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晏的話,讓韓泗沒法拒絕。
他感覺到身后的人群一陣熙攘,下意識轉過頭去,就瞧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緩緩走過來。
那女子穿著一身鵝黃色衣裙,鴉青色氅衣,相貌格外的清麗,不過……韓泗發現他沒法仔細去端詳女子的容貌,因為她的眼睛太過清亮,從中閃爍著一抹讓人無法忽視的神采,直透人心。
她的衣飾并不貴重,可渾身上下的那種氣勢,徑直傾軋過來,讓韓泗下意識想要逃離,這個念頭閃過之后,韓泗就知曉自己完了。
他的處境,前有狼后有虎,無論哪一個他都繞不過去。
他在大名府逗留這些日子,竟沒發現這里如此的危險。
謝玉琰很輕易地就掌控了眼下的局勢,三位老工匠帶著人送上了新燒出來的瓷器。
其中還有一只智遠大師用過的鵲尾爐。
瞧見了法器,沈中官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觸摸。
謝玉琰講解道:“長柄香爐多為銅制,但大梁本就缺乏銅礦,所以我們將它改成了陶瓷爐,尋常陶瓷香爐,用香時香爐過熱容易炸裂,但我們的新瓷不同,經過石炭窯燒制更加耐火耐熱,再用‘隔火熏香’的法子,調控火氣,即便長時間使用,香爐也會安然無恙。”
鵲尾爐里新添了香丸,到現在還青煙裊裊,的確不見有什么問題。
謝玉琰說著看向智遠大師:“三日前,我們送來的香爐,大師可一直在用?”
智遠道:“一直在供桌上燃香,未曾停歇過。”
謝玉琰接著問:“可有被燒裂的香爐?”
智遠實話實說:“不曾有。”
說著,魏老又捧來了舍利匣。
沈中官下意識地開口道:“慢點,慢點,小心著些。”
謝玉琰指向舍利匣:“請教行老,我們這三彩燒制的如何?”
東西就擺在眼前,眾目睽睽之下,他豈能睜著眼睛說瞎話?要怪只能怪,王晏的頭開的太好,這女子又穩穩地接住,兩個人配合的天衣無縫。
韓泗有苦難言,偷偷地深吸一口氣,裝作若無其事:“顏色燒制得更為艷麗,其余瓷窯未曾有過這樣的珍品。”
謝玉琰道:“這是新的燒制技藝。”
韓泗點頭道:“的確不俗。”三個老匠人盯著他,他說錯半個字,都會立即被人質疑。
周圍登時又響起百姓的聲音。
“我是沒瞧見這么好看的三彩。”
“對,不曾有。”
“還用你們說,人家行老都說了,這是難得的珍品,整個大梁都沒有這樣的東西,咱們這是獨一份。”
韓泗臉皮跟著一抽,他何時說過這么多?可想而知今日的事會被傳成什么模樣。
現在韓泗甚至懷疑,這個寶德寺法會就是專門為他們設下的陷阱。
只要他們來到大名府,必然會看到小報,對寶德寺生出幾分興致。
他們一旦出現在法會,就再也走不脫了。
這不是私底下面對謝大娘子,可以隨便找個理由搪塞,當著王晏和大名府百姓的面,若是哪里說得不對……
第二日可能就會被刻印在小報上,王晏還能找到機會告他一狀。
謝玉琰問完了,看向三個老工匠。
耿老拿著供盤上前:“行老看看這盤子燒制的如何?”
周圍的百姓興致勃勃地看過來,只想聽這個什么行老如何說新瓷。
“釉面光潔,就是胎體有些厚重。”
韓泗剛說完,有人道:“那有什么關系?厚點還結實哩。”
“再說,它也不厚啊,我怎么沒瞧見。”
韓泗一時無法繼續,只得停下來,不過立即就有百姓道:“繼續說吧,我們不出聲就是了。”
韓泗徹底放棄了掙扎,他看向三老:“這種石炭窯我沒用過,也不知曉到底如何,一窯能燒制出多少瓷器?又能燒壞多少?”
“這也容易,”謝玉琰道,“行老既然來了大名府,剛好去新窯看一看。”
韓泗點頭:“好,那就明日去瓷窯。”
想要偷偷摸摸地離開是不可能了,現在他必須要說出這些瓷器不好的地方,否則就要帶著它們回到汴京。
韓泗話音剛落下,就聽到有人低語:“行老都不知曉石炭窯,還得去咱們的新窯上學手藝。”
“本來也只有我們這里有石炭窯,不信可以問問行老。”
那些百姓也不客氣,當下就道:“行老是不是真的?別人都不會用石炭窯嗎?”
韓泗只覺得一股熱熱的東西直沖頭頂,半晌才盡量用平和的語氣道:“大梁其余地方,的確沒聽說有石炭窯。”
人群一陣歡騰。
韓泗沒想夸贊謝大娘子的瓷窯,他只是說了句實話,石炭窯到底是好是壞,還沒有人知曉,但顯然許多人誤解了他的意思。
“既然行老都說這瓷窯好,”謝玉琰身邊的商賈道,“那我們也沒什么好思量的,這就與大娘子做文書,早點回去將石炭場和陶窯弄好。”
另一個商賈也附和道:“對,也不用等到明日了,今日就做文書。”
韓泗驚詫地看向說話的商賈們,他不但被拿捏住,而且還幫了謝大娘子一把。
之后,韓泗只覺得腦子里一片混沌,他眼睜睜地看著商賈將謝大娘子圍起來,問詢新建陶瓷窯的事宜。
另一邊燒制出來的佛瓷像全都被搶空。
沒有請到佛像的信徒,想到山下還有同窯燒出的瓷器,都急著前去問詢,若是能將瓷器賣給他們,自然最好不過。
謝大娘子見狀阻攔:“都是一樣的瓷器,石炭窯燒出的新瓷,會在楊家的陶瓷鋪子售賣。”
韓泗看著眾人一個個欣喜的模樣,只覺得可笑,明擺著寶德寺與謝大娘子就是合起伙來宣揚新窯。
佛炭、佛瓷難道還不明顯?
怎么這些人就是看不出來?一個個歡歡喜喜地去買瓷器。
可是又如何?現在即便有人站出來說出實情,又有誰能都相信?就像他之前猜測的那樣,這場法會之后,局面會徹底改變。
謝大娘子的新窯、新瓷,還有那石炭窯,很快就會遍地開花。
謝玉琰看著垂頭喪氣的韓泗,她壓低聲音與魏老道:“畢竟是行老,定然對瓷器格外了解,既然他來了,就不能輕易放他走。”
除非從他身上學到些什么。
送上門的好處,哪有不要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