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讀書)
北峰城外的營地，積雪覆蓋的森林，三十多輛篷車圍成了一個圈，索克多商會的護衛以及雇員們在中間扎營。
距離他們的老板進入北峰山下的營地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天。
在這過去的一天時間里，所有人的心中都充滿了焦慮和不安。
營地某處的火堆前，坐在一起的護衛們小聲竊竊私語著。
“……昨天我沒敢說，你猜當時我看見了什么？一只惡魔！頭上長角，背后長著翅膀的那種！”
周圍眾人倒吸一口涼氣，互相看著彼此，交換著眼中的驚愕與惶恐。
“惡魔？！”
“傳聞不是說……那家伙是亡靈法師嗎？！為什么會和惡魔扯上關系？”
“其實也不奇怪，北峰山的礦洞畢竟是迷宮的入口之一……只不過是比較冷門的入口。”
“你的意思是……”
“沒錯，那家伙的身份搞不好是……”
魔王！
那個只存在于傳說中的稱謂，震撼著在場所有人的心靈。
懼怕于那傳聞中的種種威名，他們甚至不敢說出那個詞。
畢竟他們就在魔王的眼皮子底下。
從這兒抬頭向北望去，視線越過層層疊疊的松尖，甚至能模糊地看見北峰山上的那座山洞！
他們害怕說話的聲音大一點，就會引起那個不可直呼名諱之人的注意。
恐慌的情緒在悄無聲息中蔓延，而那越傳越離譜的流言蜚語，往往是滋生混沌腐蝕的最佳溫床。
可惜這兒沒有詭譎之霧的神選，否則指定能原地拉出一支瘋語者大軍出來。
當然，這只是一句玩笑話。
想要取悅諾維爾可不是傳幾條八卦就能辦到的，至少也得達到讓一座城的人惶惶不可終日的程度。
聽著營地里的竊竊私語聲，商隊護衛的頭子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喊了一聲。
“都閉嘴吧你們，就不能指望點好？那家伙要是死了，你們給老子發工錢？”
一聽到這句話，原本竊竊私語的眾人們頓時默下聲來，閉上了嘴，不再開口講話。
確實。
索克多要是死了，整個商會基本也就原地解散了，他們最多能把篷車里的貨物們分一下。然而以他們做買賣的經驗和口才，能收回幾成的成本都得打個問號。
萊恩王國的商業組織大多數都是這么潦草，不過唯獨在金錢方面并不潦草。
早兩百多年前，萊恩王國境內的銀行就已經能做到全境范圍內的跨地區支取，而從那時起，做境內買賣的商隊就幾乎不會帶太多現金在身上。
這樣一方面可以防止路上的蟊賊惦記，另一方面也可以防止內鬼。
如果商隊護衛不能把他們護送的目標平安送到下一個城鎮，那么誰也別想拿到錢，過去幾個月就當是白干了。
也正是因此，他從一開始就反對索克多冒險和山腳下的那個聚落接觸，然而現在說這些似乎太晚了，他也只能祈禱老板平安無事回來。
就在這時候，遠處的雪地上走來了兩道騎著馬的人影。
站在篷車頂上放哨的火槍手瞧見了遠遠走來的倆人，臉上頓時露出驚喜的表情，朝著身后的營地叫喊道。
“是老板！！”
護衛長微微一愣，立刻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順著梯子爬上了篷車頂。
果然！
其中一人正是他的老板！
就在他看見索克多的時候，后者同樣看見了站在篷車頂上的他。
與旁邊隨行的男人客氣的說了些什么，索克多翻身下馬，將手中的韁繩還給了那人。
騎在馬上的那人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踩了下腳下的馬鐙，牽著另一匹馬朝著來時的路返回來。
索克多朝著營地的方向走來，一邊走，一邊笑著揮手喊道。
“是我！史丹！哈哈，傳聞中果然沒錯，那兒真特娘是個好地方！我們撿到寶了！”
