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大人的字,果真十分不錯。”
聞聲,章振禮回過神來,看向一旁的沈臨毓,想從他的面上品出這到底是隨口一夸、還是意有所指。
沈臨毓仿佛不知道章振禮在琢磨什么,一改先前不肯打哈哈粉飾太平的不羈樣子,還真有模有樣夸了幾句,全然是行走官場、極其適應吹捧恭維的熟絡姿態。
章振禮只好道:“王爺抬舉了。”
“國公夫人舉賢不避親,也是章大人真有這份能耐,”沈臨毓笑道,“章大人,今晚回去后,千萬抓緊些把字帖送到長公主府來。
我母親一心為皇外祖母預備最好的,章大人若是藏著不出手,她會不高興的。”
章振禮謙虛幾句應下來。
夜色沉了。
他們這兒撤桌,前頭還是生意興隆。
有吃酒上頭的來了勁兒,說話聲大到傳到后頭來了。
章振禮素來喜靜,對那般市井喧嘩聲頗為不適應。
他從小屋子里出來,一眼看到了坐在石桌旁的阿薇。
阿薇做東家也做得盡心:“章大人,今晚的菜色還合您口味嗎?”
“余姑娘的廚藝自是出眾,”章振禮笑容得體,看了眼一道出來的沈臨毓,“也難怪王爺吃得滿意,時常過來。”
“王爺捧場,照顧廣客來生意,”阿薇回道,“章大人往后也常常來。”
翁娘子送客送出門。
章振禮上了轎子,他不出聲,轎夫也沒有起轎。
半掀簾子往那大門處看了眼,就見沈臨毓并未上自家馬車,而后又往廣客來里頭去了。
章振禮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廂背影,放下簾子,交代了聲“走吧”。
后院。
阿薇站在桌案前,仔仔細細看著章振禮寫的那副字。
白夫人的字有她自己的特點,不難學,但要學得有骨有肉,也要下一番苦功。
章振禮臨摹的這一幅,不能說出色。
只是……
沈臨毓從窗外過時,就看到了阿薇蹙眉沉思的樣子。
他沒有出聲打攪,而是尋了翁娘子,又拿了幾個油燈來,把屋子里點得越發的亮。
光線變化,阿薇察覺到了,抬眸看了眼布置燈光的人。
沈臨毓吹了火折子,道:“亮些看得清楚,也省得傷眼睛。”
阿薇道了聲謝。
沈臨毓走到桌邊,立在側面:“阿薇姑娘有什么想法?”
阿薇抿了抿唇。
從“余姑娘”變成“阿薇姑娘”,聽起來是親疏變化,但其實他們都心知肚明,更多的是身份認知上的不同。
只是,阿薇有些不太適應。
她不會承認自己是金殊薇,并不等于她聽到這樣顯得親近的稱呼當真就毫無波瀾。
尤其是,如此稱呼她的是沈臨毓。
是明確向她表達過心意的人。
幸好,沈臨毓有他的分寸,距離并不緊迫,聲音也十分松弛,這叫阿薇稍稍松了口氣。
收斂心神,阿薇道:“章大人留手了。”
沈臨毓頷首:“我看著他寫,他應當可以寫得更流暢。”
“他有仿寫的能力,”阿薇斟酌著道,“也許在章大人自己看來,這字拿不出手,得了七八分的皮毛,骨未必能有三分。
若是這般書寫,離寫出一手骨血健全的金體差了十萬里。
但是,他拿到外祖母的字帖不過短短一頓飯的工夫,前前后后觀察分析,也就只有這點時間。
如此狀況下,他能寫成這樣,足見平日功底。”
阿薇說到這兒,思緒順暢極了:“金體難練,難再筋骨,想要寫得透,除了天賦之外,也要大量的練習。當年京中盛行金體,章大人一定認真練過。”
長年累月,日積月累,勤勉永遠不會辜負人。
章振禮練得出來。
沈臨毓贊同阿薇的看法:“他在藏拙,若非心虛,何必藏著掖著?”
