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
一艘樓船破浪而行,側弦印著商會章紋,江風席卷著水霧淡淡朝船上蔓延攀爬,依稀可見三三兩兩隨行人員降下船帆,挽起纜繩,做著停泊準備。
沿江順流而下,速度很快,趙無眠等人五月末便到了秦淮河一帶,也便是揚州。
自踏入揚州周邊,也便算是正式踏入了東海江湖,再往東不足千里,便可到翡翠宮的總舵咫尺天涯。
在大離,所謂東海,便是西起秦淮揚州,東至天涯群島,北抵洪澤淮安,南臨金川應天。
陸上疆域便有千里,但大頭還是在東海的天涯群島一帶,當年前朝戎人騎兵打遍天下,而水師……
重金砸下來后,其實也還湊活,欺負欺負遠東的東瀛人還行,但明顯不可能是當年占據江南水鄉的辰國對手。
洛朝煙的心腹精兵,楚地水師的前身,便是辰國的東海水師。
在戎人統治年間,與辰國為首的南方諸國隔江而望,這東海無疑是戰略要地,幾十年來大大小小上千場戰役,有失有得,但卻沒有一次徹底掌控東海疆域。
這里也算當年南方諸國抗擊北戎的前線之一。
那時候的東海,平均下來每年都得打大半年的仗,每天都在死人。
長江秦淮,洪澤太湖等東海有名水域,流的都是血水。
拜此所賜,許多俠肝義膽的中原江湖人待習得一身武藝,都會來東海幫忙抵御戎人。
待離國一統江南,北擊戎人收復燕云后,戰爭結束了,日子太平了,恍然回首……要么是已在東海成親有了牽掛,要么便是家里已經沒人了。
沒人的家不是家。
因此大多數江湖人成了居無定所的江湖浪客,事后朝廷按花名冊給了賞錢,他們便拿著這筆錢在東海定居。
不過江湖人到哪兒都求個名聲,俠義與傳承,心甘情愿當個市井百姓的終究還是少,許多人便去了天涯群島,占島為王,自立門派,也便促成了東海宗門近千的江湖盛景。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天天在船上待著,實屬無趣,下去瞧瞧?”
趙無眠身著青衫,站在甲板望著在水霧間朦朦朧朧卻隨著船舶航行愈發清晰的揚州城,朝蕭遠暮笑道。
“揚州沒有黃鶴樓,現在也不是三月。”蕭遠暮一點不給趙無眠面子,搖著團扇淡淡道。
“你這女人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趙無眠轉而看向觀云舒。
觀云舒看了他一眼,表情稍顯猶豫,道:
“貧尼也是第一次來揚州,心中不免好好奇,但若此刻隨你意,你定會借驢上坡得意忘形……貧尼可不想滿足你,除非你跪下來求我。”
“你這女人真是有夠扭曲的。”
趙無眠又移開視線,四處張望,本想邀請無論他說什么都只會點頭答應,溫柔賢惠的蘇小姐,卻發現她壓根不在甲板上
“她在習武,你師父也在教她,你別隨便打攪,此去東海,不可能一帆風順,歸一,歸元,莫驚雪,保不準要打誰,她不想在你身邊整日除了暖床便什么也不會,心底急迫。”
聞聽此言,觀云舒偏頭看了蕭遠暮一眼。
目前船上皆是高手,最次都是蘇青綺與觀云舒這樣的天人合一者,可事關九鐘,沒人會派普通弟子送人頭,能派來搶的定然都是武魁。
觀云舒心底其實也急,可……
她又看了眼趙無眠。
兩人對視一眼,趙無眠微微昂首,表示不用觀云舒用力,他也能順順利利奪回錯金博山爐。
趙無眠不是張狂的人,他這意思只是想說觀云舒無需急迫,順其自然便是。
觀云舒回了他一個‘她禪心不移’的眼神。
蕭遠暮側坐在船舷,抬手用團扇接住一片隨風而來的落葉,淡淡說罷,眼神卻忽的復雜了些,叫了聲趙無眠的名字。
“趙無眠。”
“嗯?”趙無眠還以為蕭遠暮是生氣他與小尼姑眉目傳情,結果卻聽蕭遠暮說:
“去揚州隨便逛逛,便同我回趟臨安吧。”
趙無眠微微一愣。
揚州距離臨安算不得遠,但也不算近,八九百里,若是天氣好,地勢平坦,三四天就能跑一個來回,若是用輕功就更快。
“好。”他說。
“槍可帶著?”
趙無眠眉梢輕佻,“劍不離身,刀不離手,槍自然也是如此……準備去應天找陳期遠?”
