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僧早年就養成了個雷打不動的早起習慣,夏至前每天五點半,準時醒轉。這不,大年初九清晨,天邊還沒露出一絲魚肚白,外頭還是黑漆漆一片,他就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瞅了眼身旁正熟睡著、鼾聲均勻的夫人,小心翼翼地給她掖好被角,然后悄無聲息地溜下床,光著腳丫子,一步步穩穩當當、悄無聲色的往樓梯上走。
樓梯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但對無問僧來說,這黑暗就跟白天沒啥兩樣。他步履矯健,一口氣攀到了五樓。五樓最里頭,藏著個小閣樓,門楣上掛著塊牌匾,上面“會凌閣”仨字寫得龍飛鳳舞,那叫一個氣勢磅礴。無問僧輕手輕腳推開門,踱步進去。
一進門,一張古色古香的黃花梨供案就映入眼簾,案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三尊跟無問僧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像,還有二十四個牌位。這三尊人像啊,分別是他青年、中年、老年的模樣,青年像是石雕的,中年像是木雕的,老年像則是泥巴捏的,給自己弄雕像,放在供案上,如果讓外人看到,怕以為是哪位去世的先祖吧?
無問僧拿了幾支香,點燃后雙手合十,對著那三尊人像恭恭敬敬地拜了拜,然后一一插進香爐里。搞定這些后,他就在供案前的蒲團上盤腿一坐,雙眼一閉,開始了他那半個多世紀以來,天天不落、雷打不動的打坐練功。
練功完畢,無問僧覺得神清氣爽,慢悠悠地睜開眼,站了起來。他的目光落在了供案上的牌位上,隨手前面的拿起三塊,只見上面分別刻著“無問道人”、“無問僧”、“無問仙”的名字。他瞅了瞅,眉頭微皺,自言自語道:“這么快就到這時候了?哎,算了,還是別太急了,改名這事兒得慢慢來,免得把那些小蝦米們給嚇懵了。”
放好牌位后,無問僧輕輕推開門,踏出門檻的那一刻,天邊剛好泛起了一抹魚肚白,就像是時間被他掐得準準的,一分一秒都不差。
隨著無問僧的離去,閣樓內發生了一樁奇事:二十四個牌位上的名字竟緩緩地、不可思議地逐一隱去。當第一縷晨曦穿透閣樓的小窗,斜斜照入屋內時,幾乎所有牌位都已空白一片,唯獨無問仙的牌位上,“無問仙”三字在一縷朝陽折射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就在這時,閣樓內一盞激光射燈忽然亮起,一束光線聚焦于原本名字已消的無問僧牌位上,奇跡般地,“無問僧”三字再度顯現。若是有精通奇門遁甲之人在此,定會驚嘆不已:隨著日光在不同時段的照射角度變化,閣樓內的各盞激光射燈就會依次亮起,分別照耀在不同的牌位之上,使得這二十四個牌位宛如活了一般,依次變幻出八門金鎖陣中的天覆陣、地載陣、風揚陣、云垂陣、龍飛陣、虎翼陣、鳥翔陣、蛇蟠陣等種種陣型,變化萬千。而除了無問僧的牌位,其余牌位無論何種光線照射,都不再有名字顯現,此情此景,實在是詭異至極。
清晨八點半,太陽已溫柔地爬上了翰杏園內最為醒目的頻婆樹梢,那棵樹筆直挺立,如同園中的守護者。春日的暖陽穿透層層疊疊、翠綠欲滴的葉幕,灑下斑駁陸離的光影,宛如點點金色的蝴蝶,在門楣上輕盈跳躍,為這高而窄的大門披上了一層夢幻的紗衣。光影交錯間,仿佛是大自然最靈動的舞者,正以最質樸的方式,歡迎著今日的首批貴客——無問僧門下第一支“無問七子”團隊。
