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讀書)
散會之后。
灰風結束了對泰瑞爾的附體，而那翠綠色的光芒也逐漸從后者的眸子里褪去。
雖然他的容貌并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那張英俊瀟灑的面孔，但羅炎卻能夠明顯的感覺到，他在一瞬間年輕了幾百歲。
“消失了……”飄在羅炎身旁的悠悠驚嘆地小聲呢喃了一句。
在它的視角中，那顆龐大而純粹的靈魂實體一瞬間分裂成無數個光點，就像灌木叢中驚起的螢火蟲一樣，轉瞬消失在了樹林。
難怪它看不出來它的靈魂等級！
那原本就是無數個靈魂聚沙成塔、重疊在一起的集合體！
羅炎從悠悠的驚嘆聲中能夠共鳴它的感受，不過令他更感興趣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
這些暗夜精靈既像是灰風的孩子，又像是它的一部分，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雙方在事實上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共生關系，而這種關系已然超越了一切世俗的契約。
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在依賴著灰風的同時又保持了自我人格的獨立，并沒有由此孕育出宗教意義上的信仰，更沒有賦予其神性，束縛住它的同時又束縛住自己。
有趣。
注意到羅炎臉上饒有興趣的表情，泰瑞爾的臉上浮起一抹愉快的笑容，風度翩翩地說道。
“看來你們已經達成了一致。”
不只是身上的氣質。
就連他說話的嗓音也完全變了一副模樣，從一名衰老而睿智的長者重新變回了孔武有力而不失優雅的年輕首領。
羅炎意外地打量了他兩眼。
“我很好奇，我們剛才交談的內容，你一點兒都沒有聽到嗎？”
泰瑞爾輕輕搖了搖頭，語氣溫和的說道。
“對我們來說，被先祖附體的感覺就像是睡了一覺，然后做了一場夢。在夢里我變成了一只蝴蝶，還沒來得及仔細體會那種感覺，一眨眼便回到了這里。”
羅炎打趣了一句。
“看來是我打攪了你的清夢。”
泰瑞爾友好地彎了彎嘴角，面帶笑容地說道。
“怎么會？對于我而言，沒有什么事情比回應您的召喚更重要。”
羅炎并沒有太將這句客套當一回事，只是笑了笑說道。
“你不好奇我們聊了什么嗎？”
泰瑞爾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是需要我知道的東西，尊敬的先祖自然會告知我等。”
羅炎：“看來你們很信任它。”
“那是當然，”泰瑞爾微微頷首，語氣溫和的繼續說道，“在高等精靈的議會和伊格德之樹都拋棄了我們的時候，是它折斷了自己，從伊格德之樹上墜落，給失去一切的我們帶來了最后的希望。從那之后，我們便以它的孩子自居，并用它的名字命名我們的族群，一直到今天。”
那是發生在第一紀元早期的故事，距今已有近千年的時間，甚至比迷霧森林乃至銀松森林的歷史還要久遠。
那時候還沒有什么雷鳴郡，更沒有什么迷宮，艾薩克王朝才剛剛將目光投向位于漩渦海東北岸的這片未開墾過的土地。
羅炎本以為他打算和自己講一個很長的故事，卻沒想到后者只是作回憶狀沉思良久，便笑著用一句話將這段過往一筆帶過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那時候我和我的父親都還沒有出生。”
羅炎淡淡笑了笑。
“我還以為你做了這么長的鋪墊，是打算講給我聽。”
泰瑞爾輕輕搖頭，用閑聊的口吻說道。
“如果您感興趣的話，我當然不介意這么做，但我想您可能并不感興趣。”
羅炎沒有否認。
雖然這些暗夜精靈是自己的封臣，但他們是如何來到這里的這種遙遠的歷史，他身為一個外人確實不怎么感興趣。
從羅炎的表情中看出了這一點，泰瑞爾卻并沒有感到介意，反而是放松地笑了笑，用稀松平常的語氣繼續說道。