若說懷璧其罪,章振禮那般出身,書法還成不了他的罪。
除非,他自己明確知道這一手露不得。
尤其是在沈臨毓這兒露不得。
可偏偏,棋盤雖大,沈臨毓和長公主明修棧道,陸念與阿薇暗度陳倉,加上定西侯在千步廊里積極地鼓動著不知內情的人哄抬這書道會,愣是把安國公府這對叔侄的路給逼沒了。
哪怕掂量著寫出這么一幅字來,卻也只會讓嫌疑越發重些。
“可惜,暫且還見不得他寫金體,”阿薇感嘆了句,“想來,他也沒有必要再用金體。”
說完,她就察覺了一道視線落在了她身上。
阿薇循著看過去,對上了沈臨毓的視線。
沈臨毓沒有再看那幅字,他直直看著阿薇的眼睛:“我手中有一份仿金體。”
阿薇一愣,下意識覺得后頭跟著的不是什么“好話”,不由抓了下收在袖中的手。
“馮正彬的那封遺書,”沈臨毓一字一字,不疾不徐,“他作為金太師的女婿,金體寫得有些模樣,雖然幾年不曾再寫,但那兩天正以此字體抄寫經文,而那份遺書也是一樣的字。”
攥緊的拳頭慢慢松弛了下來,連原本收緊了的呼吸又重新平順了。
阿薇聽懂了沈臨毓的意思。
不是要挾,也不是以此讓她親口認下馮正彬的死因、進而承認自己的身份,而是商議。
商議著能不能、要不要把那封遺書給章振禮“分析品讀”。
阿薇問:“馮正彬的案子鬧得沸沸揚揚,章大人應當看過吧?”
沈臨毓也暗暗松了口氣。
他的確沒有逼迫之意,但阿薇姑娘防心重、或許會誤判他的意圖,而后就是一通陰陽怪氣。
沈臨毓倒是不怕被甩臉色,以前也有說錯話的時候,但阿薇姑娘能明白他的想法、了解他的用意,還是叫他的心不由地雀躍了下。
“他看過,”沈臨毓的語氣輕快了些,“當時全在說案子,他也說案子,并沒有點評過字。”
“分析字體真假,不止要動口,還要動手,”阿薇想了想,道,“他不敢讓人知道他寫得一手出神入化的金體,甚至為此把行草楷樣樣皆通的本事都掩藏了。
現在也好,他善書的名頭冒出來,正好也該聽聽他如何評價馮正彬的金體,以及那封遺書的字。”
點評之時,正統的、馮正彬的、遺書的,各自的特點都會被列出來放大。
章振禮想要分析得當,必須言之有物、甚至落筆演示。
若裝傻充愣,那……
阿薇想,這算是一個好主意。
岑文淵因科舉舞弊掉了腦袋,又收受了“學生”們的大量供奉。
馮正彬是他的學生,是負責科舉的禮部官員,牽扯在其中,他的死本就是亂賬一本。
阿薇不怕自己被扯出來,也要對沈臨毓的關照暗贊一句“細心”。
沈臨毓得了準信,倏然笑了下:“阿薇姑娘能看明白章大人這幅字,可見在書道上也有些心得。”
阿薇挑眉看他。
“白夫人的字,金太師的字,”沈臨毓斟酌了下,“和前回阿薇姑娘的字差距頗大。”
阿薇明白他說的是什么。
去年尾敲定長公主到廣客來時的菜品單子時,她曾在沈臨毓面前寫字。
那是余如薇的字。
阿薇曾仔細學過描過。
也正是因為她能仿余如薇的字,對祖父的金體也能寫個皮毛,以此為基礎、也能比照著寫出馮正彬已然生疏不少的金體,所以她才能對章振禮仿寫的字點評一番。
“京城菜和蜀地菜,口味相差甚遠,”阿薇淡淡道,“我們做廚子的,總得兼顧著些。”
沈臨毓忍俊不禁。
既定了對章振禮繼續施壓的辦法,阿薇便沒有繼續說道這些字體的想法。
她向沈臨毓示意了下,滅了桌案上的燈。
隨著油燈一盞盞滅,屋里也一點點按了下來。
怕夜里下雨,沈臨毓幫忙把窗戶都關上了,院子里的燈籠光被阻隔著,室內只余阿薇手中那盞燈油的亮光。
沈臨毓轉過身,看著被明黃燈光映亮的半側臉龐。
瑩潤、溫和。
沒有平常的冷清,也沒有隨了陸夫人的嬌縱。
略一猶豫后,沈臨毓還是開了口:“元敬這些時日不在京中。”
“我知道,”阿薇道,“元慎提了一句,說是王爺讓元敬去拜訪高老大人了。”