李一杲領著大伙兒,在思故壁前那溜兒古色古香的小板凳上一排坐下,圍著無問僧,七嘴八舌講起了昨天的種種經歷,還有深夜里頭碰頭碰出的思想火花,一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達成的共識。李一杲那項目的點子、規劃,一個個往外掏,話里行間滿是團隊的深思熟慮和那股子熱乎勁兒。大伙兒說完了,氣氛一時安靜下來,就等著無問僧開口點評。
無問僧沉吟了一會兒,慢悠悠站起身,從旁邊拎過一罐錦鯉食兒。他輕輕捏了一小撮,手腕子輕輕一抖,金黃色的食兒就像細雨一樣飄進了錦鯉池。這一來,池子里頭可熱鬧了,五顏六色的錦鯉跟潮水似的涌上來,搶著吃這突如其來的美味,水面上一圈圈漣漪蕩得那叫一個歡。可在這熱鬧中間,幾只黃耳龜卻顯得特別不一樣,它們悠悠地漂在池邊,四肢攤開,小眼睛瞪得圓圓的,憨態十足,就靜靜地盯著無問僧,好像能猜透他心里想的啥。
無問僧嘴角掛著一絲淡笑,眼神溫柔地看著這些黃耳龜,輕聲細語地說:“這些小家伙,膽子小又有點笨拙,可正是這股子與世無爭的勁兒,讓它們活得長久。”說完,他放下錦鯉食兒罐,又拿起另一罐,從里面精挑細選了幾只磷蝦干,慢條斯理地伸向那些眼巴巴等著的黃耳龜。
磷蝦干一露面,黃耳龜們立馬來了精神。它們先是嗖的一下潛到水底,可又忍不住好奇,一個個悄悄把腦袋探出水面,小眼睛骨碌碌地轉,盯著無問僧的一舉一動。終于,一只膽大的黃耳龜鼓起勇氣,慢慢靠近,確認安全后,猛地一伸脖子,一口咬住了磷蝦干,然后像箭一樣嗖的一下竄進水里,身后留下一串歡快的泡泡和一群不甘心的錦鯉,追著那消失的背影。
這一幕,讓在場的每個人都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和自然的和諧,更在無問僧那看似隨意的動作里,悟出了深刻的道理——不管是人還是物,得在勇敢和小心之間找到個平衡,才能在這紛擾復雜的世界里悠哉游哉,活得長久。
其他幾只黃耳龜也一個接一個往池邊爬,顯然是聞到了美食的香味。無問僧再遞磷蝦干時,它們不再往水底躲,而是互相擠著伸長脖子去咬。然后,它們也像之前那只黃耳龜一樣,咬到一只磷蝦后,就拼命地逃。一群錦鯉在后面瘋狂地追。其中一只黃耳龜被一條大錦鯉追上,磷蝦干被搶走了一半。這只黃耳龜嚇得一個猛子扎進水底的一個洞里,眨眼間就沒了影兒。
無問僧拍拍手,放下磷蝦干罐,坐回了他的藤椅上,一臉悠然自得。
“靜靜啊,你去無問齋把那個白板架給我拎過來。”無問僧的眼神輕輕掃過陸靜,輕聲細語地吩咐了一句。
陸靜輕輕嗯了一聲,隨即站起身來。她輕手輕腳地穿過那條風雨長廊,每一步都走得跟貓兒似的,生怕驚動了那些正悠閑曬太陽的烏龜大老爺們,把它們嚇得又跳水。走到聽雨谷水道時,她能感覺到腳下的石板路有點滑溜,耳邊還隱約能聽到水滴落在水面上的聲音,清脆悅耳,讓人心里頭那個舒坦啊。
進了無問齋,她一眼就瞅見了那個白板架,二話不說,直接上手就搬。然后,她慢悠悠地往回走,手里多了個白板,那些正伸懶腰曬太陽的烏龜們可就不淡定了,撲通撲通地往水里跳,跟逃命似的,生怕慢了一步就被抓去燉了滋補湯。陸靜心里頭那個無奈啊,狠狠地瞪了那些逃竄的烏龜一眼,心里頭埋怨道:“你們這些小家伙,膽子咋就這么小呢?”既然烏龜都跳水了,陸靜也就不再慢悠悠地走了,她加快了腳步,很快就把白板拿到了無問僧的身邊。
無問僧看著陸靜把白板往地上一放,就指著上面的字對李一杲說:“看看,這是昨天咱們聊的4721規律。一呆哥,你先回答我兩個問題。第一,要是你創業從頭到尾就守著那么一個門店,你咋整?第二,除了你那產品和服務,你到底還在賣啥玩意兒?來來來,先說說第一個。”
昨晚,大伙兒吃完飯,張金枇就提議說:“咱們去酒店找個清靜包間,給大師兄的預制菜項目出出主意,咋樣?”大家一聽,都紛紛點頭贊同。于是,他們又聚到了一塊兒,把預制菜的定位不斷縮小,最終給定死了,就做魚類預制菜。這玩意兒可是預制菜里頭對生鮮處理、保存、物流要求最高的了,但他們可不含糊,每個環節都摳得細細的,基本上整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后來啊,實在是太晚了,大家都困得眼皮子打架,這才各自散了。
