她有關系,且是一方的話,那么這種冥冥之中的熟悉感,會讓她本能把自己當作救命稻草。
剛剛才收好的雨傘,再度被打開。
“那我去干活了。”
“好。”
男孩再次撐起雨傘,走入雨簾。
陰萌鼓起勇氣,聲音沙啞地喊道:
“那我需要怎么做?”
“聽話就好。”
“好,我會好好聽話的。”頓了頓,女孩再次喊道,“你別不要我。”
李追遠聽到這一聲后,停下腳步,回頭又看了她一眼。
他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未來會發生什么,但女孩的這種口吻,讓他有些疑惑。
李追遠并不清楚他以后在團隊里是什么地位,也不知道陰萌也曾像壯壯那樣,一度焦慮于自己在團隊里的作用和位置。
盲人摸象的前提下,總是容易產生些誤會。
不過,李追遠記得,那道身影說了,自己其實不是七老八十,年紀依舊很小,也就比現在大一點點。
所以,自己現在還是個孩子,既然是孩子,那肯定和所謂的“情情愛愛”沒關系。
而且,自己的團隊里,總不可能都是小孩子,因此眼前的女孩,其真實年齡,至少該成年了吧,那就差了歲數了。
李追遠嘗試伸出手,向下一指。
棺材鋪的牌匾,隨之掉落,陰萌正站在下面。
陰萌聽到動靜,抬起頭,牌匾懸浮在她頭上。
李追遠手指向上一提,牌匾回歸原位。
陰萌臉上浮現出笑容:“你好厲害!”
李追遠搖搖頭。
剛剛她快被砸到時,自己內心的確起了點波瀾,但不多。
不像是和李蘭坐碰碰車時,那個身穿紅色漢服的少女將被撞時,自己幾乎失控發狂。
雖然都是同齡女孩模樣,但她和她,在自己心里,沒法比。
那么,自己和那個漢服女孩是怎么認識的呢?
真的很好奇。
總不可能是因為人家長得好看吧?
“呵,呵呵呵哈哈哈!”
游樂場里,雖然無法離開這個夢,但把手放在男孩腦袋上的身影,依舊能借此看見對面夢里的畫面。
一般人很難以理解,都到這個時候了,這臭小子竟然還有閑心思,特意去分辨一下哪個女孩在自己心里分量更重。
但他能理解。
因為他和這男孩,是一類人。
而他們這類人,對任何出現在自己心底的特殊情緒,都會感到無比詫異,隨之就是巨大的好奇。
不過,有一點,是身影所無法理解的:
“我們這樣無情的人,也會有喜歡的人么?”
同病相憐的概念,在此刻得到了最為清晰的闡釋。
因為這道身影,在如此關鍵重要的時刻,竟挪開了一直放在男孩頭頂的手,轉而來到了那個碰碰車場地外,
他要瞅瞅。
畢竟,再嚴重的事情,都沒有他們心中的樂趣重要。
游樂場內,身穿紅衣的女孩,坐在板凳上,一動不動。
夢的主人公離開后,這里自然也就陷入停滯。
當然,就算主人公不離開,這游樂場里也沒幾個活人。
身影雙手搭在碰碰車場地外的欄桿上,仔細觀察端詳著這個女孩。
“別說,確實長得好看,臭小子,小小年紀就懂得為自己儲備好細糠。”
但好看,絕不是第一要素。
身影太曉得自己和那個男孩,是個什么東西了。
他看著女孩的面容,開始掐算。
“來,先看看你面相命格。”
算著算著,身影停頓了,驚訝道:
“咦,這么好,這么兇?”
這女孩的命格,貴不可言的同時,又極盡坎坷。
身影經歷過動蕩分裂時代,這樣的命格,他只在亡國公主身上見到過。
“唉。”
身影又走回原位,再次來到男孩身前,男孩盤膝坐在地上,閉著眼,四周陣法紋路若隱若現。
“可惜我已經死了,要不然我還真能幫到你。
算了,沒意義,我要是沒死,你怕是第一個要來殺我的人。
你更不喜歡我來多管閑事,對吧?
我先前說因為我來過,所以你以后的路會因此增添很多麻煩,但其實,你也沒怪我。
哪怕你沒有完整的記憶,但你的性格深處,應該也不想重走我原先走過的路。
要是沒點變化,你反而會覺得很無聊。”
身影再次抬起手,放在了男孩腦袋上。
“嘿,臭小子,你挺會玩啊。”
撐著雨傘走在街上的李追遠,左手掐印,呼應陣法:
“卯兔歸位,辰龍立現!”