“是,明面上是的,”沈臨毓的喉頭滾了滾,看著阿薇,道,“私下里,我讓他轉道中州。”
阿薇的眼睛沉沉看著沈臨毓。
大抵是下廚多年的緣故,她的手非常穩,哪怕聽到中州時,她的眼神里閃過了一絲不自然,她的手也沒有抖一下。
手穩,油燈穩,室內無風,火苗亦穩,映在那雙漆黑的眸子里才會那么清晰,以至于一閃而過的情緒都被沈臨毓抓到了。
“梳理當年的舊案,總要弄明白發生過什么,”沈臨毓說完,見阿薇神色復雜,他又補了一句,“案卷上,一直都是無人生還。”
所以,他想知道為什么金殊薇能逃脫。
這一點,他想,阿薇姑娘應該也想知道。
沈臨毓猜對了。
四目相對,沈臨毓的神色融于暗處,阿薇不能全然看清楚對方的情緒,但她能察覺到,沈臨毓沒有惡意。
提醒她“沒有第二人”時是這般,一聲“阿薇姑娘”也是這般。
阿薇固然可以不承認,沈臨毓其實也沒有一錘定音的實證,但這一刻,阿薇想,在心知肚明上,她不是一味占了上風。
沈臨毓手里有牌,打不打、怎么打、何時打,由他來判斷。
而她這個藏了兩個身份的人,在不回應之余,手上的牌還是缺了幾張。
這讓阿薇不免有些煩。
可話說回來,王爺說得對,她的確很想知道中州后來到底是什么狀況。
在聞嬤嬤帶著她逃出去后,她的父母又面對了何種局面?
不管王爺出自何種目的,他做事都足夠細。
這般細致敏銳,能察覺到她的身份,也就一點不奇怪了。
沒有多言,阿薇轉身走出屋子。
院子里,夏日的夜風帶了些許的黏膩,前頭大堂里熱鬧的聲音下,還有不遠處草叢里此起彼伏的各種蟲叫聲。
油燈被她放在了石桌上,她抬頭看了眼淡淡的月色。
在身后的腳步聲里,她問:“元敬何時回京?”
“快則半月,慢就小一月,看他這一趟順不順。”沈臨毓答道。
她道:“怪辛苦的。”
“路遠。”
“是啊,路遠。”阿薇嘆了聲。
正是因為路遠,聞嬤嬤才能日夜兼程搶出來時間,把她帶走。
她們離開了中州,一路南行,最后抵達蜀地落腳,數年之后,她們與陸念一道回到京城,卻是再沒有路過中州……
輕輕地,阿薇道:“謝謝。”
簡簡單單兩個字,明知道是籌子,沈臨毓還是不由自主地彎了彎唇。
阿薇送了送沈臨毓。
關上后院門的那一刻,她舒然嘆了口氣。
陸念有些話說得破有道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手里實在缺牌時,就別想著怎么配牌了,左右配不出來花,而是要添籌子。
只要籌子夠多,青山依舊在。
另一廂。
定西侯看著面前的那一碟點心,心里滾燙。
“阿薇讓你帶回來的?”他追著問陸致,“你去廣客來都說了些什么?”
陸致訕訕,硬著頭皮道:“姑母叫我過去,聽她把父親罵了一通。”
定西侯愣了下。
阿念罵阿駿,這一點不稀奇,稀奇的是讓阿致去聽著。
難道不該想罵人了,把阿駿叫過去罵嗎?
陸致又道:“郡王爺在,還有一位大理寺少卿章大人。”
章振禮?
定西侯問:“怎么罵的?”
陸致不太愿意學,偏被定西侯瞪眼盯著,只能苦哈哈地把陸念的話學了一遍。
定西侯聽完,拍了下大腿:“罵得好!”
見陸致一臉沉痛樣子,定西侯清了清嗓子,找補了一句:“也不是全罵你爹,指桑罵槐懂吧?”
陸致木著臉點了點頭。
定西侯拿了一塊點心遞給陸致:“挨幾句罵的事,反正罵的是你爹又不是你,你聽過就算,她們母女倆有自己的打算,你看我,我也沒少被你姑母表姐劈頭蓋腦地又損又罵。”
陸致道:“表姐說,姑母就那性子,只要好用,別說弟弟了,親爹都能罵上兩刻鐘。”
親爹定西侯:……
老臉臊歸臊,點心入口,還是舒坦了些。
罵就罵吧。
阿念還有心力勁罵人,他就該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