李一杲和趙不瓊回到房間,還是興奮得跟倆孩子似的。趙不瓊又補了幾條建議,然后一條條寫了下來,讓李一杲又一條一條地復述了一遍。倆人這才覺得困意上來了,趕緊瞇了一會兒。早上八點,鬧鐘一響,倆人跟彈簧似的蹦起來,洗漱完畢,就跟大伙兒匯合了。早餐隨便扒拉了幾口,就急匆匆地往翰杏園趕,去見無問僧。
一路上,李一杲心里那個美啊,他知道今天無問僧肯定要拿4721規律來拷問他。不過昨晚他們已經重點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心里有譜。要是這個規律真的躲不掉,那答案就只有一個,就是不斷開店,用新店來彌補老店的下滑。按照他們商量的計劃,只要師兄弟們都一起出力,開十個八個店鋪那是輕輕松松的事兒。第一年三家,第二年三家,第三年再三家,三年規劃妥妥當當的,每年都有新開的三家門店賺錢,硬氣得很!他們壓根兒就沒想過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家門店的事兒,那還叫啥創業啊?簡直就是小打小鬧嘛!
到了翰杏園,一見無問僧,李一杲就知道這事兒來了。不過無問僧問得還真就是從頭到尾只有一家門店咋整?李一杲那自信滿滿的樣子一下子就沒了,他愣了愣,才回答道:“老師啊,只有一家門店,那還有個啥意義啊?要是一家門店,我自己都能撐好久呢,那哪叫創業啊?”他摸不清無問僧這么問是啥意思,眼神里頭全是疑惑。無問僧搖了搖頭,沒直接回答他,搞得李一杲心里更沒底了。
十幾分鐘過去了,李一杲雙手揉搓著,心里更加忐忑。他知道老師這樣問,肯定不是單純讓自己死守這家門店,一定是有什么自己沒想到的地方。想了想,他干脆問道:“老師,能否先回答第二個問題?”
無問僧哼了一聲,“不行!你必須先回答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才有意義。”他的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眾人都知道無問僧堅持問的問題,一定是有什么特別的地方讓大家思考,而并不是真的只能開一家門店,這種透過現象看本質的問題,是很傷腦筋的,于是,眾人陷入一片沉寂的思考中,把“一個門店”在腦海里面逐個拆解,看能不能琢磨出什么東西來。
大家默不作聲,而翰杏園中不知藏匿于何處的喇叭,隱約傳來一陣陣空曠而縹緲的悠揚音樂聲,讓大家緊繃的神經,得到了一點點安撫。無問僧側過身,眼神溫和地望著陸靜,輕聲問道:“靜靜啊,你拿白板架的時候,有沒有不小心碰到旁邊放著的數碼相機呢?”
陸靜思索片刻,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憶,“是不是右邊,靠著那棵香蕉樹的那臺數碼相機?”
無問僧點了點頭,笑容依舊溫暖,“沒錯,靜靜啊,你去那數碼相機那兒瞧瞧,看看相機的鏡頭對準了什么,幫我拍幾張照片回來,還有,也檢查一下相機里已經拍好的照片。記得,千萬別動相機和三腳架哦。”
陸靜立刻點頭應允,“好的,老師。”說完,她便轉身朝無問齋的方向走去。幾分鐘后,她便回來了。
沒等無問僧開口詢問,陸靜便迫不及待地分享起來,“老師,相機的鏡頭正對著香蕉的蕉梗呢。蕉梗上已經長了三排開著小花的小香蕉,還有一排正露著花頭。我已經拍了幾張照片了。您是想記錄這個過程,做成短視頻嗎?”
無問僧滿意地笑了,“對,你翻看了之前拍的照片嗎?有沒有看到香蕉蕉梗剛長出來的那些照片?”