男孩原地消失。
夢鬼出現在了鬼街上。
他身后,有一群模糊的虛影,似穿著長袍,不露任何真容。
這些,是李追遠自己營造出的形象。
夢鬼他剛從畫中見過,其身后這些人,則是李追遠以模糊手段表現而出。
好巧不巧的是,這些形象,竟真的和現實里的那些人,撞車了。
這也不是純靠運氣,而是男孩只是單純覺得,這種做事兒喜歡藏頭露尾的家伙,就該以這種方式呈現。
李追遠不禁感慨:看來,自己以后沒少和那群上不得臺面的東西接觸。
夢鬼每行一步,沿途的路人和店鋪老板,全都走了出來。
他們起初毀掉了一切和酆都文化有關的東西,然后頂出了各式各樣的信仰牌位。
受李蘭工作性質影響,李追遠對古代文化很是了解,并不是真的感興趣,純粹是閑得無聊,看兩眼就順便背下來了。
雖說在當代,耳熟能詳的大教也就那幾個,但在民間,各式各樣的“淫祠”那可是數不勝數,甚至每個村都有不止一個,要是再放眼古今,那真的是五花八門,如過江之鯽。
其中絕大部分,都早已湮滅于史海。
有些只是單純地影響力不夠,也沒得到古代朝廷認證,有些,則真的是和“淫祠”對上了,放現在,那就是真的無比違反公序良俗,簡直不堪入目。
男孩就特意把這些,復刻了出來。
豐都,是你酆都大帝的道場,是你陰長生“成仙”的地方,這里的一切,都與你息息相關,這里的百姓,世代也在傳頌著你的故事。
那我就在這個夢里,給你上演一段大不敬。
領著這些“晦氣渣碎”,烏泱泱一大片,來對你跳臉。
如果純屬虛構,那還真不算什么,偏偏這里,每一個都是“真”的。
很快,隊伍越來越大,“淫祠”形象也越來越多。
夢鬼率領隊伍,來到了棺材鋪門口。
它抬起手,身后的人潮停了下來。
陰萌站在門口,看著這匪夷所思的一幕,不停眨著眼。
作為一個豐都人,眼前的景象,讓她發自內心地感到違和。
但她知道,這一切都是那個男孩的手筆,她不會阻止。
夢鬼伸手向棺材鋪里一指,其身后最親近的一批灰袍者,進入了棺材鋪,然后將那口裝有陰萌爺爺的棺材,給抬了出來。
陰萌這才意識到:哦,我爺爺死了。
但當下場景實在是太過離奇,嚴重破壞了夢的代入感,使得陰萌努力嘗試之下,也擠不出多少悲傷。
夢鬼將手中的燈盞,放在了陰萌腦袋上。
然后示意陰萌過來。
陰萌很聽話,她就這么頂著燈盞,走到了夢鬼身前,成為整個人潮隊伍的第一排。
夢鬼從身上,掏出一條皮鞭,它將鞭子一甩,前端纏繞住了陰萌的脖頸,讓她像是被拉扯的囚犯一樣,在前面帶路。
李追遠不覺得自己這么做有什么不對,因為自己要做的就是徹底激怒那位大帝,這就不可能含情脈脈還照顧著臉面。
陰萌本人也不覺得這么做有什么不對,在她看來,這一切都是事先說好的演戲,她的注意力反而在脖子上的這根皮鞭上。
她覺得,有些眼熟和親切。
夢鬼是受李追遠操控的,所以這根皮鞭,隱約也會受到二人‘以后’記憶的影響。
說白了,夢里的一切,都是來自現實的投影。
龐大的隊伍,重新開始前進。
也就是真正的夢鬼現在無法控制這個夢,也被隔離了出來,要是它本鬼在此,看到自己的形象做出這一舉動,在豐都地界上,扯出這么大的陣仗,還把陰家血脈后人如此對待,怕是會當場嚇死。
走著走著,人潮來到了那處淺灘邊。
陰萌一邊繼續頂著頭頂的燈盞,一邊輕輕撫摸脖子上的皮鞭,她很喜歡,她很想自己以后也能有一條。
棺材,被放了下來,推入了水中,它開始漂浮。
在這里,李追遠并未做修改,所以原本夢境中的已有劇情,會繼續走下去。
棺材逐漸向河中央漂去,等到最深處時,忽然出現四道鬼影,將棺材抬起,然后很快的,棺材消失不見。
全場寂靜。
夢鬼走到陰萌身側,伸手,搭在了陰萌肩膀上。
男孩的聲音,也出現在了陰萌的耳畔: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大不敬。”
“嗯。”
陰萌輕輕應了一聲,沒做過多反應,她對此,很平靜。
身影說過,大帝并不在乎自己的血脈,沒有喜,沒有愛,也沒有恨,就是完全的……不在意。