“很久以前我們就意識到了，不管多么波瀾壯闊的史詩，在時間的面前都只是薄如蟬翼的一片紙。我們當下的執念，在遙遠的未來可能什么都不是。即便是我，如果不仔細回憶，也很難想起我的太爺爺叫什么，那些追隨在他身邊的人更不必說，許多人最終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
羅炎：“我原本以為活得越久的人，對時間會越不敏感。”
泰瑞爾輕輕搖頭。
“那是外人對我們的誤解，我們活得越久，閱歷越豐富，和解的東西也就越多，也愈發的追求精神上的寧靜。同時也正是因為我們意識到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經不起時間的考驗，所以比起書寫一篇波瀾壯闊的史詩，我們更珍惜當下的幸福。”
羅炎了然地點了下頭。
“原來如此，我覺得這挺好的。”
同樣是長生種，但艾文·克魯格校長似乎就一直活在過去的歲月里。
他原本以為所有長生久視者都是如此，但現在來看其實也存在著另一種情況。
看著若有所思的魔王，泰瑞爾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用溫和的語氣繼續說道。
“感謝您能這么想，也感謝您為我們創造安于現狀的機會。如果我們的人生哲學能對您產生一些啟發，那將是我們的榮幸。”
羅炎大概從他的話里聽出了味兒來，這家伙是擔心自己像上一任魔王雷吉·德拉貢一樣瞎折騰，對著外面一通王八拳，最后毛都沒撈著，不但帶著大家一起餓肚子，還把自己給作沒了。
灰風部落的暗夜精靈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話最好一直持續下去。
泰瑞爾試圖用委婉的措辭表示，希望自己能當一名安于現狀的守成之君，把時間多花在享受生活上，別太把地獄的命令當回事兒。
說實話，這是個很有魅力的提議，羅炎確實也不是個很愛折騰的人。
最近都是他的玩家們在卷，他所做的不過是幫他們提供一個自由發揮的舞臺。
“你們確實給了我不小的啟發，之前我都沒考慮過這些事情。”
說到這兒的時候，羅炎停頓了片刻，轉換了話題繼續說。
“哲學的問題就探討到這里好了，我們還是聊點實際的問題吧。我想知道你們最近生活的怎么樣？還有沒有什么不便或者需要改進的地方。”
泰瑞爾搖了搖頭，笑著說道。
“暫時沒有了，我們對現狀非常滿意，而關于這一點，想必您已經從我的族人們的熱情中感受到了，我可以向您保證那是他們發自內心的……至少在這件事情上我指揮不了他們。”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奉承的意思。
在灰風部落效忠過的歷代魔王中，從未哪個魔王有像他眼前這位一樣重視他們的訴求，真正的把他們視作自己的子民，而非戰報上的數字。
如果非要說有什么瑕疵，恐怕也只有迷霧鎮的人類太吵這一件事情。
不過這件事有利有弊。
雖然他們不喜歡那些吵鬧的人類傭兵和冒險者們，但卻拒絕不了隨著后者一并到來的琳瑯滿目的商品。
而在此之前，他們需要的很多東西都是得靠掠奪的方式才能獲得的。
如今他們卻只需要付出一些對他們來說只要稍微花點時間就能在森林中找到的東西，又或者對他們來說存在瑕疵的藝術品。
偶爾還會有人類的吟游詩人，通過魔王控制的冒險者公會，許以高昂的酬勞委托他們幫忙作詞作曲。
見泰瑞爾并不是在客套，而是發自內心這么覺得，羅炎便笑著點了下頭。
“既然你們一切都好，那我就放心了。”
“您為我們做的已經夠多了，余下的瑣事我們自己會處理好的。而且比起我們的事情，其實我們倒希望您能更多的專注于自己的生活。”
泰瑞爾面帶笑容地看著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話音一轉接著說道。
“說到這里，我有個問題想請問您，不知是否方便。”
