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金盞  第143章 舅舅也難得有點用

類別: 古代言情 | 古典架空 | 醉金盞 | 玖拾陸   作者:玖拾陸  書名:醉金盞  更新時間:2025-01-21
 
章振禮垂眼看著手中的筆。

不得不說,這與他想得不太一樣。

從字帖為切入口,他可以講筆鋒、結構、輕重,這本是他擅長的部分,即便需要藏拙,淺顯講幾句也足夠應付“外行”的陸夫人了。

時間有限,原也不可能長篇大論,適當討個巧,之后再尋由頭說旁的事情、也不算太突兀。

可不管怎么說,章振禮都沒有上來就拿起筆的想法。

偏陸念不按常理出牌。

這讓事事喜好準備俱全的章振禮不太舒服。

“你……”章振禮蹙眉,把筆往那青釉筆架上一放,想把主動拿在自己手中,“便是臨摹,也要先做觀察。”

陸念問:“章大人不寫?”

問完,也不等章振禮回答,陸念自顧自往下說:“既不寫就都收拾了,這桌子還留著吃酒呢。

我母親的字帖,我哪怕臨成了鬼畫符,她也不會笑話我。

輪得到章大人在這兒莫名其妙笑一聲嗎?

你要不是郡王爺的客,今晚上沒你一口酒喝。”

說話間,手上也快,紙張疊了、筆入筆洗、硯臺蓋上,頃刻間一張滿滿當當的桌子收了個七七八八。

章振禮看著陸念,只覺得她渾身上下都是一股嫌棄勁兒。

嫌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這一想,章振禮不自在地抿了下唇。

陸夫人愿當耗子,他章振禮可不是狗!

偏他有試探的目的在,哪怕看不得陸念這陰晴不定的脾氣,也只能強壓了火氣,退一步賠了個禮。

“確實沒有笑話夫人的意思,”章振禮道,“也沒有拿喬的想法,確實是不熟悉令堂的字,不敢貿然下筆。

夫人可以描鬼畫符,我一外人,又是晚輩,提筆臨摹需得慎重。

需得觀察字體,有了判斷,才能下筆,否則也是對令堂不敬。”

陸念打量了他兩眼,沒說信不信,只把那收攏的字帖又取了來。

畢竟是亡母遺物,她遞過去時不似塞筆那般粗魯,稱得上是雙手送上。

“章大人既如此有心,那就仔細看看、觀察一番,好叫我知道內行人臨摹是個什么樣的。”陸念說完,拿起筆洗出去倒水。

章振禮被她單獨留在屋子里,只得翻開字帖來看。

他愛好書道。

這么多年,傳世的大家之作,當世的有名作品,能收攏來賞析學習的也都收攏了,但確實是頭一次看白夫人的字。

不得不說,字是好字。

能得皇太后夸贊的,必然有她的獨到之處。

白氏夫人的字,一眼看著端莊,仔細辨去飄逸,很有滋味。

都說字如其人,章振禮沒有見過白夫人,但能從她的字多少看出些性情。

當然,陸念的字也是一樣。

張牙舞爪、隨心所欲,像極了她那出其不意的性情。

于章振禮來說,臨摹白夫人的字不算難,只學個形就更簡單了。

指尖沾了水,以手指作筆,章振禮在桌面上嘗試寫了兩字。

等陸念進來時,他就又一把抹去。

陸念看在了眼中,嘲道:“章大人要求高,怕寫不好失了敬意,這才連一眼都不敢給人看?”

如此激將,她高興了就說,并不指著章振禮上鉤。

章振禮正要為那桌上抹開的水霧說兩句,陸念看都不再看,只把筆洗放回了博古架上。

步步為營的謹慎不適合她,也不適合對付城府深沉、自傲自矜的章振禮,反倒是時真時假的亂拳,叫章振禮不好判斷她的底細,才更適合她。

陸念不看不聽,章振禮卻也不好當真不說:“指尖試寫來的總不及用筆。”

聞言,正收拾著博古架上物什的陸念倏然回過頭來,側著的身子旁是文房四寶。

筆筒里插著四五只筆,筆掛上還垂了三只,旁邊收著三塊墨,架子下層、陸念手指的方向是幾刀紙張。

“內行人當真講究,”陸念笑了起來,道,“狼毫兔毫?白鹿玉版?松煙油煙?難怪章大人不肯落筆,原是看不上我這兒的筆墨紙硯。

也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那可真對不住,是我為難章大人了,畢竟都是些給小囡抓筆玩鬧開蒙用的,自比不了章大人平日用慣了的那些。”

