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輕鷂說:“你能不能盡量回憶一下,張希鈺死那天,還有什么和平時不一樣的地方?任何方面、任何細節都行。”
李子妍低頭皺眉。
盡管隔了一年,那個令她永生難忘的日子,如在昨天。
那是個陰天,月考成績剛出來,教室里的氛圍和平時一樣寧靜緊張。張希鈺趴在桌上,頭枕著胳膊,眼睛直勾勾望著前方,空洞渙散。
李子妍偷瞄了一眼她的分數,暗暗乍舌,這個分數連她這個學渣都感覺受刺激,真不知道這家伙上學期末前進大幾十名是怎么考出來的。
李子妍頗為同情地勾住好友的脖子,問:“你最近狀態怎么這么差?”
“沒有。”張希鈺懨懨地說,“正常發揮吧。”
李子妍噗嗤一笑。
學渣的世界是不會有太多苦惱的,因為你若是苦惱,那份沉甸甸的來自全世界的失望,足以讓你找不到自己存在于這個世上的意義。所以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保持麻木。
那天張希鈺一直沒有聽課,也沒有偷偷玩手機。有時候李子妍跟她說話,她好像也聽不見。李子妍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張希鈺明明睜著眼,卻好像半夢半醒。
中飯張希鈺也沒去吃,李子妍問:“要不要我給你帶?”張希鈺捂著肚子搖頭:“我胃痛。”
她的臉色確實很白,李子妍問:“陪你去醫務室?”
“不用。”
下午第一堂課,是班主任方辰宇的。大概是張希鈺這次月考太糟糕,很快被點起來回答問題。
張希鈺當然答不出來。
方辰宇很生氣:“這個知識點,我剛剛才講了一遍。張希鈺你到底在想什么?不想讀書就不要來,何必坐在教室里浪費彼此時間!”
教室里一片寂靜,張希鈺露出個無所謂的笑。這個笑容刺激了方辰宇:“站外面去!”
但這一次,張希鈺沒有老老實實站到下課,只十幾分鐘,她在窗外舉手:“方老師,我肚子疼。”
方辰宇黑著臉瞪她。
張希鈺大聲說:“例假痛!我要去洗手間!”
不少人低頭笑。
方辰宇到底是個年輕男教師,拉不下臉皮訓斥,趕蒼蠅般擺手,到底還是說了個“滾”字。
張希鈺點頭:“滾就滾。”這話只有窗戶幾個同學聽到,連方辰宇都沒聽到。
那也是李子妍最后一次看到張希鈺。
天剛黑,上第一節晚自習,李子妍就聽說有人跳樓了。等到講臺上的方辰宇被一個老師匆匆叫走,全班沸騰。李子妍望著身旁空了一下午的桌子,忽然感覺到寒意侵襲全身。
——
李輕鷂和陳浦走出二十九中,天已經黑了。李輕鷂問:“去體育大學?”剛剛他們給體大教務處打過電話,確認那個男生在校內。
陳浦說:“不急,先吃飯。”
二十九中和體大只隔了一條街,兩人步行過去,路邊一溜的小吃店和大排檔。陳浦問:“吃這里行不行?”
李輕鷂:“報銷的吧?”
陳浦:“……我請。”
“那怎么好意思?”
“串還是砂鍋?”
“串。”
兩人在一間大排檔門口的空桌坐下,陳浦頗有風度地把簡陋的一頁紙菜單遞給李輕鷂,她點了玉米串、土豆片、拍黃瓜和兩手肉串。陳浦看了看,嘀咕道:“什么也沒點……”他加了個魚湯鍋子,又加了一堆肉,點了瓶冰可樂,抬頭問她:“喝可樂嗎?”