“你不問我怎么知道方不方便，”羅炎哈哈笑了一聲，用隨和的口吻繼續說道，“既然你都說了，那就問吧。”
泰瑞爾注視著他的雙眼，忽然拋出了一個令他始料未及的問題。
“您覺得我的兩個女兒怎么樣？”
羅炎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識的回答。
“她們都是很可靠的部下，我可以放心的將背后交給她們。”
說實話，由于接觸的不多，他對那姐妹倆的印象并不算深刻，甚至還不如尤西和米西那對活寶。
然而就在他仔細搜索著記憶中對她們印象的時候，坐在他對面的泰瑞爾卻再次拋出了一個令他意料之外的議題——
“請允許我冒昧的詢問，如果要您從中選擇一位作為您的伴侶，您更傾向于選擇誰？”
這次羅炎不是微微一愣，而是整個人都愣住了。
“我之前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有些突然。且不說她們自己的想法……她們是精靈，我是人類，您覺得這合適嗎？”
與其說是驚訝，羅炎此刻的心中感受更多是猝不及防。
畢竟泰瑞爾在拋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一點兒鋪墊都沒有。
雙方先前交談的氛圍，也完全沒有那方面的意思。
然而這位老父親卻一點兒也沒有感到不好意思，而是繼續扔出了直球。
“……我們的傳統雖然排斥與地表社會的接觸，但并不排斥異種族的伴侶，而以我對我女兒的了解，她們對您是懷有好感的，即便這其中尊敬的成分可能更多一點。”
羅炎有些頭疼的說道。
“你也說了那是尊敬，或許對她們來說，我是一名合格的魔王，但并不是一名合適的伴侶。”
泰瑞爾笑了笑，用溫和的聲音說道。
“尊敬的另一面就是憧憬，至少是被吸引，至于感情是可以在相處的過程中培養的。我覺得對于被吸引這件事情，您其實可以表現的坦誠一些，至少我們不認為這是什么羞于啟齒的事情。”
羅炎：“我倒沒有覺得羞于啟齒，只是……這的確出乎了我的意料。”
“理解，”泰瑞爾點了點頭，“而且我得坦誠的告訴您，這里面有我的私心。站在灰風部落首領的立場上，一位魔王夫人或者妃子會讓我們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密，同時也會讓我們的族人更安心。而站在父親的立場上，我用我的雙眼確認過了，您是一位值得托付的人。”
羅炎深吸了一口氣，從先前的猝不及防中鎮定了下來，冷靜地回答說道。
“……你的提案超出了我此行的預料，我暫時沒法給你答復。”
強化與灰風部落之間的紐帶對于他的統治來說確實充滿了好處。
雖然泰瑞爾本人只是個黃金級的強者，但暗夜精靈部落的整體實力卻不容小覷。
更不要說他們的背后站著一個無法用傳統意義上的等級來衡量強弱的恐怖存在。
但如果自己就這么答應了，便等同于接受了政治聯姻。
羅炎捫心自問，自己在感情上不算保守的人，也沒立過什么深情的人設，但婚姻畢竟是另一回事兒。
他想象不到和一個沒有感情的人組成家庭。
況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本人也是政治聯姻的受害者……
“請寬恕我的冒昧，我沒有催促您立刻給我答復的意思，這僅僅只是我站在一名臣子和父親的立場上作出的提議……”
見魔王大人并沒有點頭，泰瑞爾立刻頷首表示了歉意，停頓片刻后繼續說道。
“另外，我的提議永遠有效，如果您改變了主意，隨時可以告訴我。”
“我會的。”羅炎點了下頭，給自己的部下留足了面子，沒有把話說死。
而這位暗夜精靈的首領也相當的識趣。
當察覺到他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之后，泰瑞爾很快高情商地轉換了話題。
尷尬的氣氛很快銷聲匿跡，議事廳中談笑風生的兩位很快再次回到了輕松愉快的氛圍。
然而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雖然兩人都將這件事情放在了一旁，但不小心聽見兩人談話的某人卻是僵在了原地。
