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下起了小雪。
獨孤永業站在城墻之上,看著城池之外浩浩蕩蕩的漢國大軍。
他們引以為傲的防御工程被全面摧毀,敵人從三個方面殺了過來,一路殺到了野王城。
野王城外的諸多衛星城鎮,成壘,溝壑都已經失守。
獨孤永業就這么孤零零的與敵人的大規模軍團遭遇。
城墻之上,堆滿了士卒。
獨孤永業在河內部署了重兵,在前線多個地區失守之后,還是源源不斷的從后方繼續征調軍隊前來。
雖然身邊有大軍坐鎮,可獨孤永業的心里卻一點都不平靜。
他是打過仗的,他能看出來城外的那支軍隊戰力如何。
同樣的,他也知道魔下大多數軍隊的戰力如何。
他本身的河洛兵不到兩萬,其余的士卒皆是在這段時日里強行湊出來的。
不是說給農民一把武器,他們就可以被稱為士卒。
就這些新兵們,用來壯壯膽氣還行,可要是指望他們來擊破城外的敵人,那就有點異想天開了。
獨孤永業有些糾結。
在不遠處,幾個心腹將領直勾勾的盯著城外云集的大軍。
敵人尚且沒有開始攻城,他們正在進行攻城準備。
堆土造城,制作云車和拋車,城外人來人往,根本就不將城里頭的大軍放在眼里,視若無物。
這實在是一種羞辱。
但是,獨孤永業確實也不敢出去襲擊他們。
出城倒是容易,可想回來就難了...
楊素走上了城墻,快步走到了獨孤永業的身邊,他的臉色頗為憔悴,也沒有了原先的那種狂妄。
獨孤永業都不曾回頭,直接問道:「可有什么好消息?」
獨孤永業本身的情報能力不足一提,倒是楊素,常常能弄來不少的東西,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獨孤永業都能從他提供的情報里分析出一點東西來。
楊素沉默的站在獨孤永業的身邊「王琳出兵了。」
「嗯??」」
獨孤永業動容,不由得看向了他。
「王琳?」
楊素點點頭,在很多大問題上,他是不會隱瞞獨孤永業的,這人雖不聰明,
可畢竟是征戰多年的老將,大事上說謊,根本就瞞不住他,還容易引發懷疑。
獨孤永業的臉抽了抽,「光州軍?」
「賊漢的光州富裕,有充足的糧草,光州將軍王琳得知劉桃子與您對峙在河內,就領兵兩萬,沿河水一路往西,已經攻占了許多城池.....”
「兩萬??」
獨孤永業的聲音都忍不住提高了一個腔調。
「他為什么能有足以出征的兩萬人??」
這軍隊也分守城兵和野戰兵,就如劉桃子,當下能動用的野戰兵差不多就在四萬上下。
這一個地方將軍,怎么他媽的能有兩萬野戰兵??
看著獨孤永業驚愣的表情,楊素無奈的說道:「當初劉桃子在南邊收了許多的潰兵,這些潰兵就安置在了光州,而后又送了些晉陽兵過去,那王琳就以他們為基礎,練出了一支兩萬三千多人的光州軍,還有水軍兩千余人....”
獨孤永業忽有些頭暈。
這些時日里,他只顧著劉桃子和他在北邊的這些療牙,竟是忘了在河水以南也有劉桃子的人。
還是個重量級的南國名將。
楊素看到獨孤永業的雙手微微抖動起來,他正在努力的平復自己的心情,卻幾乎沒有什么成效,一時間,他恐懼到了極點,嘴巴張開,正在努力的呼吸。
「王琳如今殺到哪里來了?」
「已經拿下了東平,泰山等郡,其主力正在朝著兗州方向推進.