李輕鷂搖頭。
“自己點喝的。”
李輕鷂看了看菜單又放下,上頭的飲料就那幾樣。
陳浦這時已拆了自己的一次性碗筷,燙好了,看她一眼,說:“想喝什么?旁邊有個便利店。”
李輕鷂:“喝大麥茶算了。”她剛打算起身,陳浦已經沒什么表情地站起來,走向便利店,過了一會兒,拎了一大瓶2L的大麥茶回來。
李輕鷂嚇了一跳:“我喝不完。”
陳浦:“2升的促銷,只比500毫升貴2塊。喝不完我幫你拎著,晚上當水喝。”
李輕鷂:“……哦。”
他坐下后不再看她,單手捏著冰可樂,慢慢喝著,眼睛望著路上的車。背后是車水馬龍,大排檔的燈泡鵝黃柔和,灰色T恤在暗光下,襯得他的肩背線條很硬挺,就像一座孤山。
李輕鷂又意識到,現在的他,一點也不像活在李謹誠描述里的那朵冷傲的警校高山雪蓮。
他現在就是個默默過著小日子的老刑警,都會對比打折飲料的毫升數了。
“以前……你和我哥,也是像今天這樣,一天天過著?”她問。
起早貪黑,忙忙碌碌,辛辛苦苦。聽很多陌生人的故事,睜開眼去看這世間最純潔也最骯臟的一切。
陳浦放下可樂,抬眼望她。
大概是背后那一片溫柔夜色襯托,他覺得這丫頭比白天看起來正常多了,安安靜靜,眉眼中甚至還透出真誠。
“差不多吧。不過……”他頓了頓,“我和他的關系不一樣,沒人比我們更有默契。”
李輕鷂細細柔柔的聲音接道:“我是他妹妹,血脈相通。說不定我和你,就跟你和他一樣,天生有默契。”
陳浦低頭看了眼手臂,細細小小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
這時店員送上鍋子和烤串,李輕鷂抬頭說謝謝,嗓音甜美得體。
就像剛剛間歇性發癲的人不是她。
兩人安靜地吃了一會兒,陳浦的可樂已經喝完了,也倒了杯大麥茶,沒滋沒味地喝著,抬頭看到李輕鷂正秀里秀氣地咬著肉串,露出細白整齊的牙齒。她面前也不過五六根簽子,吃幾口就會用那纖細白皙的手指拿起紙巾擦一下嘴,干凈得像個仙女。
陳浦覺得自己也沒喝酒,看到她坐在滿街煙火氣中的這一幕,怎么就有一股意氣上頭?他想必然是因為她是李謹誠的妹妹,那真和他親妹子沒差別。所以他才會這么恨鐵不成鋼。
“李輕鷂,你一天到晚在別扭什么?”他問。
李輕鷂正拿著串玉米粒,抬頭看著他。
他的眼睛里就像凝著冰冷的黑霧,一只手按在桌上,另一只胳膊垂著搭在大腿上,一側肩膀微塌著,抬著頭,氣勢卻凌人。
“你哥出事的時候,你還在高考。有責任也是我們這些警察的責任,是我這個兄弟的責任。你其實犯不著逼自己來過這樣的生活。”
李輕鷂笑了笑,那笑容奚落又冷淡:“陳浦,別光說我,別扭的人是你吧?七年了,怎么還不放棄?也該換人來守了。”
陳浦搖搖頭:“我沒有較勁。”
李輕鷂愣了一下,她看著他的眼睛,看到的是真心實意坦坦蕩蕩。她明白了,他真的不覺得自己在較勁,他只是在做想做的事。
“陳浦!”有人喊道,兩人回頭,一個穿著警服戴著大檐帽的男人大步走過來。
陳浦笑了,沖他招招手,說:“沒等你,不知道你幾點能完事兒,自己加菜。”
那警察說:“等什么等,也不用加菜,我看菜挺多的。”他在桌旁空座坐下,看了看李輕鷂。
陳浦說:“新人,李輕鷂。”看了眼李輕鷂:“叫朱哥,去年張希鈺的案子,他也參與調查了。今天一天他都在出任務,現在才有時間。”
李輕鷂明白了,難怪陳浦要先吃飯再查案,是要等他。她露出招牌微笑:“朱哥好!”給他添了杯茶。
“哎哎,謝謝。”朱哥忙接過杯子,“調查得怎么樣?聽說是個老師自殺?”
陳浦舉杯,三人一碰,他喝了口說:“以茶代酒,謝你今天專程來一趟,改天請你喝酒,調查結果還不明朗。”
朱哥點頭,拿起串牛油,一口擼完,問:“張希鈺的案子,你們想了解什么?”
陳浦:“想聽你說說孫浩辰這個人。”
孫浩辰就是體育大學的那個男生。
朱哥點頭:“他是張希鈺的男朋友,體育大學大二學生,現在應該大三了。他和張希鈺的死沒關系——張希鈺跳樓前半個月,他們分手了,那段時間他都在武漢集訓,兩人也沒有聯絡,算是好聚好散。所以當時我們只簡單問了問。”
陳浦捏起那杯大麥茶,在燈下看了看,問:“張希鈺還有別的男朋友或者情人嗎?”
朱哥搖頭:“應該沒有,我們查過她那段時間的手機,和其他人沒有感情糾葛。她身邊的人也沒有反映。”
“朱哥,當時沒有驗尸?”李輕鷂問。
“沒有,她是跳樓自殺,證據確鑿,父母不希望孩子尸體被破壞,不同意驗尸,我們也沒有必須驗尸的理由。加之當時案件調查壓力非常大,學校那邊……你懂的,教育局也希望盡快平息,既然沒有明顯疑點,家屬同意后我們就結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