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瑛沒有回答。
倒也不像是防備,而是突然間被問起來,讓她無從答起。
哪怕,這個問題的第一句“走時多大”答起來很簡單。
陸念不催促她,只給她添了一碗涼茶。
窗外,舞獅依舊十分熱鬧,人群時不時沸騰歡呼,突然間,似是那獅子采得了青,一聲呼聲響徹天際,也拉回了章瑛的思緒。
陸念抿了一口茶,再問了一次:“那時候,你多大?”
“半歲吧?”章瑛喃喃著,她不太自在,只好抬手挽鬢角發絲來掩飾。
而她的頭發一直梳得整整齊齊,并沒有碎發散下來。
陸念恍然地點了點頭:“只半歲?那你們母女緣分真淺,你對她沒有什么印象也是情理之中的。”
說著,陸念還遞了個臺階給她:“看看我那蠢貨弟弟,他那時候三歲都稀里糊涂的。”
章瑛趕緊順著著臺階,嘴上道:“三歲其實也記不得多少事情,小孩子嘛,忘性大。”
“是這個理,”陸念格外的好說話,靠著椅背,手指無意識地扣著指腹,懷念道,“我也怕忘,五歲其實也沒有比三歲好到哪里去。
那時還不會寫,勉強認得了幾個字,不能把母親的事一一記下來。
我就讓嬤嬤們給我講,一遍一遍地講。
講她孕中如何期待我、期待阿駿,講她早早給我們備下的衣裳玩具,講她原本愛吃什么、只是懷著孩子只能忌口……
嬤嬤們其實也認定我母親是病故的,我說岑氏害她、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小孩兒無憑無據的挑釁與污蔑,但好在我們也就只在岑氏那一樁事上有分歧。
我想聽我母親的事,嬤嬤們就愿意講給我聽,我不止自己聽,我還押著阿駿聽。
我還讓我父親給我們講。
岑氏要裝良善,裝和我母親姐妹感情好,就不能攔著我們聽。
等后來長大了些,會寫字了,我把母親的事兒都寫下來。
可饒是如此,我也只記住了一部分,幼年很多事都隨著年月忘了。”
章瑛安安靜靜聽她說。
不掐尖張揚,也不故意惹事,她此刻不煩陸念,也不煩陸念說的內容。
做兒女的懷念母親,總是會讓人唏噓幾分。
“看我,自顧自說上了,”陸念似是回神了,笑了笑,又道,“這事上你我又不同。
你不好纏著安國公夫人問你姨娘的事,也不好問安國公。
應該也沒有哪個嬤嬤會主動和你講,你畢竟養在嫡母跟前,嫡母待你也好,總讓你想起姨娘來、對你沒有好處。”
“是啊,”章瑛道,“是這個道理。”
幼時不懂道理,但闔府上下沒有人會在她跟前提什么嫡出庶出,與她強調身份不同,她只天真的享受嫡母對她的關愛,開開心心就好了。
稍微長大了些,她自己意識到還有一位姨娘,主動向嬤嬤打聽。
嬤嬤不敢說,章瑛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嫡母選來照顧她的。
事兒還是叫安國公夫人知道了。
母親沒有罵她怪她,只是抱著她流眼淚,說“我們母女幾年感情、阿瑛莫要多想別的了”、“什么嫡出庶出,你生下來就是我養的,你就是我女兒”。
章瑛也就不敢再問了。
她只當沒有姨娘。
再后來,她的想法又變了,因為隨著年紀增長,她自然而然參加了許多貴女的宴席,認識了很多人。
沒人誰敢低看她。
國公府邸,得寵,她得到的是奉承與恭維。
她得意于以庶女出身得嫡母寵愛,這就是她的本事、她的能耐,只要母親愛她、護著她,那她就是最與眾不同的那一人。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陸念卻和她又提起了“姨娘”。
陸念深深看了章瑛一看。
自打說起“姨娘”,章瑛的話變得很少,陸念擅長從神色揣度人的心境,自是看出章瑛心思起伏。
“你姨娘怎么走的?”陸念故意問,“你半歲時,是因為產后體虛嗎?”