獨孤永業的呼吸聲更重了。
且不說自己是否能守得住河內,就算能守得住,那王琳從身后殺過來,自己照樣還是要死。
王琳的實力,獨孤永業多少是知道的,而南邊那些州郡的官員,他更是知道他們根本擋不住王琳,可能連擋他十天都做不到。
王琳很快就會出現在河洛,而且還是從另外一個方面。
兩萬的光州軍,還是經歷過南邊戰事的老卒。
獨孤永業完全沉默了。
楊素卻認真的說道:「將軍,您勿要擔心,野王依舊堅固,況且還有您來坐鎮!」
「至于王琳..:..總會有辦法的。」
「總會有辦法??」
「總會有什么辦法?」
「誰去攔住他?」
獨孤永業忽暴躁起來,他用力的捶打了下面前的城垛,憤恨的說道:「無用啊!」
「就是能在此處擋住劉桃子,那誰來擋住王琳呢?」
「說好的三面夾擊,到了如今,卻是我被人三面夾擊,尉遲迥呢?突厥可汗呢?!」
「說好的南國斷掉與劉桃子的貿易呢?」
「光州甚至能組織兩萬人的大軍出征?這就是斷了貿易的結果嗎?」
獨孤永業當真是忍不住了,開戰之前,說的很動聽,說什么一旦交戰,南邊就停止與劉桃子的貿易往來,讓劉桃子不能有大量的糧草可以拿來進攻,又說什么三面夾擊劉桃子,讓劉桃子無法全力以赴云云,結果打起來,一切都跟說好的不一樣。
獨孤永業怒氣沖沖的走下了城墻,只留下了一群驚愣的人。
看著獨孤永業離開,楊素有些愣然,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他的臉色方才恢復平靜,眼里閃過些陰沉。
王琳確實是出征了。
可是,不是出兵兩萬,只是一萬人出頭。
不過,以河南地那些官員們的素質,一方敵軍都能被他們說成三四方,獨孤永業根本就不能確定其數量。
至于為什么要如此恐嚇獨孤永業..:::.因為楊素改變了自己的戰略。
原先的戰略是引誘劉桃子天軍來河內,而后攻取他的兵力薄弱的靈州,再奪下靈州后由達奚武領兵南下,背刺獨孤永業,取下河洛,接手河南地。
這個戰略在執行之后就遇到了很多的變數。
尉遲那邊進展非常非常的不順利。
劉桃子這里的進展又太過順利,只用了不到兩個月,就殺到了野王城下。
這種情況下,原先的戰略就作廢了。
當下的戰略,是逼迫獨孤永業歸順大周。
拿不下靈州就算了,至少河洛要拿過來,占據出兵的要道,跟劉桃子爭奪河南的歸屬。
但是恐嚇獨孤永業并不容易,要給他不斷的上壓力,又不能將他直接弄崩,
要讓他失敗,又不能讓他完全失敗,一切都要有個度。
不能讓他心生懷疑,還得慢慢引導。
楊素對此還是頗有信心的。
東平郡。
城門大開,太守穿著褻衣,將自己捆綁起來,背著荊條,光著腳,徒步走了出來。
在他身后,是許多的官員和地方軍的將領。
這位太守長得五大三粗,只穿著褻衣,卻比裹著厚衣裳的人都要大出好幾圈士卒們緊隨其后,紛紛走出來,他們丟掉了甲,手里也沒有兵器。
王琳騎著戰馬,位于城門的正前方,低著頭,俯視著遠處的太守。
太守就這么哆嗦著走到了王琳的面前,當即跪在了他的面前。
「王將軍!!我愿降!愿降!!」
「請您看在我及時投降的份上,從輕發落,寬恕我的家人...」
太守再三叩首,臉色驚恐。
王琳舉起手里的馬鞭,指著他,「我第一次來到城下的,怎么不知道要投降呢?」
太守如小雞啄米一般的叩頭,「都是我的過錯,不該冒犯將軍虎威..::,
「也罷,知錯能改,也算是有長進,起來吧。「
他看向了左右,「幫他將繩索解開,進城!!’
光州軍開始接收俘虜,當地太守就這么跟在王琳的左右,滿臉堆笑的為他講述城內的情況。
眾人進了城,很快就占據了官署。
城內各地的防守也被接手,東平郡正式落到了漢國的手里。
王琳坐在官署內,太守就坐在他身邊為他倒茶。
諸將軍們分別坐在兩側。
這官署當真是精致,金光閃閃,比起當初那奢華的光州諸府,也是絲毫不落下風。
當初劉桃子出征的時候,其實是沒有考慮讓王琳一同出征的,因為王琳還要操練水軍,是王琳自己上書,希望能領光州兵參與戰事。
光州富裕,兵力充足。
而且靠近光州的這些河南州郡,在王琳的眼里那基本都是不設防的。
獨孤永業和段韶得到這些州都歸順之后,獨孤永業就迫不及待的用自己人來替換掉原先的官員。
而后又瘋狂的對這些地區進行迫害,籌集糧草,民壯,就沒將他們當作自己人來對待。
因此,這些地區對獨孤永業極為敵視,同時受到青州和光州的影響,對劉漢勢力還是保有極高期待的。
王琳領著軍隊水路并進,一路殺來,所到之處,百姓們紛紛歡呼,為他指明道路,告知軍隊駐防機密,就是城內的土人,也對獨孤永業折騰自家的行為極為不滿,就組織百姓們開城門,或是引發混亂,都在幫著王琳入城。
王琳的攻勢極猛,而面對獨孤永業所安排的那些官員們,他也是采取投降不殺的戰略。
若是城內守將及時投降,他就饒恕對方的性命,從輕發落。
而是拒不投降,破城之后,就是抄家滅族,雞犬不留。
王琳過去在南邊多年,是資深的老軍閥,對這些東西那是信手捏來。
像這東平,王琳第一次派前鋒前來,就沒有投降。
而在王琳屠了另外一個不投降的太守,再領著主力到來的時候,太守投的比誰都快,一點都不遲疑。
王琳簡單的夸贊了一下魔下諸將們的英勇表現,而后緩緩說起了接下來的進攻路線。
「充,徐等諸州,受獨孤永業所害,民怨沸騰,獨孤永業那邊,陛下進展神速,我們不必急著去襲擊河洛,獨孤永業在各地所安排的親信,胡作非為,每拖延一日,就不知多少人遭殃,陛下要我們先收復充,徐等地的諸州郡,同時要防備陳國的淳于量趁機來奪城掠地..:.:」
「我準備兵分三路...
