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此事萬萬不可!”
大殿內,葉擇安剛說完自己的建議,一名老臣就立刻站了出來。
此人是內務閣的一名閣員。
此前一直都有一種誅心的說法:葉擇安在內閣說話,比皇帝更管用!
雖然真相未必如此,但足可見葉擇安對內閣的影響力。
六閣之中,他對內務閣的掌控力又是最強的。
毫不夸張地說,整個內務閣都是這位首輔大人的一言堂!
結果現在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他的竟是內務閣的人。
可見他的這項提議有多么不得人心!
“陛下,前朝宣景帝為集權中樞,建立青天府,派青衣衛監察天下,緝拿臣民。最終為禍四方,使朝堂動蕩,民不聊生!有這樣的前車之鑒,我們豈能重蹈覆轍?”
這位內務閣的閣老滿臉肅然,大聲說道。
李飛聞言,心中一動。
他讀過歷史,知道對方口中說的前朝青天府還有青衣衛。
類似于自己前世的東廠和錦衣衛。
都是特務機構,職權都是監視,緝查、抓人,審問。
‘邏卒四出,天下騷然’,說的就是這種特務機構。
和東廠,錦衣衛造成的結果類似,前朝宣景帝建立青天府后,同樣是大興冤獄,殘害異己,勒索錢財,暴虐百姓!
結果短短十幾年,就使國家動蕩,國力嚴重內耗,為前朝的覆滅埋下了隱患。
這也是葉擇安這個提議會遭到強烈反對的原因。
若只是改變監察閣的各種制度,阻力不會太大。
但葉擇安想要重新建立一個監察機構,完全獨立于內閣之外,這個改變就太大了。
“陛下,臣也覺得首輔此言不妥!”
又一位閣員站出來提出反對,陳述自己的觀點。
然后是第三位,第四位
很快,大殿內近乎三分之一的官員都站出來表示反對!
葉擇安擔任首輔已經四十八年,過往他提出的政令并非沒有被人反對過,但像現在這樣同時被這么多人反對。
這是第一次!
反對之聲如潮水般朝葉擇安涌去。
丹陛之下,他神色如常。
龍椅上,皇帝看著平靜的首輔,緩緩開口:
“首輔,你有什么要說的?”
“諸位的擔心,臣都聽到了,前朝青天府的前車之鑒,臣亦知曉。但臣并非要建立一個新的青天府。”
葉擇安如此說道:
“三大案的根源,在于對地方的監察出現了問題,但這些問題不僅僅出在地方官員身上,江湖門派,各地世家,豪強,均參與其中。
臣以為,監察體系官員定期跨省調換,能夠解決地方官員的問題,但卻沒法解決所有的問題。
臣想要單獨建立一個機構,專門用于監察各地的江湖門派,世家豪強。”
他說完后,大殿內迅速安靜下來。
剛才那些站出來反對的大臣們面面相覷。
不監察官員和百姓,而是監察江湖門派,地方豪強?
這就是把重點從官場轉移到了江湖。
這個思路完全出乎眾人的意料。
“首輔所言,監察各地的江湖門派,世家豪強,豈不是各地止戈院的職權?”
龍椅上,皇帝問道。
無論是江湖門派還是世家豪強,掌權之人多是武者,所以受止戈院的管轄。
這些勢力并不是沒人管的。
葉擇安從容應對:“各地止戈院雖有監管之權,但院內的武者也幾乎都出自當地,止戈院和當地的勢力難免會有所關聯,從而受到影響。
在中樞單獨建立一個機構,定期派人巡查地方,和止戈院雙管其下,才有可能杜絕今日三大案之禍。”
李飛聽到這話,立刻就想起了曾經的興城。
興城的止戈院首尊就和虎刀幫勾結,院內很多武者都出自虎刀幫,在這種情況下,止戈院怎么可能管得了虎刀幫?
即便當時的監察院被總長把控,但監察院只能監察官員,沒法越過止戈院直接去處置武者。
所以虎刀幫才能那么猖狂。
類似這樣的情況,在很多地方都有發生。
地方豪強,江湖門派、還有世家大族,他們和官府勾結,偏偏又不受太多來自官府的監管,所以才能逐漸壯大,行事猖狂。
三大案暴露出的問題,其實是大藍朝存在多年的積弊。
“首輔大人,何不像你之前提出的那樣,讓各地止戈院的武者也定期跨省調換?”