那副激動的表情就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
見老板平安無事，站在篷車頂上的史丹總算松了口氣，朝著身后嚴陣以待的護衛們喊道。
“把篷車挪開！”
幾名護衛一起合力，將那像圍墻一樣圍著的篷車推開了一道縫。
看著穿過縫隙跨進來的老板，名字叫史丹的護衛長立刻問道。
“那里到底是什么情況？”
不只是他關心這個問題。
周圍的護衛們一樣關心著，全都好奇地看著他們的頭兒。
索克多咧嘴一笑，卻并沒有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只是擺了下手說道。
“我一時半會說不完，等會兒你跟我一起進去就知道了。”
他相信語言帶來的震撼，遠遠沒有親眼所見帶來的強烈。
與其自己把看見的東西描述一遍，不如讓這些家伙們自己去瞧瞧。
反正他們馬上就能看見了。
然而在聽到老板的話之后，史丹和身旁的一眾護衛們卻是愣了一下。
“一起……進去？”
“沒錯，我已經拿到了在當地做買賣的經營權！”
索克多一臉得意的表情，看著自己的手下們繼續說道。
“尊敬的魔王大人表示，只要我按規矩交稅，遵守當地的法律，我可以在北峰城做任何我想做的買賣，不必額外征求他的意見！”
“真是不可思議，我做了這么多年買賣還是頭一回見到這么慷慨的老爺！經營權居然不需要花錢買！”
“我打算在那開一家食品加工廠，那兒的骷髏告訴我他們有辦法讓新鮮出爐的面包放一整年都不會壞！如果這是真的，我們甚至可以把漩渦海東北岸生產的面包賣到北海沿岸去！”
就在索克多興奮的喋喋不休的時候，周圍的衛兵們卻是不由自主的變了臉色，看向他的眼神漸漸變成了驚恐。
“等等……魔王？”史丹臉色微變地看著他，已經沒聽進去他后面半句話在說什么，咽了口唾沫，匆匆說道，“那個亡靈法師……真的是魔王？”
“是的！我親眼見到了他！”
索克多興奮地點了點頭，看著一臉驚愕的眾人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們可能會覺得意外，甚至會覺得我瘋掉了，其實我一開始也和你們一樣……直到我真正見到了那位大人！我立刻理解了那些從暮色行省來這兒的流民們為什么如此信賴甚至于敬仰他！”
“可他是魔王……”史丹緊張的看著自己的老板，聲音顫抖的說道，“您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雖然他是魔王不假，但他給我的感覺和人類其實也沒什么兩樣……甚至于，他比我見過的絕大多數領主更要有禮貌，談吐也更得體！”
索克多的眼中寫滿了崇敬，聲音甚至于有些忘乎所以。
他甚至下意識的忘記了，自己正站在圣西斯教會統治的土地上，甚至于下意識的忘記了自己原本的信仰。
又或者，他的信仰本來也沒有那么虔誠，只是一直以來他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如果那家伙是魔王的話，被魔王統治也沒什么不好，至少我看那些人就過得挺好的！別這么看著我，我是認真的……你只要見過他，你就知道我為什么會這么說了！”
這番褻瀆的言辭史丹已經聽不下去。
圣西斯在上。
如果不是看在多年的交情以及他還指望著這家伙發的薪水養家糊口的份上，他一定要把這家伙綁起來扭送到附近的教堂去！
等等——
搞不好這么做才是正確的！
史丹猛然想到了一種可能，他的老板似乎是在見過那個魔王之后才變成這樣的！
“也許是魅惑術！”一名衛兵緊張的看著他，咽了口唾沫，小聲說道，“我記得在那看到了小惡魔……他們最擅長精神系法術！對了，既然是魔王的地盤，搞不好那里有魅魔……”
魅魔！
聽到這個詞，眾人的臉色一瞬間變了，看向自家老板的眼神也變得不尋常了起來。