章振禮:……

書道講究雖多,但那些都是錦上添花,從沒有哪位善書的、少了慣用的文房就大失水準的。

這個道理,章振禮不信陸念不知。

陸念就是明知還故意挑刺,就為了他先前的那一聲不算“嘲笑”的笑。

這人記仇、小心眼、錙銖必較,想一出是一出。

此前聽聞再多,也只有在親身接觸之下,才曉得這人比傳聞里、比去年在順天府后衙聽到的那些動靜里,更自說自話,更不能以常理來推斷行事。

他想照著預先準備好的說辭想法來應對陸念,陸念根本不會配合。

她隨時都可能一腳把椅子踢翻。

只要她想。

章振禮琢磨著,他或許應該改變一下方式。

陸念上前攤了手,道:“既這兒的文房都入不了章大人的眼,我母親的字帖也請還了我。”

“陸夫人說笑,”章振禮道,“容我再仔細看看,之后借用夫人這里的文房。”

陸念瞥了他一眼:“誰借誰收拾。”

“自當收拾妥當。”章振禮道。

陸念的目的算是達成了,便不與章振禮再說什么,出了屋子。

另一廂。

沈臨毓站在廚房外頭,時不時看一眼忙碌的阿薇。

值廣客來客多時間,廚房里忙碌不已,沈臨毓不好進去待著,哪怕他安安靜靜,往那一杵,也是擋路。

至于小屋子那頭,陸夫人擺了那么一桌子,必有其用意,沈臨毓不會去做個愣頭青,只看著陸夫人進進出出的。

他聽不見那兩人說了什么,角度原因,唇語看得并不完全,只得了幾句,大抵猜到個狀況。

沈臨毓正琢磨著,就見那半敞著的后門進來了個身影。

來人是陸致。

他明日書院休沐,今日下午就放了假。

前腳剛進定西侯府大門,后腳就被聞嬤嬤遣的人帶話讓來廣客來,陸致當即就來了。

兩廂照面,陸致看到沈臨毓,原本輕松的神態一下子緊繃起來,恭恭敬敬行禮:“王爺”。

沈臨毓挑了挑眉:“你表姐在廚房。”

陸致應了聲,隔窗往里頭喚了聲。

阿薇沖他示意:“不曉得先給我母親問了安?”

陸致知道。

他只是一時沒有看到人,還以為姑母同往常一樣在前頭二樓雅間里,沒想到頭一轉就見人從那小屋子里出來。

陸致忙過去,喚了聲“姑母”,又看到了章振禮。

他不認得章振禮,只從對方的衣著姿態來判斷,是個當官的,出身也不差。

陸致等著陸念向他介紹一句,他也好依禮數問安,沒想到陸念像是壓根不記得這兒還有個外人,只拎著陸致說話。

“還行,今日有好好回府,沒有出去胡鬧。”陸念道。

陸致訕笑:“姑母,我改邪歸正了。”

“知道改邪歸正就好,”陸念靠著柱子,站得歪歪斜斜,雙手抱胸,“還是阿薇有本事,十幾歲時打得夠痛、就還能掰回來。

你爹那混賬樣子,我早些年再打得狠些,現在說不定還能像點話。

我就是下手太輕了,得那么個好賴不分、親疏不明的弟弟,算我活該。”

陸致一張小臉又白又紅。

姑母還是姑母,素來就是這么說話。

陸致習慣了,也不至于挨這么兩句就逆反,他就是臊得慌。

這里還有外人在!

只成昭郡王就罷了,王爺親眼見過他被表姐拎著雞提著刀教訓,陸致的臉早丟盡了。

但這兒還有個他都不認識的人。

姑母不止罵他,還罵他父親……

一時間,陸致也不知道是該為了父親挽回幾句,還是該提醒姑母,外人在場,自家人要罵回去關起門來罵。

陸致那雙眼睛圓溜溜地直往章振禮身上瞟,苦哈哈向陸念求饒:“姑母……”

陸念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一副這才想起還有這么一人的模樣,但她也不在意:“沒事兒,誰還沒有個廢物弟弟呢?他家弟弟也一樣是個沒用的。”

章振禮:……

見他沉默,陸念甚至又反問了一句:“難道不是?”

