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當楊方徹底從血戰之中冷靜下來的時候,他心中同樣是心有余悸的。
畢竟武振當時率領出征的大軍,才是這次劫殺對方的主力部隊。
楚世昭的這支偏師,只有三千騎兵是真正意義上的精兵,能說是有豐富作戰經驗的老兵,其余七千人全部都是大周王朝新募之軍。
哪怕楚世昭精心操練,使用著最精銳制式兵器的北府新軍,他們也是一群沒有上過戰場的新兵。
同樣的裝備,有沒有作戰經驗,是決定他們能否在戰場上有所作為的關鍵。
新兵想要形成戰斗力,是有一個極其漫長的周期。
裝備再好,不敢打,怯戰,情勢不對就潰敗。
那就是給他們更好的武器,也是打不出什么戰果的。
更何況武振的主師先行不利,以當時楊方從軍多年的判斷,他們的偏師再想要有所作為非常困難。
首先位置上,他們就不是主攻手,更多負責策應工作,像是戰場上混局勢,順風好打,局勢不好利于撤退的位置。
武振一敗,他們這支偏師,理論上是不具備任何作戰能力的,戰略核心在武振這一師上。
現在想來,楊方感覺楚世昭暫且退讓,等待第二次劫營機會的這一步棋,猶如神助。
完美地牽扯走了匈奴人的兵力部署。
他們進攻的時候,甚至可能是今夜匈奴營帳最虛弱的時刻,這彌補上了將士們經驗不足的缺憾,至少大部分人對付的是一些殘兵,以及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又被大周王朝劫營,在睡夢之中剛剛蘇醒沒有多少戰力的疲軍。
如今,楊方再去思慮楚世昭的行軍路線,只覺得楚世昭實在是太敢了。
放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都想不到還有這么一手回馬槍。
入宮,看到永晉帝的時候,楊方定睛看到的是正在永晉帝膝邊入眠的楚世
如今的楚世昭已經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裳,那些宮女又帶來了厚厚的被褥,正蓋在楚世昭的身上。
“陛下。”楊方輕呼一聲道。
而永晉帝招呼了一下身旁的宮女宦官,讓楚世昭有一個更舒服的環境,他起身,仍舊是那幅雍容華貴的圣人姿態。
“楊將軍。”永晉帝朝著楊方頷首示意,“這一仗不容易啊。”
楊方拱手道:“末將不敢居功,若非晉王殿下之謀,恐怕末將早就身陷泥潭,恐難回朝。”
永晉帝擺了擺手,“何出此言,都是為了社稷奮戰的兒郎,是朕無能啊。”
“若非朕,社稷山河又怎么會陷入這樣的苦難。”
說到這里,永晉帝又頓了頓道:“可惜了武將軍。”
楊方默然低頭,似乎是在為那些死傷的將士們哀傷。
兩者沉寂了片刻。
永晉帝再度打破了僵局,他問道:“朕初聞戰報時,前線眾將已然潰敗,武將軍身死當場,京師因此動蕩,勸朕南遷者無數。”
“要是沒你們的捷報,眼下的京城怕是四處作亂,就連朕都做好了親征沙場的準備。”
“朕現在唯一好奇的是,武振將軍死后,你們是如何將這些匈奴人擊退的。”
“僅以萬人之數。”
永晉帝目光定格在了楊方的身上。
楊方沉吟片刻,似乎是在醞釀詞措,這個時候,說的好不好,關系著全軍的恩賞,所以楊方極為謹慎,不敢妄言。
“說句實話,陛下,起初我軍得知了武振將軍大敗,是想要全軍撤退的。”楊方語氣認真地說道。
“而且,最為重要的是匈奴人提前就想到了我軍會要夜襲劫營,這才是武將軍大敗的緣故。”
永晉帝聽聞此言,頓時眸光敏銳起來,他詫異地問道:“匈奴人提前就做好了準備。