章瑛道:“是這般說的。”
“你們兄妹是前后腳出生的?”陸念又問,“我聽人說,你們一個生辰。”
“其實是差了兩天,”章瑛道,“二哥比我早兩日,后來才讓我隨了他的日子。”
“擋災?”陸念問道,“我就是好奇一問,外頭有這樣的說法。”
章瑛當然也聽說過。
安國公夫人前頭兩個兒子都夭折了,怕這一胎也養不住,才會讓庶女改了生辰擋一擋。
“外頭亂猜的,”章瑛道,“生兒日、母難日,我姨娘是生我時傷了身子,母親只是希望我過生辰時能開心些才改了。”
陸念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是,要不然她高高興興給你過生辰,你想起姨娘來悵然,那就都不開心了。
說來也是趕了巧,生產日子離得近,府里肯定都緊著安國公夫人。
國公夫人坐月子辛苦,也顧不上關心你姨娘的月子坐得如何……
等出了月子,她一人照顧你們兄妹兩人,是這樣吧?
你姨娘養身體無暇顧及你,只能是嫡母養兩人……”
“是啊,”章瑛嘆道,“兩個剛出生的孩子,把我母親累得夠嗆,哪怕有嬤嬤們分擔,也十分辛苦。”
陸念又問:“想來也顧不上國公爺吧?”
章瑛一愣。
不自禁地,她想到了安國公夫人往日罵安國公的那些話。
“逗兒子積極,照顧兒子就跑了。”
“我為了你們兩個操勞,他抱著小的睡得安生得很。”
“罷了,有人伺候他,也省得我再費精力,煩也煩死了!”
好壞都是父親顏面,章瑛不好掛在嘴上,只給了陸念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陸念看懂了,嘴上陰陽怪氣了聲“男人呵”,又搖了搖頭感嘆著:“聽你這么一說,當時那狀況,你母親疲憊,你姨娘可悲。”
章瑛的眉頭微微一皺:“可悲?”
“你設身處地想想,”陸念說得不疾不徐,聲音沉緩,句句引人,“好不容易闖過了鬼門關,卻因為身體虧空,孩子被抱走了。
她定然知道如此對女兒最好,養在嫡母跟前,能得最好的照顧,比在她這兒聞藥味強,但總歸會思念的。
你出生時是什么季節?”
章瑛被陸念的話吸住了心思,很快答道:“冬天。”
“是啊,冬天,”陸念嘆了聲,“天冷,孩子才剛出生,總不能央求著抱來看一眼,萬一受了涼可怎么辦?
她只能忍耐著,若是有旁的事散心也就罷了,偏養病最不得勁,除了躺著還是躺著,腦子里不是孩子還能是什么?
見不著孩子,男人嘛,又不知道睡在哪個妾室屋里,她只能一日一日地等,跟自己說‘病好了就不是這樣了’。
這身子骨若是能好轉起來,還能有個底氣,可日復一日的不好下去,連騙騙自己都做不到。
你說,她可悲嗎?”
章瑛的眼睛睜大,連呼吸都是緊的。
她從來沒有這般去想過這事。
陸念的話,像是推開了一扇門,讓她看到了門后頭、躺在病榻上痛苦度日的姨娘。
“我……”章瑛的聲音有點顫。
“她沒有錯,”陸念柔聲道,“安國公夫人也沒有錯,抱你過去養完全是好意,是盼著你姨娘能好起來,只可惜最后是這么一個結果。
我就是想到你姨娘的境遇就心里憋得慌,我們都是當了娘的人……”
章瑛深吸了一口氣。
是啊。
都是當了娘的人。
她生阿淼的那會兒,若是從疲憊中醒來、兒子不在身邊,她是如何心情?
若是兒子被抱走了,她怎么也見不到,她會如何想?
沒錯,她養病吃藥帶不了兒子,那頭能把兒子養得很好,但是、但是……
誰不想見孩子?
誰不想抱孩子?
陸念說得對,她怪不了母親,但她心疼姨娘。
那個除了知道叫“溫碧清”之外,她勾勒不出一點形象的姨娘,在這一刻,章瑛很想去了解她。
長什么樣?
什么性情?
有多么盼著她降生?
可曾給她準備過衣裳玩具?
愛吃什么,有沒有忌過口?
可她能問誰?
她又敢問誰?