陸靜認真地點了點頭,“都看過了。從香蕉蕉梗上長出小香蕉,到小香蕉的花朵上蜜蜂采蜜,照片真的很多,而且都非常漂亮。”
無問僧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中,又開始滔滔不絕起來:“你看那顆正在生長的小香蕉,我們叫它香蕉手,每層兩排,是不是很像一雙手垂下來?從掛果到成熟,這顆香蕉需要四五個月的時間。如果每小時拍一張照片,那總共會有三千多張呢。把這些照片一張張做成短視頻,哎呀,那該多有趣啊……”
說著說著,無問僧又從零食罐里抓了幾顆咸花生,一邊剝來吃一邊繼續道,“唉,靜靜啊,你都不探出頭去看看窗外嗎?其實那里有兩棵香蕉樹,一棵長大后,就會遮住另一棵,被遮住的那棵就沒法長大了。大的那棵我們叫大香,小的叫小香。香蕉掛果后樹就不長了,果熟、樹死、然后結出新的種子。現在大香的種株有五個,但最后只留下一個就行。最大的那個種子跟小香差不多大,我們得看看小香有沒有機會長起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你們,可明白沒有?”
說到這兒,無問僧瞅見大伙兒還是一臉懵圈,對自己那番苦口破心的提點,愣是沒半點反應,心里頭不由得泛起一陣失落。他暗暗叫苦,這幫徒弟的悟性,咋就這么不上道呢?自己費了這么多口舌,竟然沒一個能聽出話里的弦外之音。得嘞,看來還是得靠老本行,講故事來開導開導他們。于是,他輕輕嘆了口氣,環視眾人笑道:“來來來,我給你們講個開店的故事,樂呵樂呵,想不想聽?”
這一回,大家總算有了動靜。張金枇一臉雀躍,邊掏手機邊嚷嚷:“好啊好啊,我女兒說最愛聽師公講故事了。你稍等片刻,我先錄個音,晚上給她當睡前故事。”她擺弄了一會兒手機,按下錄音鍵,然后抬頭看向無問僧,“老師,一切就緒!”
無問僧剛要開口,翰杏園的音箱卻不合時宜地傳來一陣鑼鼓聲,那是春節的財神歌,喜慶是喜慶,可這時候聽起來卻像是搗亂似的,讓無問僧心里一陣膩歪。他皺了皺眉,對陸靜吩咐道:“靜靜啊,你去無問齋里瞧瞧,茶座上有個手機能控制院里的音樂。你找首何茫然的曲子,設成單曲循環,讓咱們耳根子清靜清靜。”
陸靜聞言,立馬起身,腳步輕快地奔向無問齋。不一會兒,悠揚的旋律就在空氣中飄蕩開來,美得跟畫兒似的,空靈又動聽。陸靜悄沒聲地回到座位,坐了下來。
無問僧閉著眼睛聽了一會兒,那悠揚的音樂像是給心靈做了個SPA,剛才被鑼鼓聲攪得煩躁的心情瞬間舒暢起來。他站起身,拎起錦鯉飼料罐,抓了一大把飼料往池水里撒,邊撒邊搖頭晃腦地吟誦道:“書店依舊故人老,多少英雄成莽草,歲月匆匆如流水,廿年營收化塵土。”
昨兒個晚飯時候,張金枇私下里跟大家透露,無問僧那可是修道的高人。原先大伙兒都覺得無問僧跟個不靠譜的教書匠似的,這一下子,嘿,還真有點仙風道骨那味兒了。不過啊……
無問僧吟完詩,一扭頭,瞧見眾人都聽得入迷。他臉上突然閃過一抹狡猾,指著陸靜假裝生氣地說:“嘿,靜靜,你咋不鼓掌呢?快,帶個頭!”眾人一聽,都愣住了,心里頭那個剛立起來的仙風道骨形象,瞬間就像沙雕一樣垮了。雖說大家都知道老師愛跟陸靜開玩笑,但這轉折也太突兀了,無問僧這自我拆臺的功夫,真是無人能及啊!
陸靜第一個反應過來,使勁鼓起掌來,大伙兒也跟著無奈地笑起來,紛紛拍手叫好。王禹翔還扯著嗓子喊:“老師您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太厲害了!”
無問僧收到眾人送出的“禮物”,還有王禹翔的“大禮包”,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正打算開講,又覺得差點意思。他問陸靜:“聽過這首詩沒?”陸靜想了想,答道:“剛才你讓我放何茫然那曲子,是不是就叫何茫然啊?”
無問僧心里暗喜,這幾個小子,總算有個不太笨的。這丫頭雖然沒讀過李白的原版,但能猜到何茫然,也算我這些年沒白教。于是,他滿意地點點頭,夸道:“答對了!不過不是李白那首,是我魔改的。”接著,他又轉頭對張金枇說:“我要開講了,你準備好了沒?”