“正是。”楊方不敢作偽,用言語敘述當時的場景道:“我和晉王所在的偏師,在武將軍的指揮下,身處右翼后方。”
“武振將軍先行壓上,只是片刻的功夫,就蒙受了大敗,數人潰敗逃向了不同的地方,有一將官正巧來到了我軍之處。”
“當時他說的就是有埋伏。”楊方沉吟了幾秒鐘又道:“這種埋伏,怕是早有準備。”
“但是,末將覺得匈奴人這埋伏很是蹊蹺。”楊方從自己的視角開口道:“他們一路推進過來,路上避開了很多重兵把守的地方,而那些沒有官軍駐防的地方,都是輕而易舉就被攻破了下來。”
“如果我是匈奴軍,絕然想不到長安會出城奇襲,畢竟長安是我大周的國都,固守不能說是最佳的方略,但也是最穩最求勝的主張。”楊方說話很是謹慎。
他可不敢說出城劫營是愚蠢之舉,因為大周王朝最終決定的主張,是群臣和陛下做出來的決定。
但是現在想來,楚世昭主張的固守長安,讓各路兵馬勤王,其實是最佳的破局之法。
目前的情況,長安兵力消耗嚴重,不說楚世昭帶回來的七千將士,整個長安的官軍也只剩下了一萬多人。
這一場仗,打空了中央軍的精銳,各地節度使假定有不臣之心,那么這一仗就是大周王朝就此覆滅的伏筆。
無論是從戰略角度,還是從社稷角度,主張進攻,都會讓大周社稷出現不穩定的可能性。
永晉帝聽了楊方的話,卻感受到了一種新的可能。
“言下之意,要么是匈奴有人看出了我軍想要劫營的可能,要么就是有人私通匈奴,將我軍的部署悄悄告訴了他們。”
永晉帝踱步片刻。
“常理來說,他們不可能想到我長安傾軍而出。”
楊方不敢繼續說了,“但末將還是傾向于前者,要真是有人私通
了匈奴,那恐怕早就里應外合,獻出長安了。”
永晉帝皺眉。
內應也分兩種,一種是看到局勢不對,悄悄提供點幫助,方便自己有退步的余地,一種是全力相助。
但永晉帝不得不考慮有這種可能性。
不過,有這個推斷卻沒有坐實的情況下,永晉帝也不可能把這種消息到處散播,動搖長安的軍心。
可是,永晉帝轉念一想,既然匈奴人有了防備,老四又是怎么打贏這一場堪稱奇跡的戰役。
“這樣看來,我軍勝算極其渺茫,你們又是怎么贏下來的。”永晉帝的口吻,不乏是遞給楊方一個面子。
現在大周軍是贏了,至少是打贏了匈奴人,永晉帝從勝利后的角度詢問情況,無形之中褒獎了楚世昭、楊方這一師。
這一說,楊方久戰之后的情緒得以撫慰,他不免興致沖沖地開口道:“是啊,當時我們都覺得這一仗打不了。”
“督軍王槐直接勸我們班師回朝,提前做好固守長安的準備。”楊方對于王槐這一選擇,其實他當時也是接受的。
在那種局勢下,任誰來考慮,都覺得不打,后撤是最佳的選擇。
不求有功,但絕對沒有過錯。
因為問題都出在了武振的身上,他第一波劫營沒打贏,后面的偏師繼續打就跟送沒有什么區別,退守長安,才有一線生機。
就算朝廷問罪下來,那也是武振的過失。
推卸責任上來說,他們全軍撤退是沒有任何毛病的。
“只有晉王殿下出了一計,讓我們險中求勝。”楊方說到這里,不免激動起來,“晉王當時認為我們如果撤退,匈奴人一定會追擊我們,將我們全部留在長安之外。”
永晉帝順著楊方的思路去思考,驚訝地發現,如果他是這支匈奴軍隊的主帥,在防住了劫營的第一波,同樣會做出繼續擴大戰果,
借此全殲大周王朝全部放在長安外的部隊,將自己的優勢不斷擴展出去。
退回長安,反而成了不可取的決策。
“所以,你們選擇了再攻匈奴人的營帳?”永晉帝已經領教過楚世昭在戰事上的激進,他很快就想到了楚世昭最有可能做出來的做法。
“正是。”楊方道。
不愧是他。
果真是他!