章瑛從雅間離開,情緒低落,人也有些走神。
陸念看在眼中,彎著唇輕輕笑了笑。
講道理真的好累人。
還好,章瑛不是個榆木腦袋。
順著樓梯往下走,章瑛在地下見到了阿薇。
阿薇“正”和翁娘子說話,聽見腳步聲抬頭看她,驚訝地道:“章夫人怎得面色這般白?莫不是天熱不舒服?”
“無事。”章瑛道。
阿薇扶了她一下,道:“夫人往后院坐著歇歇吧,您這幅樣子回去,定要惹國公夫人擔心,廚房里備了綠豆湯,您喝兩口緩緩。”
章瑛這才沒有拒絕,隨著去了后頭,依言在那小屋子里坐下,接了阿薇送來的綠豆湯。
不多時,翁娘子也過來,懇切道:“我們夫人聽聞您狀況,心下很是難安。
她和您講起您的母親與姨娘,原本不是為了讓您傷心。
她說她本該下來跟您解釋一番,只是她此刻亦十分懷念她母親,怕湊在一塊再多說兩句,指不定全要被招出眼淚來。
她讓您放寬心,您和嫡母感情深厚,您的姨娘在地底下也一定很是放心。
您也不一定非要去打聽您姨娘的事,您自己過得好才是最要緊的……”
章瑛沒有說話。
阿薇卻是“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章夫人是在擔心,若是您多問一些您姨娘的事,會傷了安國公夫人的心?”
章瑛聞言,抬眸看她。
“怎么會呢?”阿薇佯裝不解,“身而為人,想要了解自己的來路,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夫人的嫡母與姨娘又沒有沖突,了解姨娘,和孝順嫡母,完全不矛盾。”
章瑛又喝了一口綠豆湯,心里嘆了口氣。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還天真哩。
再會拿捏似岑睦那樣的人,在一些人情世故上,還是稚嫩的。
不似陸念,當過兒媳做了娘,不用細細分析就能明白她夾在中間的難處。
“天真”的阿薇道:“夫人您看,就像成昭郡王,他和長公主母子感情極好,但他對養了他一年的先皇后同樣十分懷念。
還有他的生母,我也聽他提起過。
長公主完全不會介意他思念生母和先皇后,這都是人之常情。”
章瑛的嘴唇動了動。
她沒有發出聲音來,但阿薇豈會猜不到她的想法?
不過是說“不一樣”。
長公主和先皇后、生母,與安國公夫人和她姨娘,關系上是不一樣的。
阿薇又道:“先皇后還在時,王爺還小,好似去中宮問安時,嬤嬤們還會主動與他說說生母的事……
人嘛,不能忘本。
若不是岑氏害了我外祖母,舅舅那孝順勁兒才不會被我母親追著罵。
夫人倒是不用顧慮這些。”
章瑛一口一口喝完了綠豆湯,難得地沖阿薇笑了笑,只是笑意很勉強。
一如她此刻起伏的心。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她站起身來。
阿薇扶了她一把,先前溫和的語氣消了,再開口時如警告一般:“夫人就當我是小人之心吧,我聽說,安國公曾有好幾位妾室偏房。”
章瑛腳步一沉,愕然看著她:“你……”
“是放出府去了,還是都……”阿薇點到這里,“否則,我想不透為什么您不敢問您姨娘的事。”
章瑛的臉色霎時像刷了一層白芨。
是挑撥嗎?
如果她今日一進廣客來就讓她聽這話,章瑛根本不會上這種當!
可偏偏,這一爪子藏到了最后,才忽然撕到了她的心房上。
這對母女,當真是不懷好意!
她知道,她明確知道這就是挑撥離間,就是要壞了她和母親的感情,但她還是會往心里去。
那扇被推開的門再也關不上了。
哪怕章瑛抱著頭轉身跑出來,她的腦海里還是那個躺在病床上、可悲又痛苦的姨娘。
是啊。
她的姨娘是產后體虛走的。
父親的其他妾室呢?
她們有的是病故,有的是生的孩子夭折后傷心過度倒下了。
到最后,國公府里,一個妾室也無。
到最后,養活的庶出孩子,只有她章瑛這么一個庶女。
她的姨娘,當真是產后體虛、油盡燈枯沒嗎……
章瑛不知道,不敢知道,又不能不去想知道。
渾渾噩噩被阿薇扶著離開,章瑛甚至沒有注意到,后院角落里還站著一人。
那是沈臨毓。
阿薇倒是看到他看,沖他輕輕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