一名閣員突然開口道。
比起新成立一個機構,大家還是更愿意在‘體制’內做改變。
葉擇安搖搖頭:“止戈院的武者來自地方,雖然會受到各地勢力的影響,但同樣也能反過來影響各地勢力,更方便調解紛爭。此事利弊皆有,不能只看到弊端,就選擇一刀切。”
止戈院要做的事畢竟和監察院不同。
監察院只需要按章辦事,把所有違規違法的官員都找出來處理掉。
但止戈院沒法這樣。
很多江湖恩怨,紛爭,各大勢力之間產生的爭斗,都是沒有對錯可言的。
想要處理好這些江湖事,平息紛爭,就必須真正了解當地的情況,且最好在當地具有一定的影響力。
在這種情況下,定期調換止戈院的人就不合適了。
圣人言:鄉愿,德之賊也。
但很多時候對于地方的管理,只能用‘鄉愿’。
這就是葉擇安哪怕明知道止戈院會被地方勢力影響,也不愿意調換止戈院武者的原因。
顯然,這位首輔大人并不是高高在上地坐在內閣里想當然地去推出一條政令。
他是真正了解各地的實情,充分考慮過可能存在的變數和結果后,才提出自己的想法。
大殿內,李飛第一次親眼見證了這位具有傳奇色彩的首輔大人是如何‘治理’天下的。
他以前總是下意識覺得這些身居高位,又相對清廉的文臣們身上難免會有幾分書生意氣,會有些理想主義。
但真正聽過葉擇安的發言后,李飛才發現原來這位首輔大人并沒有如他想象地那般引經據典,高談闊論。
論說話的文采,對方甚至不如大殿內的很多人!
對方的發言簡單務實,但直切要害。
“關于新成立的機構,臣以為可以將監察閣的幾位藍巡特使劃入其中,作為官府的代表。除此之外,還可以邀請江湖上那些有威望的大派,世家各自派出代表加入,與朝廷共同治理江湖。”
葉擇安繼續說道。
李飛聞言一怔,沒想到此事居然還和自己有關?
大殿內一陣騷動。
邀請江湖大派和世家一起治理江湖?
這又是一個讓眾人沒有想到的提議。
但仔細想想,群臣又不得不承認葉擇安的這步棋堪稱妙手!
中樞專門成立一個機構去管理各地的江湖門派和世家豪強,這等同于給大藍朝的江湖強加了一把枷鎖,必然會引起江湖的強烈不滿和反擊!
哪怕明著不敢亂來,暗地里也有的是手段。
可如果朝廷愿意拿出一部分名額和權力,主動分出去。
這就不一樣了。
試想如果‘一樓一閣,三山四派七大家’這些江湖大宗都派出代表參與其中,整座江湖反擊的力度還能有多大?
這樣一個機構要管理整座江湖,是不是會更加有分量?
拉攏一批,分化一批,再打壓一批。
這種政治手腕對葉擇安來說,簡直是駕輕就熟!
“具體的事項,臣已經寫在這份《關于成立藍巡閣的奏疏》之中。”
葉擇安再次從衣袖中拿出一份卷宗。
“藍巡閣?”
皇帝念出這個名字,笑道:“這名字倒也貼切。”
殿內群臣見皇帝這個態度,心中頓時就有數了。
等馮誠將這份新的奏疏呈上,這一次皇帝看了許久。
他將手中的奏疏放下后,重新看向眾人:
“諸卿,對于首輔剛才所言,成立藍巡閣,你們有什么看法?”
剛才站出來反對葉擇安的大臣們相互對視,此時都沉默了。
他們已經鼓起勇氣站出來反對過一次,結果發現葉擇安提出的想法并沒有他們以為的那么‘可怕’,現在讓他們再反對第二次,難免有些猶豫。
“陛下,臣以為此舉可行!”
突然間,一名年輕的閣員站了出來,選擇支持葉擇安。
此人正是葉擇安的學生,被當成下一任首輔來培養的胡廷鐘。
在胡廷鐘發言后,陸續有大臣站出來支持葉擇安。
事實上以葉擇安的影響力,他精心策劃提出的政策,哪怕再驚世駭俗,這大殿上也絕對會有支持他的人。
然而剛才那么多官員站出來反對他,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他說法。
而現在,大殿內全是支持他的聲音!
李飛看了一眼這位站姿挺拔如松的首輔,回想起對方從起身發言到現在的一系列變化,有些回過味來了。
不由得心生敬佩!
如果說治國和政治手腕也有境界,這位首輔大人絕對是武圣和真君這一檔次的!
二十多分鐘后,本次大朝會結束。
御前太監馮誠宣布退朝。
關于葉擇安最后提出的兩條政令:
監察體系官員定期跨省調換和成立藍巡閣。
雖然并沒有在大朝會上直接將這兩件事敲定,但最終事件的走向讓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兩條政令最后大概率是會實施的!
現在欠缺的只是對具體細則的討論。
借助三大案對朝堂的沖擊和帶來的負面影響,葉擇安順勢拿出了僅次于明新變法的手筆!