張金枇點點頭,把手機麥克風對準無問僧,一臉期待的樣子。
......
無問齋志異·凡·第二篇·讀書郎
昔有少年讀書郎,嗜書如命,雖家境貧寒,常至垃圾場購書。日積月累,藏書頗豐。然其妻不悅,謂家無容書之地,令其售之。少年惜書如金,不忍割舍。
為解決此難,讀書郎遍尋藏書之所。數日之后,見一小門面,恒懸出租之牌。因門前大樹遮蔭,搬運不便,故租金甚廉。讀書郎遂租之,移書于此,作為書倉。
每至飯后,讀書郎即至書倉,啟門而入,欣然閱讀。時日推移,鄰里聞其倉中藏書豐富,紛紛好奇來詢,欲借閱之。讀書郎愛書如子,不肯輕借。然靈機一動,告之鄰里,可來閱讀,不可帶走。
自此,書倉之名漸起,書友紛至沓來,每夜皆聚此閱讀。讀書郎不收分文,書友則自帶茶水、點心共享。彼等常向讀書郎請教書籍之事,讀書郎亦樂為之助,尋書解疑。
十數載轉瞬即逝,少年讀書郎已成中年讀書郎。書倉亦由倉而變為小型書店。為給書友更佳閱讀之境,書店內設雅座茶幾。雖書店不取分文,然讀書郎助書友尋書購書,亦有所得。遂決意購此老舊門面,重裝書店,以便終日閱讀,樂此不疲。
又十數載,中年讀書郎已老,書店仍有人光顧,然人流已稀。曾有人攜電腦來此,欲于雅座工作。老人止之,謂此地需靜,不可發聲擾人。對方欲以金相酬,老人搖頭拒之。又有人來此品茶議事,老人亦請其去他處,此地需靜。
老人兒女皆成家立業,收入頗豐。彼等謂信息時代,人皆讀電子書,實體書已無人問津,勸老人閉店歇業。然老人搖頭不允。
又數年,老人之書店仍于老舊社區中屹立。日常多時,唯老人孤影品茶讀書。節假日時,亦有熟人或陌生人來此,默默點頭,就座品茗閱讀。
一日,一女記者聞書店之名,好奇而來。至書店,見無人,唯老人獨坐閱讀。女記者表明來意,老人欣然受訪。
女記者問老人,書店皆免費,一月需多少開支?老人答曰:“月不過兩萬,年二十萬耳。”女記者又問,一月營收幾何?老人笑曰:“幾無。”
女記者訝然,問何故虧損仍開店?老人反問:“汝覺讀書與觀小紅書所得知識有何異?”不待女記者答,老人又言:“小紅書、短視頻之知,多為總結之語,而書本之知,則有完整邏輯。吾鄰里之孩童來此讀書,頗有成長不俗者。吾兒亦喜于此共讀,不覺間,思維便有邏輯。其能讀博士,成大學教授,非唯其力,亦有自幼養成之思維方式。”
女記者肅然起敬,與老人深談后,知其對鄰里友人之下一代乃至下下一代之影響,遠非經濟價值可比。沉思片刻,又問:“既讀書如此重要,何不直告孩童與家長?”
老人笑曰:“有用乎?人能聽他人說教乎?汝知孟母搬家之事乎?”女記者點頭稱是,又問:“汝如此虧損,能堅持多久?”老人答曰:“吾昔日積攢之資,大概能支二十年。此資亦當年街坊書友所賜,今算歸還。若屆時吾仍在世,便賴吾兒出資相助。”
女記者聞之,覺奇。“那何不收費或尋人贊助?”正言間,有人推門入店,老人點頭示意,請女記者結束采訪。
女記者回望,老人抬頭,面露微笑。復低頭閱讀。空氣中,唯書香與老人之淡淡書卷氣交織,繚繞不散。
......
無問僧故事一收尾,嗓子眼兒就像被風沙吹過,干咳了一聲。張金枇眼疾手快,一杯溫熱的茶就遞到了他面前。無問僧接過茶杯,咕嘟一大口,滋潤了喉嚨,隨即“啪”地一聲放下,手又伸進桌邊的零食罐,撈出一把咸干花生,邊剝邊吃,還不忘對陸靜打趣道:“書店那段趣事就算翻篇了,靜靜啊,快去把無問齋的音樂調成隨機,換換耳朵。”說完,他頭一轉,看向李一杲,笑瞇瞇地問:“一呆哥,故事聽完了,我那倆問題你可琢磨透了?”