當你能存在很久遠的時間時,子孫后代對你的意義,確實很難找尋了,你看著他們一代代繁衍下去,就像是看著你家的寵物貓,一代又一代地不斷產崽,而且中途還不停地混血變串……很多代之后,串得你看起來都覺得莫名其妙。
大帝看子孫后代的感覺,甚至比看貓更不如。
因為,大帝已經來了,或者說,他的一縷目光,其實已經落在了這里。
要不然先前,也不會和另外兩家形成對峙,讓這個夢,脫離了夢鬼的掌握。
但已經鬧出的陣仗,包括如此對待陰萌……大帝還是毫無反應。
他不僅沒動怒,甚至都懶得抬眼多瞧一下,在他看來,這依舊不足以支撐他輕輕一揮手,把這里沖垮。
即使自己的后代“受辱”,他依舊覺得對這夢鬼動手,會丟了自己的面子,也會讓自己的手臟到江水。
他可能還會不滿,自己的后代為何還沒死絕,讓自己受到這種莫名其妙的牽連。
陰萌承認自己是陰長生的后代,但她對陰長生的感情,是極其復雜的,因為這里,本就無法深究。
尋常人遭了災,受了難,再怎么也不會怪到祖宗身上去,但陰萌這里有些特殊,因為她的這位先祖還沒死。
她的父親被母親聯合姘頭殺害沉尸時,她的爺爺重病一躺棺材這么多年時,她一個人無依無靠受盡冷眼時……她的這位祖宗,其實就在旁邊看著。
她又不是生活在天涯海角,她就生活在豐都,生活在鬼街,這里是號稱,距離酆都大帝,最近的地方。
真正能讓大帝得以抬一下眼簾的,其實就是一處地方,這里,也是大帝真的被牽引過來的原因。
那就是,陰萌曾目睹過,李追遠以陰家秘術,開啟陰司路,送自己爺爺的遺體進去的畫面。
這段記憶,一直留在陰萌的腦海中,在夢境中,受江水推動,得以被觸發呈現。
而這,才是大帝的逆鱗。
外頭的后人死不死絕,他毫不在意,只要別到他面前煩他。
可偏偏,在看見這里的環境后,李追遠心里……想到了一些東西。
他本就是曾經在這里開門的人,現在,他又來了。
夢鬼的雙手開始舞動,一縷縷黑氣,在其指尖縈繞。
緊接著,前方的河面,開始延伸,出現了錯迭。
先前送那棺材進去的“路”,又一次被打開了。
夢鬼舉起手臂,下一刻,二踢腳鞭炮齊鳴,眾人歡呼雀躍,一路牛鬼蛇神,各種上不得臺面的淫祠形象……
排著整齊的隊伍,上路!
去吧,上吧,到大帝的面前,跳大帝的臉!
作為“罪魁禍首”同時也是“幕后黑手”的李追遠,在此刻深刻明悟了“身影”所說的:這事之后,仇結大了。
換位思考如果自己是大帝,怕是也會忍不住想即刻捏死自己。
還好,身影說過,大帝離不開這里。
至于大帝的后人,“夢鬼”扭頭看向站在她身側的陰萌,將其腦袋上的燈盞以及脖子上的皮鞭取下。
陰萌伸手,抓住皮鞭,“夢鬼”也就放手了。
陰萌把玩著皮鞭,像是拿著一件珍貴的禮物。
“我們成功了么?”
李追遠:“現在還沒一點反應,那就應該是成功了。”
陰萌問道:“我們為什么要這么做?”
李追遠:“不知道,但我們應該有這么做的理由,可能,不這么做,我們會死,就算不死,也會有無盡的麻煩。”
陰萌:“那現在呢?”
李追遠:“我們的麻煩,應該要有大麻煩了。”
天空,烏云密布。
河面,漸漸沸騰。
不知什么時候起,河面中央、河灘以及更遠處的樹林山坡上,出現了一尊尊戴著肅穆面具的黑影。
它們出現得悄無聲息,但當你注意到它們時,一股可怕的壓迫感,即刻席卷而出。
上方的烏云,開始下墜,下方的河面,開始凹陷。
這是字面意義上的……天塌地陷。
一口巨大的黑金棺材,緩緩浮現,帶來恐怖的古樸與威嚴。
四周,漫山遍野的面具鬼影,全部單膝跪地,開始吟誦。
這個夢,在此刻已經脫離了李追遠的掌控,但他還是能去聽到一些鬼影的聲音。
它們不是在歌頌,這聲音……是在詛咒。
大帝,真的怒了。
當鬼門開啟時,一切辱沒大帝者,無論你躲藏在哪里,都將面臨厲鬼的索命!
小鎮的一間小賣部里,一個老者正在打著算盤算著賬,但算著算著,算盤忽然開裂,珠子碎了一地。
一間密室內,一個神婆正在給人請先人上身,身前坐著翹首以盼的客人,可神婆忽然一個抽筋,隨即口吐白沫,嘴里嚷嚷著:“你該死,你該死,你該死!”
