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薇回廣客來時,走的是后院的門。
一間鋪面相隔,這里沒有西街上熱鬧,以至于今夜被花燈搶了風頭的上弦月露了出來,清亮又溫婉。
腳步聲在安靜的小胡同里格外清楚,直到停在了門外。
阿薇與沈臨毓道了聲“謝”:“勞煩王爺送我了,王爺回去早些歇息。”
沈臨毓思考了一路,雖未解開安國公的想法,卻也沒有瞞著她:“安國公看向你時,似有疑惑。”
“疑惑我為何和他們章家對著干?”阿薇笑了下,“我會留意的。”
沈臨毓應了聲“好”。
聽見敲門聲,青茵來開了門。
她已經回來有一會兒了,依舊笑盈盈與沈臨毓問候一聲,便又躲了個沒影。
只留下那開著的門。
阿薇踏入門內,沖沈臨毓微微頷首算作道別。
懸在門上的燈籠在夜風里淺淺搖著,與月光一道落在人上,顯得那雙烏黑的眸子格外亮。
沈臨毓看著阿薇的眼睛。
心念一動,他在門板關上前倏地伸手擋了一下。
阿薇忙松了勁,免得夾到了人:“王爺?”
沈臨毓收回了那阻攔的手,他知道自己這一下突兀得很,但不會打退堂鼓。
視線重新落在了那雙明亮的眸子上,沈臨毓道:“忘了與你說,指甲染的蔻丹很漂亮。”
話音入耳,阿薇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了自己的手。
光線不足,指甲的顏色看起來自然與白日里大不相同。
手指沒有那么白,指甲也沒有那么紅。
這才是昏暗夜晚看到的模樣,可當她再看沈臨毓的眼睛時,卻仿佛在那深得不見底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她蜷了下手指,吃不準該說些什么話應對。
思來想去,到底是覺得,郡王爺待她這般坦誠,她倒也不好事事拿話術去搪塞。
金家的事說不得,蔻丹,還是能說的。
“母親給我染的,”阿薇道,“她看著是個急性子,但做起這些來又格外有耐心,不止是我,還給小囡染了。”
沈臨毓道:“我母親也染了,是我父親來弄的,從采花、搗碎、包裹上,別看他人高馬大的,這些事情都很精通。
小時候,我若是沒有注意到母親新染的指甲、趕緊夸贊幾句,會被他們兩個人嫌棄。
我有一回好幾日沒有發現,被罰得也染了蔻丹。
臉皮薄,那陣子根本不敢出門去。”
阿薇聽得好笑不已。
從駙馬給長公主染甲就開始笑了。
說真的,她的確很難想象駙馬搗花的樣子。
沈臨毓自己也說得笑了起來。
他很喜歡阿薇姑娘真心的笑容,只是因著她心里存了太多事,不太常見。
能逗她一樂,丟人的幼年事情也沒有什么不能說的。
“他們說我這樣沒眼色,往后討不得姑娘歡心,”沈臨毓垂著的目光溫和又繾綣,“所以……”
他的聲音很輕,咬字卻很清楚。
阿薇怔了下,有些詫異地看著沈臨毓。
沈臨毓道:“所以,我得有眼色些。”
這個話題就停在了這里。
阿薇本以為沈臨毓會說得更多些,無論是“能不能討你歡心”,亦或是“不是為夸而夸、是當真好看”,可都沒有。
或許是沈臨毓注意到了她那一刻的驚訝,或許是他恪守當日承諾,單方面的思慕不會逼一個結果。
總之,他格外有眼色得將距離把握住了。
這讓阿薇松了一口氣。
關上門后,她抬手上門栓。
第一下沒有上穩,重新擺放后才對上那扣子。
阿薇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知道,不是因為天暗,是她已然松了一口氣了,心卻遠沒有那么平靜。
郡王爺這人吶……
心細、敏銳,以至于自說自話起來都不叫人排斥。
穿過后院,阿薇去前頭樓上雅間尋陸念。
陸念坐在窗邊打哈欠:“回來了?說什么呢耽擱了這么久?”
阿薇湊過去,把雙手擺到她面前:“夸您給我染的指甲好看。”
陸念樂了:“有眼光!”
“章大人走了?”阿薇問。
“走了有兩刻鐘了,”陸念撇嘴,“章瑛說她原先那大嫂溫和得體,要依我說,那等好性子遇著章振禮,只怕是有苦說不出。”
用陸念的話說,章振禮太會裝模作樣了,過起日子來,好性子的只有一味求全的份。
“我可不怕他那種人,那位夫人是正經與他做夫妻,根本不想得罪他,我又不是,我指著他把章家弄亂套了才好。”
“他坐那吃面,我就說阿駿這不是那不是,我管他愛聽不愛聽,想來他心里也沒少罵他的廢物弟弟。”
“罵得多了,嫌隙就重。”
“他后來聽煩了,說‘大過節的怎么盡說些不開心的?’,我就問他‘寡婦和鰥夫過的哪門子七夕?’‘也不怕把牛郎織女熏得從鵲橋上摔下來。’”
“你是沒看到他當時的臉色,簡直笑死我了。”
“我后來又跟他說,‘既是要我開心點,你不如說些國公夫人母女的不開心來讓我開心開心。’”
阿薇一面笑著聽她說,一面替她按一按額頭。
視線落到陸念的手指上,見上頭的蔻丹顏色明亮又完整,阿薇放下心來。
陸念太愛摳手指了。
她是無意識的,無論出神還是說話,不知不覺就把自己摳出血來。
阿薇一直很注意這個,盡量拽她的手。
但這兩日,陸念沒有摳過。
阿薇知道,因為是她給陸念染的指甲,陸念很珍惜。
另一廂。
章振禮回到安國公府。
時辰雖晚,他的眉宇間卻沒有多少疲憊之色。
他原是不愛與聒噪之人相處的,嫌吵。
前幾次見陸念,她傲得一副懶得跟他多言的樣子,因而章振禮都沒有料到,她也能說那么密的話。
但章振禮不覺得陸念吵。
或許是,陸念說的罵的,都極其有理吧。
畢竟,攤上一個廢物弟弟,罵再多都正常。
沿著石板路往內院去,走到半途又被管事叫到書房,章振禮看著神色凝重的安國公,問:“這么晚了,您……”
“我今晚偶遇了郡王爺和那余如薇,一眼看去,只覺得那小姑娘有些熟悉,”安國公頓了頓,沉聲道,“或許,我知道她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