當然了,推出政令是一回事,最后具體的實施效果又是另外一回事。
接下來還有千難萬阻在前面等著。
若是最后能成功,或許這位首輔能為大藍朝再續命幾十年!
群臣陸續走出正藍殿,葉擇安是最后一個走出大殿的。
這位首輔大人突然在殿門口停下,抬起頭,一雙重瞳看向天空。
冬日的陽光落下,映照出他鬢間的白發。
周圍有不少大臣都朝這邊看來,無人敢上前。
葉擇安在大殿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邁步離開。
李飛和賀簡一起走出殿前廣場的大門。
“若藍巡閣真的成立了,我倒是覺得你很適合加入。”
李飛對賀簡說道。
比起查官府的大案,他覺得這位老人更適合去查江湖的案子。
因為官府的案子會牽扯到太多案件以外的事,而賀簡的性格其實是不太適合處理這些的。
賀簡看向李飛:“你打算把我調過去?”
畢竟剛才在殿上葉擇安說了,要將監察閣的藍巡特使都調入藍巡閣。
所以一旦藍巡閣成立,李飛立刻就能在其中獲得話語權!
“是有這個想法。”
李飛坦然道。
“等我查完手里的案子再說。”
賀簡如此說道。
李飛笑了:“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靖安侯請留步!”
身后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李飛回頭看去,一名年輕男子正朝他走來。
是胡廷鐘。
“胡大學士有什么事嗎?”
李飛拱手行了一禮,問道。
胡廷鐘還禮:“老師讓我邀請靖安侯今晚到他府上一敘。”
“老師?首輔大人邀請我?”
李飛一怔。
葉擇安突然要見他?
“好,請轉告首輔大人,我今晚一定到。”
李飛沒有猶豫,果斷答應下來。
胡廷鐘點點頭,向李飛告辭。
“賀大人覺得,首輔為何突然要見我?”
等胡廷鐘離開后,李飛詢問身旁的賀簡。
賀簡搖搖頭:“我只知首輔大人很少在自己的府上私自會見某位大臣。”
李飛搖搖頭,不再多想。
反正今晚見過就知道了。
離開皇城后,李飛先回到自己的府邸。
一直到晚上7點,他才走出府邸,步行前往葉府。
說起來,他這位靖安侯也算是簡樸到了極點。
府邸上沒有一個下人侍候,就連代步的車都沒有買一輛,出門全靠走。
當他走到葉府大門前時,已經接近7點半了。
大門前,胡廷鐘獨自一人站在那里。
“大學士怎么親自來迎?倒讓本侯汗顏。”
李飛快步走上前對胡廷鐘說道。
胡廷鐘擺擺手,笑道:“靖安侯不必客氣,在這府上,我只是老師的一名學生而已,請。”
隨后李飛跟隨對方走進葉府。
這座府邸也是皇帝御賜的,占地極廣,亭臺樓榭應有盡有。
只是從內部裝潢來看,倒是看不出太多富貴的氣息。
完全不像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府邸。
胡廷鐘領著李飛穿過幾條走廊和兩座庭院后,指著前面一間亮著燈的書房說道:
“老師在里面等你。”
“多謝大學士帶路。”
李飛道謝之后,邁步走進了書房。
書房內的布置也十分簡潔,唯一比較昂貴的大概是書桌上的那些筆墨紙硯。
李飛猜測那些應該也是御賜之物。
“見過首輔大人。”
他朝坐在一張桌前的葉擇安行禮道。
葉擇安點點頭:“靖安侯不必多禮,請坐。”
于是李飛坐在對方的對面,兩人之間隔著一張短桌,桌上擺放著一副棋盤和兩盒棋子。
“靖安侯會下棋嗎?”
葉擇安直接問道。
李飛點頭:“會一點。”
“手談一局如何?”
“好。”
于是兩人見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棋。
李飛是客,執黑先行。
他說自己會一點,不是謙虛。
是真的就只會一點,甚至連定式都沒背過幾個。
只走了幾步,葉擇安就看出了李飛的棋力。
這位首輔不動聲色,依然平靜地繼續落子。
書房內只有不斷響起的落子聲。
李飛很少長考,很多時候都是憑感覺在下。
棋至中盤,他投子認負。
葉擇安看著神色平靜的李飛,微微一笑:
“靖安侯似乎不太在意勝負?”
李飛第一次近距離和葉擇安對視,看著對方那聞名天下的一雙重瞳,也笑道:
“棋盤上的勝負,我向來不太在意。”
葉擇安一邊低頭收拾棋盤,一邊用隨意的語氣說道:
“今日我在朝堂上提出成立藍巡閣,讓所有藍巡特使代表朝廷加入。將來若藍巡閣真的成立,無異于一個史無前例的武林盟會。
你有沒有想過,將來自己成為一言能斷江湖事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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