這樣一來,完全就說得通了,就現在楚世昭的戰法,跟那時楚世昭的戰法,實際上是如出一轍,自成一派的。
“但是,晉王殿下讓我們等一等。”楊方沒有地圖,有些緊張地伸張雙手道:“馬上去打匈奴營帳的話,那些匈奴人還沒有來得及出發,我們要避開匈奴人最厲害的一次攻勢,就要等一個時機。”
“于是晉王帶著我們繞開了匈奴人主要追擊的路線。”
“他認為匈奴人攔截長安的部隊,一定會前往長安的周邊堵截,所以反而帶著我們去了匈奴人所在營帳的后方,繞了一個大圈,避開了匈奴人的追擊路線。”
“等到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就直接第二次襲營,攻打匈奴人的營帳。”
“當我們打過去的時候,匈奴營帳果真空虛,只剩下被武振將軍打剩下來的殘兵,還有一些正在休養的駐軍。”
“我軍攻其不備,將他們全部吃下,再燒毀了匈奴人的糧草,這樣一來,即便匈奴人吃掉我們這一軍,他們沒了糧草,至多也只能攻城一日。”楊方繼續說道:“那么長安就算是沒有什么兵力,只要有人愿意防守,拖足一天的時間,匈奴人還是拿我們沒有任何辦法的。”
永晉帝想到這里,心中越發動容,楚世昭這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給大周社稷帶來火種。
光是失而復返,折返再殺一次匈奴營帳,就不知道要多大的勇氣,要知道這是在知道前軍失利的情況下,還做出來的決定。
“但是,我們整場仗打下來也打得很吃力,如果不是晉王殿下神勇,接連斬殺數將,打出了氣勢,否則我們恐怕也要留在營帳之中了。”楊方說到這里,又忍不住說道:“陛下,末將想要為殿下請功。”
“我軍撤退的時候,晉王殿下為了保住我們這些步卒,帶著騎兵親自斷后,險些步于死境,而且我軍回到長安的時候,守軍不愿意開城,末將要彈劾那守將。”楊方想到這里難忍氣憤,他們在前線打得水深火熱,都做好了戰死疆場的準備,好不容易殺回長安,還不放他們回城。
永晉帝這個時候也有些尷尬。
因為那個時候的長安已經認為前線全部失利,不可能再放任何人入城,以固守的方略為主,這道旨意更是他親自下的,守軍也嚴格執行了。
要是這種緣故,就要責罰守軍,以后將令又該怎么執行。
“這讓我軍一直等到天亮,末將都不知道最后晉王是怎么殺回長安的。”楊方憤憤不平地說道。
永晉帝頷首道:“過幾日,朕會親自責罰,如今是論功行賞的時候。”
“你祖上被冊封為長平侯,數代之后寸功未立,又深陷朝野之爭,因此被廢除了侯爵之位,眼下你立下了如此功績,朕再度冊封你為長平侯,以繼先祖之光。”
楊方做夢都想要光復先祖的榮光,而今長平侯的位置再度回到他的身上,他雙膝跪在地上道:“末將多謝陛下恩典。”
大周王朝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封過侯爵的位置了,在這個時候再度封爵是極不容易的事情,永晉帝給出這樣的封賞絕對是破格的。
現在永晉帝最頭疼的是怎么給楚世昭封賞,他現在已經是一字親王,立下這樣的功勞,再給他虛職加封,是不是不太得體,也容易傷了功臣的心。
可是給他的封賞過于厚重,永晉帝更顧慮的是朝中的那些大族不會給楚世昭什么好日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