王琳交代了許多,將領們各自退下。
王琳就換了身尋常的衣裳,走出門去。
他在南邊多年,卻還不曾來過此中原地界。
此刻的城內,格外的熱鬧,王琳等人接手城池,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釋放了那些被抓起來,準備送往河洛的青壯,下令免除他們的役,允許他們各自回家。
城內百姓,歡呼不已。
這些年里,因為獨孤永業而不敢出門的眾人,都像是要宣泄某種情緒一般,
紛紛走上街頭。
在軍吏張貼告示的告木之前,圍繞著一大群人,面對軍吏也不懼怕,反而是大膽的問起話來。
此處雖還不曾降雪,但是依舊寒冷。
王琳向來是不喜冷的,可此時,他的心情還算不錯,沿路的百姓,面有喜色,奔走相告。
這樣的事情,王琳過去只是在書里見過。
這還是他頭次碰到真正有百姓凈街掃路,奔走高呼,喜迎王師的。
如此奇景,不得不看。
他正樂呵呵的看著周圍,走了許久,忽發現前路有些堵塞,許多人擠在一起,不知在看什么。
周圍的武士們當即就簇擁在他身邊,王琳輕輕搖頭,示意他們靠后。
他隨即下了馬,讓一個武士幫他牽著,自己則是混進了人群之中。
在人群的最中間,卻是有幾個精瘦的男人,圍住了幾個裹的頗為嚴實的人,
拉扯著他們,不讓他們走。
那幾個被圍住的人臉色格外惶恐,此刻是推也推不開,走也走不脫。
王琳不由得瞇起了雙眼。
這又是什么意思?
攔路者咬牙切齒的看著被圍起來的這幾個。
「沒想到吧,狗日的,我們沒死!!又活著出來了!」
「狗賊,現在倒是想跑了?」
「走!與我見官!!見官!」
被圍起來的那人面露難色,「王生,你勿要這般無禮....見了官,誰也討不得好!」
「你真以為了官府換了些人,就會聽你這破落戶栽贓陷害嗎?」
「我栽贓陷害?!」
那男人勃然大怒,他猛地上前,一把拽住說話之人,不由分說,一拳打出隨即就撤下他的衣裳。
王琳還有些驚訝,可看到那人被撤下外衣,露出了里頭的僧裝,他頓時就了然了。
其余幾個人也是被毆打,撤下衣裳,果然,幾個都是胡僧。
男人看向了周圍,雙眼通紅,他罵道:「諸位,諸位也都認識我,我本是城南屠戶,有兩個兄長都因戰事而死,故免了役..::.這幾個大覺寺的和尚,看上了我家的地,說要換,后來又準備強取,我死活不讓,他們就勾結獨孤老賊,將我抓了役!!此番獨孤老賊的人是被抓了,可這些狗賊卻還活得瀟灑,豈能讓這些狗賊逃脫了?!」
眾人紛紛高呼,有男人跑了出來,開始幫著他們按。
這大覺寺,乃是城內最大的僧侶勢力,在獨孤永業派的人到來之后,他們是積極配合,沖在最前頭。
正好獨孤永業也需要這種地頭蛇勢力幫助自己,就收下他們的善意,而后雙方開始一同魚肉百姓。
從搶糧食,抓壯丁,諸多方面,這大覺寺是沖鋒在前,早已惹了眾怒。
王琳站在人群之中,聽著眾人破口大罵,又拉著那幾個人往官府方向走去。
他這才點點頭,示意不遠處的武士靠近些。
「我的錯,只顧著欣賞中原城廓,卻是忘了還有賊人茍活,速派人前往大覺寺..:.另外,告知官府內那些人,對那些到達的百姓好一些,勿要蠻橫..:.我們不能在此處留下太多人,我可不想離開之后還想辦法派人平叛.....”
武士即刻領命,匆匆離去。
王琳再次笑呵呵的走在了街道上。
越是往北邊走,那氣氛就越是熱鬧。
兗州人比光州青州人都要膽大的多,有人用草做了個假人,給他戴了不知從哪里撿來的齊胄,稱為「獨孤賊」,就這么游街示眾,有孩童跟在其后,有人向那草人丟去石頭,有人則是抽打鞭撻。
王琳也跟著湊熱鬧,還拿石頭丟了幾下。
他們就這么沿著街一路走,快走到城門口的時候,便生火將草人給燒了。
眾人紛紛歡悅。
王琳看向這些人,忍不住直點頭。
大好兵源啊!
這個地方的人頗有膽魄,雄壯不亞于河北,可以用。
當初劉桃子帶著王琳在河水以南征伐的時候,所到之處,百姓們無不逃離,
弄得各地都是逃難的百姓,而只是過了這么些時日,他們的反應卻已經是截然不同了。
王琳暗自想著:若是這一路都能如此,那自己就能在開春之前,收復河洛外的中原地區。
到時候,原先齊國的故土,也就差不多都落在了漢國的手里。
天下大局,便也就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