一隊人正在布滿瘴氣的山林中行走,尋找一處古墓,為首者手中的羅盤,在此刻瘋狂轉動。
老屋門口,老太太正在納鞋底,針穿破了手指,鮮血流出,將潔白的鞋底染紅。
池塘邊,一個老頭正在曬著太陽用直鉤釣魚,但釣著釣著,池塘里的錦鯉,全部浮出水面翻了肚皮。
有一個擅長推演算卦的家族,為了家族存續以不同姓氏分居于各地,只在主家啟封傳信時,才受召喚,各小家出人前去為“家族”辦事。
很多代以來,他們以這種方式,一次次為主家謀利,再由主家對各小家進行反補,他們也因此躲過了一場場劫難,且在暗處的水下,不斷積攢著力量。
他們認為,屬于自己家族的時代,即將來臨。
但今天,這一刻,所有小家,這些精通卦象推演的人,甚至不用法器,只是單純憑肉眼看,都能瞧出——大兇降臨!
因為,
地府,不知所在,卻又,無處不在。
夢鬼本體所漂浮的池塘邊,一眾幫其推算的灰袍者,在此刻全部發出驚呼。
原本他們的推算都在合理運行,可忽然間,可怕的警兆自心底升起,手中運算的方向全部調轉向自己。
他們趕忙停下了動作,但卻一個個身形踉蹌,遭受了一定程度自己推算自己的反噬。
只可惜,他們一個個都遮蔽了真實面容,要是能彼此坦誠相見,怕是都能從對方臉上看出“印堂發黑”,因為這已經明顯到,就算只有最基礎面相基礎的人,都能清晰瞧出的地步。
“到底是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夢里到底出現了什么變化?”
“怎么所有因果都算到了我們身上了?”
與池塘臨近的那座封印伯奇形神的屋內,被鎖鏈困鎖住的伯奇,當其變成人時,發出獰笑,當其變成鳥時,則發出啼鳴。
不變的是,它的眼里一直流露出深刻的快意。
橋上。
夢鬼嚇得睜大了眼睛,那個女人所在的那個夢,雖然早已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但至少還像個夢的樣子。
可現在,這個夢,竟成了一團巨大可怕的漆黑。
連它這個夢境的制造者都不敢想象,要是這個夢破開,將引發怎樣恐怖的海嘯,又將有多少人受此株連!
與此同時,橋另一側的湖面上,原本密密麻麻的王八,開始逐漸退去。
他們“三家”本就不屑出手,但既然有一家忍不住要出手了,那再好不過。
不過,就算在那只烏龜看來,出手就出手,弄出這般陣仗……是不是有些過了?
此時,作為這一切幕后黑手背后的幕后黑手的身影,正在高興地鼓掌。
原本盤膝坐在他身前閉目的李追遠,也在此刻睜開了眼。
男孩開口道:“雖然我不知道原本的我是怎么想的,但我感覺,這已經超出了我原本的謀劃效果。”
身影:“不用感覺,必然是這樣的,因為你的原本計劃里,可不包括我的存在。
我來之前你的計劃是這個樣,我來之后你的計劃還是這個樣,那我豈不是白來了?”
李追遠:“能告訴我區別在哪里么,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身影:“區別在于,你原本只想砍斷一只手,現在,你是真的有機會,把那整個人徹底砍死。
這甚至超出了我對人彘的預料,因為我也沒料到,你小子能有辦法,把那位弄得這么生氣,答應我,以后別靠近豐都地界。”
“可是這些我記不住夢醒后,會忘記。”
“這的確是個問題。”
二人短暫的沉默后,又都露出了笑容。
未來的事交給未來去頭疼,重要的,還是享受當下這片刻的歡愉情緒。
身影:“你小子,真的很像我,我們不僅有著一樣的病,還有著相似的行事風格。
我相信,當你閱讀我留下的書時,遍尋史書和各種記載,都不會有我絲毫痕跡記錄。”
“為什么?”
“這也是天道最討厭我的地方,因為那些與我有仇的家伙,都為正道所滅了。”
說著,身影伸手輕拍少年的肩膀:
“好了,那位大帝的怒火積攢得差不多了,你趕緊操控陣法,讓他將那滔天怒意,釋放出來。”
“嗯。”
李追遠雙手掐印,催動周圍陣法:
“辰龍歸位,巳蛇開吉!”
黑色的夢被打開,無盡鬼氣怨念傾瀉而出。
夢鬼發出一聲驚呼,池塘中的本體馬上睜開眼,一股腦地將周圍所有灰袍人,全部強行拉入自己的夢中。
“這事是你們搞的,要下地府一起下!”
豐都,原本晴朗的天,忽然變得極為陰沉。
一道普通人無法聽到的聲音,自豐都深處響起,又順著天際蕩漾。
“萬鬼聽宣,領法旨。”
小龍在這里給大家拜年了,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身體健康,無病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