陸靜一聽這話,立馬起身,朝無問齋晃悠過去,不過這次過去,比上次慢了點拍子。等她悠哉游哉地回來,發現李一杲已經答完了題,正瞪大眼睛等無問僧的評判呢。陸靜坐下后,先朝張金枇眨了眨眼,又沖李一杲努努嘴,一臉頑皮。張金枇心領神會,掏出手機,手指飛快敲打幾下,屏幕一亮,遞給陸靜。陸靜掃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笑。
無問僧手里的零食很快就被消滅干凈,他站起身,悠哉游哉地踱到白板前,開始審視昨天留下的筆記。看完后,他掀開一張新的白板紙,抓起白板筆,唰唰幾下,比拳頭還大的“創業者”三字就出現在了白板上。接著,他紅、黑、藍三色筆輪番上陣,在那三字下方,劃出三條粗獷醒目、力道十足的杠杠,看著就讓人精神一振。
無問僧指著李一杲,問道:“一呆哥,‘創業者’這三個字,你怎么理解?你先說說看。”
李一杲撓了撓頭,臉上略帶尷尬地回答:“老師,我是學理工科的……”他還沒說完,無問僧就打斷了他:“那你就按照理工科的理解來說。”
“創業者就是創業的人,老師。”李一杲只好有點無奈地回答。
無問僧又在白板上寫了一個“人”字,然后轉向張金枇,問道:“枇杷,你覺得呢?”
“創業者就是創造事業的人。”張金枇毫不猶豫地回答。
陳廣熙看到無問僧的眼光轉過來,不等他問,就趕緊回答:“創業者是創新創造事業的人。”
“創業者是通過創新創造新的事業的人!”王禹翔緊隨其后,馬上接口道。
無問僧在白板紙上寫下了“事業”兩個字,又看向陸靜和蔡紫華:“你們兩個翻手機找完答案沒有?AI里面怎么說,網上怎么說?”蔡紫華臉上一紅,有點結巴地說:“創業者是指……”無問僧揮揮手打斷她:“你是搜百度百科吧?看著手機直接念出來吧。”
“創業者是指某個人發現某種信息、資源、機會或掌握某種技術,利用或借用相應的平臺或載體,將其發現的信息、資源、機會或掌握的技術,以一定的方式轉化、創造成更多的財富、價值,并實現某種追求或目標的過程的人。創業搭檔是創業者,而創業合伙人不一定是創業者。念完了,老師。”蔡紫華放下手機,感覺渾身出虛汗,連忙伸手拿起茶杯,狠狠喝了一口。
陸靜也拿著手機,等蔡紫華念完。無問僧看向她,她也看著手機念出來:“創業者是那些有創新思維,愿意承擔風險,通過創建新的商業實體來實現自己的商業理念和目標的人。”念完,陸靜收起手機,瞄了一眼蔡紫華。
無問僧在白板上信手涂鴉,畫了個形似大樹的符號,笑瞇瞇地說:“瞧,這是甲骨文的‘者’字,像不像一棵樹?”說完,他又在下面添了個像張口的圖案,“再看看,金文的‘者’字就變成了這副模樣。說起來,‘者’這個字啊,最初有兩個意思。主流的說法呢,它指的是柴火,你們看,這像不像一棵樹?旁邊那幾點,像不像火苗在跳?”
他頓了頓,環視四周,見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聽著,心里那叫一個得意,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非主流的說法嘛,就是說有個人手里拿著個啥,可能是棍棒啊、木牌啊之類的。要是沒金文這演變,我可能還真就信第一種了。但有了金文這口子一出,我就覺得第二種說法更靠譜些。”
無問僧又停了下來,眼神深邃地掃過每個人,嘿,這回大家都沒露出啥疑惑的表情,也沒人接話茬或者頂嘴,他心里那叫一個滿意。這些古文的道道兒,本來就不是他的強項,反而是那個老往國學班跑的陸靜懂得多。現在陸靜都不吱聲,顯然是被他的說文解字功夫給鎮住了。
無問僧心里那叫一個美,繼續滔滔不絕,“我們就拿經常說的一個詞‘行人’和‘行者’來比較,行人是泛指,而行者是有特殊含義的,是對‘行’的強調。所以,‘者’的意思就是特殊的人。那遠古代時代什么人最特殊呢?當然是掌握火種的人!”