議事廳的樹屋外，一道裹著翠綠色長袍的妙曼身影頓住了腳步，距離門口只有幾步之遙。
望著那垂落在門前的綠蔭枝條，她的臉就像燒紅的云朵一樣。
她發誓自己不是有意偷聽的，只是剛好有事情要稟報，結果卻在不恰當的時間，出現在了不恰當的地方。
心臟砰砰砰跳的厲害，她感覺自己的雙腿就像灌了鉛，一步也挪動不了，直到下意識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樹干，這才重新將失去的重心找到。
反復思索著那番話，海倫這思緒亂的就像灌木叢的枝杈。
父親到底在說什么？
什么叫從她和雪莉之中選擇一位……這種事情對雪莉來說會不會太早了？！
不——
這不是重點。
海倫平復著起伏的胸口，試圖讓滾燙的大腦冷靜下來。
她承認，自己可能有那么幾次，確實被他在戰場上的身姿以及淵博的學識所吸引，但就像她父親說的那樣，那更多是出于尊敬，而不是男女之間的感情。
不過話說回來，她沒想到他對自己的評價居然意外的還挺高？
至少在她看來，可靠這個詞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以至于她心中胡思亂想的同時，也情不自禁的小小得意了一下。
而就在她心中的思緒剪不斷理還亂的時候，那遮掩著議事廳大門的綠色枝條忽然掀開了，兩道人影從房間里走了出來。
“海倫？”
看到自己的女兒站在門口，泰瑞爾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說道。
“我正找你來著，廚房那邊準備的怎么樣了，宴會還有多久能開始？”
被突然出現在門口的兩人嚇了一跳，海倫差點連心跳都停了，結結巴巴了好一陣才說道。
“已，已經準備完畢！”
那僵硬的聲音就像機械系法術召喚的發條傀儡一樣。
泰瑞爾皺了皺眉，看向她的視線中寫滿了狐疑。
“你還好嗎？要不你先去休息？”
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海倫的臉愈發得滾燙，就像燒紅了的爐子，耳朵里仿佛快要溢出蒸汽來。
“我，我我……很好！水！對了，水要燒開了！我去戰爭樹屋瞧瞧！”
語無倫次的扔下了這句話，她急匆匆地逃離了現場，由于走的匆忙，還差點絆了一跤。
那暈乎乎的樣子讓人不禁擔心燒開的到底是水還是她的腦袋。
從那消失在拐角處的背影上挪開視線，羅炎表情微妙地看向了旁邊的泰瑞爾。
“我記得戰爭樹屋是你們的裝備庫？在那兒下廚真的沒問題嗎？”
那張英俊瀟灑的臉上終于不再只是優雅，而是逐漸寫上了一絲尷尬。
“沒……這是個誤會，我們有單獨的廚房，怎么也不可能在戰爭樹屋準備招待您的晚餐。”
泰瑞爾大概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她的女兒搞不好已經在門口站了有段時間，并且正好把他們之前的談話給聽見了。
看出了泰瑞爾眼中的尷尬，羅炎并沒有戳穿，高情商地裝作了不知情。
談話被聽見終究不是什么好事兒，哪怕聽見的人并非有意。
“我倒是不介意，說不定那會別有一番風味。”
見魔王大人沒有追究，泰瑞爾心中稍稍松了口氣，臉上重新露出愉快的笑容。
“這個您請放心，無論是不是在戰爭樹屋烹飪的晚餐，我都可以向您保證，在別有一番風味這件事情上，我們的廚師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聽聞精靈對于品質的追求不只是在藝術上，在吃的方面也有獨到的見解。
而這一點，暗夜精靈也是一脈相承。
見泰瑞爾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羅炎心中也不禁提起了幾分期待，笑著說道。
“看來我可以期待一下了。”苦讀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