“聽著，你先冷靜一下，”看著滔滔不絕的老板，史丹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用嚴肅的聲音繼續說道，“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可能有些難以接受，但你現在這個樣子……很像是中了魅惑術。”
索克多先是一愣，隨即豎起眉頭，怒聲道。
“魅惑？！你瘋了嗎？！你簡直是在侮辱那位大人！他有什么理由這么做？”
“誰知道呢……我怎么可能知道惡魔在想什么？也許是為了錢？”史丹躲閃著視線，確實講不出來一個合適的理由。
“如果是為了錢！他明明可以用搶！我們這點人手對他來說塞牙縫都不夠！”索克多氣的臉都紅了，大聲嚷嚷著說道，“而且我都說了，他是人類！他的頭上沒有角，而且他是男的！”
“我聽說法術高強的惡魔能夠將角和尾巴藏起來，而且……我聽說魅魔也不都是雌性，也是有雄性。”史丹支支吾吾的說了一句，隨即看向了身旁其他護衛，嗆聲說道，“你們還在等什么？還不快去拿繩子！”
原本看熱鬧的眾人頓時回過神來，紛紛跑向一旁的篷車，從里面取出來一根麻繩。
看著拿著繩子向自己靠近的眾人，索克多頓時慌了，一邊后退一邊大聲叫道。
“你要干什么？！我是你們的老板，你們是想造反不成？！”
“我們沒有那個意思，我們只是想幫幫你，你會感謝我們的……得罪了！”
史丹雙手架住了索多克的胳膊，阻止了他逃跑，配合手下將他五花大綁之后丟上了篷車。
看著將篷車的門簾拉上的眾人，被捆成蚯蚓的索克多憤怒的叫喊道。
“放開我！你們這群叛徒！現在放開我，我還能當什么事都沒有發生！要不等到了雷鳴城，有你們好果子吃！”
那咆哮的聲音讓所有人都忍不住縮起了脖子，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去給他松綁。
史丹翻身騎上了馬，隨后朝著營地內的眾人下達了命令。
“收拾東西拔營，我們得去附近的鎮上！那里應該能找到牧師！”
篷車中傳來壓抑的咆哮聲。
“我特么的沒有病！你們這群瘋子！”
無視了那吼聲，史丹看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眾人，硬著頭皮繼續喊道。
“你們還在等什么！還不快點收拾東西！”
見護衛隊長這么說了，眾人終于不再猶豫，紛紛熄滅了地上的火堆，將東西撿回了篷車，趕著拉車的馱馬朝著來時的路向銀松森林的南部趕去了……
“……尊敬的牧師先生，請問我們的老板情況怎么樣了？有好些了嗎？”
銀松鎮的教堂，圣西斯的神像前站著黑壓壓的一群人。
看著施展圣光術的神甫，史丹緊張地詢問起了治療的結果。
從銀松森林離開之后，他第一時間就把自家的老板帶來了這里。
關掉了手中的冥文手電筒，面無表情的馬特神甫沉默許久，緩緩嘆了口氣說道。
“你們的老板本來就沒什么事……而且你們也看到了，沒有邪能的氣息從他體內飄出來。”
眾人聞言一陣錯愕，竊竊私語的交換著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
沒有被邪能污染？
這怎么可能！
史丹同樣無法相信，然而面對胸前掛著十字架的神甫，他卻本能的無法質疑那閃閃發光的權威。
尤其是在圣西斯的注視下，他壓根就沒有產生過眼前這位神甫可能騙他。
只是他還是繞不過去自己心中的那個坎，他總覺得這是不對的。
“可是……”
看著眼前這只陷入迷途的羔羊，馬特神甫用溫和的語氣緩緩開口說道。
“地獄是教會的敵人不假，包括那些自甘墮落的惡魔，這些都是寫在《圣言書》里的內容，然而《圣言書》上并沒有定義魔王的身份，很多人會下意識的認為魔王是圣西斯的敵人，但其實圣西斯并沒有說過這句話。”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間，眾人紛紛向他投去了詫異的視線。