眾人屏息凝神,聽得津津有味。無問僧看著大家,一字一句地說:“‘者’,是點燃、守護、掌握甚至傳播火種的那個人!‘讀者’,是內心點燃了讀書的火種的那個人……‘創業者’,就是點燃創業的火種的那個人……”
無問僧翻開新的一頁白板紙,劃了一條直橫杠,橫杠上面劃了幾個豎條,一邊說一邊繼續說道:“這個是甲骨文的‘業’字,也有兩種解讀。一種解讀是這個是樂器架子,用來放樂器的,大家看這個像不像敲擊樂的發音條?也有一種解讀,這幾條是農作物,說他是禾苗或者麥苗都行。”無問僧一邊說,一邊又在直橫杠下面劃了幾條彎曲的橫條和豎條,“這是一雙手的解讀,基本上得到比較一致的認可。到了金文時候有好幾種變化,下面這些,看,這個是一個人,也有一些金文變成加一個口的,無論是哪一種變化,大家有沒有發現,都有一個共性,就是描述人做事干活?”
“所以,這個詞怎么讀?”無問僧指著“業”字,問王禹翔。
“事業!”王禹翔響亮地回答。
“對。”無問僧點點頭,然后在白板上面寫上“道、器、通、變、事業”幾個字。寫完后,他指著這幾個字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用一呆哥聽得懂的話來說,就是形而上者謂之趙不瓊,形而下者謂之大杲重器,化而裁之謂之4721,推而行之謂之開店營銷,干自己喜歡的事,又能造福街坊阿婆、阿叔、阿哥、阿姐的叫事業。”
眾人聽到無問僧說前面幾句古文就感覺一陣頭暈。之后,當聽到“形而上者謂之趙不瓊”時,忍不住哄堂大笑;又聽到“形而下者謂之大杲重器”時,更是笑得肚子疼。后面無問僧說了啥,他們都不記得了。好在張金枇用手機錄音了。這時候,他看到無問僧一臉嚴肅地盯著他們,生怕一會兒老師問問題,于是趕緊止住笑容,在手機上按下停止錄音,然后把錄音轉成文字。不一會兒,文字稿就生成了。他把文字稿在微信中發給眾人。
無問僧講完后,放下白板筆,坐回到那張藤椅上,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心中舒暢無比。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發現茶已經涼了,便轉身將茶水潑入了錦鯉池邊的黃楊樹頭。張金枇見狀,連忙拿起茶壺,給無問僧倒了一杯熱茶。
“一呆哥嘞,”無問僧咕嚕咕嚕連灌了幾口熱茶,語氣和藹可親地開了話匣子,“賺錢這事,可是事業的頂梁柱,沒錢撐著,那不成了空中樓閣,哪能長久?所以啊,咱們得拼命撈金!不賺錢的那哪叫事業,簡直就是做善事嘛!你可以當大好人,也能當小壞蛋,但千萬別去當那慈善家,明白了沒?”
“別當慈善家”這話無問僧可不是第一次嘮叨了,以前他就經常跟弟子們念叨,說什么升米養恩,斗米養仇。做慈善的人啊,總有點“施舍”的味道,而那些被“施舍”的人呢,也容易變得愛向世人哭訴自己的不幸,博取同情。這兩種心態一泛濫,社會的風氣可就歪了。所以啊,無問僧一直主張,回饋社會得用另一種方式,一種人人都能搭把手的方式,那就是“不為惡”,只要“不為惡”,就是對社會最大的貢獻了。
那么,無問僧是怎么給壞人分三六九等的呢?聽好了,可別嚇你一跳:那些小偷小摸的,因為禍害的人不多,警察叔叔輕輕松松就能逮住,算是小嘍啰里的戰斗機;殺人放火的,那就是小嘍啰里的扛把子,壞得讓人直咬牙;至于那些坑蒙拐騙的商家,嘿,他們更厲害,算是大壞蛋里的小頭目,因為壞到一定程度,還有法律來收拾他們。
可慈善家呢?那可是大壞蛋里的終極BOSS,最壞的那個!為啥?因為他的壞,是大家都拍手叫好的,法律也拿他沒轍。你說這得多高的“境界”啊!