章振禮輕咳了一聲,不是很想參與這個話題。

甚至,他有些意外,先前還在說字帖的事,怎得那么快又罵起了弟弟。

橫叉一招,章振禮一時分不清陸念到底是故意準備的,還是話趕話就趕上來,什么是刻意,什么是目的……

陸念依舊不屑章振禮的答案。

她自說自話已然出神入化。

“確實有些不一樣。”

“我那是胞弟,我怎么罵都不為過,想打了打一頓,全看我心情。”

“你那是堂弟,你又受他父母養育成人,有什么都不好當面罵,更別說打了。”

“但廢物就是廢物。”

“打不打、罵不罵,也還是廢物。”

“堂弟廢物,了不起不管了;胞弟廢物,我不管還給我添堵。”

“怎么就他會投胎,托生在我母親肚子里?”

“嘖!”

章振禮聽陸念在那兒罵弟弟,罵得陸致的腦袋越來越低。

直到阿薇端了食盤、送了涼菜擺桌,陸念才不罵了,轉身往前頭去了。

小屋子里開了席。

一壺酒,幾樣小菜,熱菜又緊著上來。

沈臨毓吃了口酒,道:“陸夫人說話素來直接,對陸世子又多有意見,章大人受的是無妄之災。”

章振禮笑了下,用了句這種事情上最穩當的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陸夫人有陸夫人的不容易。”

沈臨毓卻沒有輕易放過,反而追著問了句:“哦?章大人的經,哪里難念了?”

章振禮抿著酒的唇線抿緊了下。

今晚盡是這般我行我素之人。

是了,陸夫人名聲在外,但郡王爺也不遑多讓,論起不羈隨性來,這位也是千步廊里有名的。

換了其他人,合該打個哈哈略過的話題,偏王爺就刨根問底起來。

章振禮不想答。

不然,他一張口怕也要被陸念那叨叨的嘴帶出一聲“廢物弟弟”來。

暗暗吐出一口濁氣。

投胎,還真是種本事。

院子里,阿薇拌了碗涼面給陸致。

陸致端著碗大口吃,吃完了問:“那位大人是誰?”

“安國公的侄兒、大理寺少卿章大人,”阿薇說完,壓著聲音又叮囑道,“不是善茬,你離他遠些。”

陸致“哦”了聲,又可憐兮兮地問:“姑母叫我來,就是讓我來聽她罵我父親的?”

“罵得不對嗎?”阿薇反問。

陸致訕訕,怎么答好像都不太對,他干脆一遍遍擦嘴、不說話。

阿薇看在眼中,不由好笑:“舅舅也難得有點用,挨罵的用。”

陸致不解。

“你也別難過了,”阿薇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好用,別說弟弟了,親爹都能罵上兩刻鐘。”

陸致倏然瞪大眼睛。

什么有用?

罵他父親的那些話,是如何用的?

陸致聽不懂,被阿薇塞了一食盒的點心后乖乖回府去了。

小屋子里,沈臨毓和章振禮各懷心思,但好歹沒有辜負一桌子的菜。

酒足。

翁娘子來撤桌,笑著與章振禮道:“我們夫人交代了,章大人要用文房就請自便,但千萬不要弄亂了字帖。”

章振禮問陸念狀況。

“夫人困乏,先回家去了。”

話音落下,章振禮皺了下眉,這是真不在意他怎么寫?

沈臨毓倒是有些興致:“章大人要留一副墨寶?”

章振禮只好道:“我剛看了看白夫人的字帖。”

話到此,再行推托也不合適。

章振禮干脆從博古架上取了文房,鋪紙研墨。

沈臨毓站在一旁看:“說來,章大人的臺閣寫得真不錯,我時常聽圣上夸贊,一疊奏章中,章大人的字賞心悅目。”

章振禮謙虛了幾句。

沈臨毓見他把那字帖放在邊上,又問:“章大人臨摹這份?”

“是,”章振禮提筆,“試著寫寫。”

沈臨毓看他寫。

果然是“試”。

章振禮寫得很隨意,帶著點酒后的灑然,時而又停頓下來,仔細看一看帖。

但這停頓中,沈臨毓看出了些許刻意。

章振禮能寫得更流暢。

那副帖子不過百字,很快便寫得了。

章振禮收了筆墨,只把那紙用鎮紙壓在桌上。

他自認是收著寫了,連形都只得五分,更別說骨了,讓行家一看他這份與白夫人的帖子,高下立現。

可他又不能胡亂了寫,那便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說來,還是伯母那日在長公主面前攬事、攬出來的麻煩。

手指磨過紙面,章振禮的眸子深沉如墨。

他豈止是有個廢物弟弟。

他還有一個自以為是的伯母。

娘家倒了,卻還認為一切如舊日般繁盛,看不清局面的伯母。

這經,如何不難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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