包括躺在神像前的索克多，更是驚訝的張大了嘴巴，仿佛能塞進去一枚拳頭。
《圣言書》沒有定義魔王的身份？
真的假的？
他倒是完整地讀過那本經書，依稀的記得好像確實沒有提到過魔王這個詞。
不過就算沒有提到也正常。
畢竟在《圣言書》成書的年代，奧斯帝國才剛剛將冥神的舊部趕到地底世界，整本書最大的作用就是給后者貼上惡魔的標簽以及強化自身的合法性，至于地獄勢力反過來利用這一點對地表進行反攻，那都是后來才發生的事情。
也正是因此，馬特神甫確實沒有說謊，最多只能算是詭辯。
不過就算他是在詭辯，也沒有任何人能拆穿他。
索克多好歹還看過《圣言書》的原文，而他雇的那些商隊護衛們連單詞都不會拼幾個，更別說有自己的主見了，所有關于圣西斯的知識都是從牧師們的嘴里聽來的。
看著呆愣在原地的眾人，馬特神甫用溫和的聲音繼續說道。
“魔王是迷宮的領主，或者說一種世俗的身份，就像統治銀松鎮的領主一樣……僅此而已。”
“只不過絕大多數時候，這些迷宮都掌握在地獄的手上，由惡魔統治著，所以我們會認為魔王和惡魔們一樣都是邪惡的。”
“可這有什么區別？”史丹忍不住出聲問道，“抱歉，我沒有質疑您的意思……只是按照您自己的說法，迷宮都是由惡魔統治的，那不恰好說明了魔王是我們的敵人嗎？”
“是大多數迷宮，并不是所有，”馬特神甫看著他的眼睛，淡淡笑了笑繼續說道，“曾經統治我們腳下那種迷宮的魔王確實給雷鳴郡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但那個惡魔已經死了，現在統治那里的并不是惡魔，而是和我們一樣的人類。”
“可是……僅憑這樣就能證明他是好的嗎？”史丹還是無法接受這個說法，不過眼中的神色已經浮起了明顯的掙扎。
如果索克多先生并沒有被超凡之力蠱惑，而是基于自身的閱歷和經驗做出的判斷呢？
依那位先生的聰慧和遠見卓識，總不至于被幾句花言巧語就騙得團團轉。
如果是那樣的話，搞錯了的人搞不好是自己……
看著眼前這些已經開始動搖的護衛們，馬特神甫用緩和的語氣繼續說道。
“僅僅憑借他人類的身份當然不能證明他是個好人，但我們已無法假設他是邪惡的不是嗎？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用我的眼睛和耳朵去確認，而不是依靠主觀的直覺判斷。”
“何況如圣言書所述，我們能接納回歸圣光懷抱的惡魔，即便他們曾犯下過不可饒恕的罪孽，也只需經歷圣光與圣水的洗禮，洗滌靈魂中的罪孽即可獲得圣西斯的寬恕，并將靈魂升入天堂，擺脫地獄的輪回。”
“……我們既然能接納擁抱光明的惡魔，為什么不能接納一個和我們一樣的人類？很明顯這是一種偏見，而這正是侍奉神明的我們應該避免的。”
“圣西斯在上……請寬恕我的罪。”徹底醒悟過來的史丹面向神像做出了懺悔。
其實他心中仍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但又說不上來那不對勁在哪兒。
而隨著心中那股敬畏之心的升起，他很快便其當做心中的嗔念給壓制下去了。
其他護衛也是一樣。
沒有人敢懷疑牧師的正確，至少在這里他們面前的神甫有著無可辯駁的釋經權。
倒是躺在神像前的索克多，在聽完馬特神甫的那番解釋之后，臉上露出了一絲怪異的表情。
自己又沒說那魔王是人類，這位神甫是怎么知道的？
難道他也見過？
不能吧……
再怎么說，這里也是圣西斯的教堂。
如果魔王的勢力連這里都滲透到了，那未免也太可怕了……苦讀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