說完這話,無問僧又一臉和藹地看向趙不瓊:“不瓊啊,你趕緊生個大胖小子吧。等你和一呆哥兩口子賺得盆滿缽滿,退休的時候,也開個雅致的小書店,享受享受清閑,咋樣?”趙不瓊笑著點了點頭,剛想開口,沒想到無問僧突然“哎呀”一聲,跟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猛地坐直了身子,緊張得跟啥似的,直勾勾盯著趙不瓊:“壞了壞了,不瓊啊,大事不妙!剛才書店那老爺子講的故事里,他跟那女記者透露,他到底賺了多少銀子?那投資回報率又是多少?”
趙不瓊一聽前半句,心里還暖洋洋的,結果后半句一出,差點兒沒把她給噎著。心想那故事里的老爺子壓根兒就沒提賺了多少錢,她搖了搖頭,正欲開口。一旁的蔡紫華眼尖,瞧出苗頭不對,好像猜到了趙不瓊要說啥,連忙湊過來打圓場:“老師,書店那老爺子跟女記者說,他賺的可不少于八百萬大洋!至于投資回報率嘛,我咋算不太清楚,但如果光算最開始那倉庫租金和茶水錢,估摸著也就八萬來塊。這么一來,投資回報率得有個百倍左右吧?”
“八百萬!一百倍!我的媽呀,這是要上天的節奏啊!真這么能賺?快快快,阿紫,趕緊給我說道說道,你這賬是怎么扒拉出來的?我的天,那老爺子也太厲害了!咋不早點告訴我呢?我要是投他個一千大洋,這不退休時也能撈個十萬塊花花。你看看我,窮得叮當響,這日子過得,唉……不成!我得找那老爺子說道說道去!”無問僧瞪圓了眼珠子,兩眼直冒金光,跟財迷撿了金疙瘩似的,嘰嘰喳喳嚷個不停。這一下子,周圍的人都給愣住了……
蔡紫華經過昨天張金枇那番“洗腦式”的分析,對無問僧的金錢觀念已經心知肚明,所以此刻對無問僧的激動情緒完全不當回事。她稍微想了想,便站起身,走到白板前,瀟灑地翻開一張新紙,在上面寫下了一串數字,一邊寫還一邊解釋:“你們知道嗎?那個書店的老頭接受采訪時說,他每個月大概要花兩萬,但收入幾乎為零。就這樣,他還堅持了二十多年呢!咱們就算他一年花二十五萬,二十年下來,那就是整整五百萬啊!”
說完,她在五百萬上畫了個圈,然后又畫了個簡單的平面圖,上面標著書架、讀書臺和椅子,接著說道:“老頭以前租的那個店鋪,可是個能喝茶讀書的好地方,面積少說也有一百平米,還得帶個閣樓放書,一點都不占地方。咱們就按一百平米算,現在門面什么價?北上廣深咱就不提了,就算是普通二三線城市,一平米也得三萬吧?那就是三百萬!這還沒算老頭這么多年全家的生活開銷和供孩子讀書的錢呢。這八百萬,可是純利潤,只多不少!”
眾人聽了蔡紫華的分析,紛紛恍然大悟,心中暗想:“這數沒錯啊,怎么當時聽故事就沒想到呢?”大家原本以為無問僧又要來一番大道理,勸他們放棄賺錢呢。這么一想,大家又算了算,老頭現在至少七十歲了,如果三十歲開始開店,那到現在就是四十年了。這四十年積攢下來的家產,可不是個小數目啊!如果一呆哥的門店也能干四十年,那凈利潤賺個八百萬也不是不可能……
李一杲原本聽無問僧講書店故事時,心里早就認定無問僧是想讓他放棄賺錢,心里已經開始嘀咕老師又來“道德綁架”了,心里多少有些不爽。但聽了蔡紫華的分析后,他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羞愧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他心里一急,下意識地轉身握住了趙不瓊的左手。
趙不瓊這時候也明白了無問僧那句“開個書店可好”的深意。她伸出右手緊緊握住了李一杲的手,用力拉他站起來。還沒等他們有所行動,無問僧卻突然一口茶噴了出來,“噗”地一聲濺到了錦鯉池里,激起一片水花。一群錦鯉飛快地游過去打轉。無問僧擦擦嘴邊的茶漬,笑著對李一杲和趙不瓊說道:“哎呀,不瓊、一呆哥,你們可別給我行大禮啊,我這小心臟可受不了!”說完轉身就走,也不理會眾人,嘴里還哼哼唧唧地唱起了粵語流行歌,那調調兒,聽起來好像是達明一派的四季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