“此次來東海尋錯金博山爐,容不得半點差錯,再去應天找陳期遠一較高下怕是自找麻煩,想和他打,什么時候都可以,沒必要在此時……
但應天距離東海不遠,他若聽聞你在這里的消息,多半會主動尋你,還是做好準備吧。”
趙無眠琢磨片刻,老陳滿心都想著殺了蕭遠暮替父報仇,那日在劍南也只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勉強收手。
趙無眠答應了他會尋他一戰,只是此前在京師趙無眠事務纏身,正在與武功山,幻真閣相互算計,斗得如火如荼。
如今好不容易來東海一趟,可以說已經走到槍魁的地盤邊上,自是沒有再鴿老陳的道理。
他便道:“你覺得我和陳期遠再打一場是自找麻煩,不外乎是心里沒底,覺得我要么打不過陳期遠,要么就是打完后半死不活……要我說,你還是太小覷我。”
聞聽此言,蕭遠暮稍顯好笑看著她,指尖捏起落在團扇上的葉子,朝趙無眠吹去。
葉子落在趙無眠的頭頂,耳邊傳來蕭遠暮的嗓音。
“呆子,我只是想讓你安然無恙去山上同我掃墓,否則衣兒在底下瞧見了該怎么辦?
往年無論你再如何忙也會在年關前后回臨安一趟的……今年因為西域圣教的申屠不罪,沒能回來,總得補上。”
衣兒,蕭靈運的妻子,當年的辰國太子妃。
趙無眠微微一愣,這才老實點頭。
觀云舒在側聽著兩人說完,并未想著跟過去,只是道:
“你與她早去早回,我等先在東海探查一二,有事便讓雪梟幫忙聯系,若我能順道兒解決了那什么勞什子蒼花樓分舵舵主,你可得記著我的好。”
“你怎么解決?咱們可是連他是男是女,長什么樣叫什么都不知道。”趙無眠笑著問。
“查查便是,他又不是憑空冒出來的……他如此挑釁你,又草菅近百人命,饒他不得。”
觀云舒認認真真說罷,便轉身回了船艙,準備隨行物品。
趙無眠說是去揚州逛逛,但觀云舒知道他肯定是想順手查查此事,若是坐著船一路東下直抵天涯群島,一直待在船上還查什么查?
蕭遠暮望著觀云舒的背影,團扇輕晃為自己扇風,杏眼瞥向趙無眠,“她……你打算如何?”
“什么如何?”趙無眠故作不解。
“像她這樣頂天驕傲的女子,既然已入天人,就不會允許自己做蹉跎半生不入武魁,你別小覷小西天這情劫八苦一說,若她不能勘破,便是心魔,此生定然溝通天地之橋無望,你若想娶她……”
蕭遠暮頓了頓,又默默搖頭,“本座關心你這男女事作甚?你們兩人的事自個解決吧。”
趙無眠笑了笑,并未回答。
揚州,古稱‘江都’,在東海一帶名氣極大,主要還是因為揚州作為南北糧草、鹽、錢、鐵等的運輸中心,極為有錢,富甲江淮,有‘楊一益二’之稱。
益,指益州,也即趙無眠曾去過的成都古稱。
沙沙———
雨點稍顯急促落下,街邊升騰起淡淡水霧,籠罩著揚州的錯落建筑,石橋小船,沿街小河。
船夫抱著船槳,抵進水面推著小舟載著游人沿河而行,偶爾瞧見同行,相距甚遠,也只是靠近后才嗓音不大招呼幾句。
揚州按趙無眠前世說法,便已是典型的江南地域,不過這世道雖被劃分至東海一帶,卻也習承江南水鄉的婉約含蓄。
行人如織走在街頭,也很少有如京師那般的沿街叫賣聲。
踏踏踏———
一位戴著斗笠的青衫刀客牽著白色駿馬,走過街道。
馬上坐著位身著鵝黃衣裙的女子,她坐在馬上撐著天青色的油紙傘,偶爾將傘面上抬好奇望向四周景致,精致雪白的俏臉便浮現一絲追憶。
街頭路過的行人偶然看向兩人,暗道好一位江湖浪子與世家小姐,浪子清雋,小姐秀美,也不知這兩人是安安穩穩行走江湖的夫婦,還是宛若江湖話本里共闖天涯的私奔鴛鴦。
但其實都不是。
趙無眠指尖輕抬挑起斗笠,望向坐在馬背上的啞巴郡主,笑著說:
“多逛逛多玩玩,想吃什么吃什么,現在轉眼都五月末,等六月中旬你又得高燒,到時候只能躺在榻上昏迷。”
洛湘竹聞言也是極為贊同地不斷點著小臉。
是呀是呀,等發燒后就什么都干不了,真討厭……
趙無眠下揚州,一方面的確是為了查李白楓,但主要還是為洛湘竹考慮。
他早就知道這小啞巴看似世家小姐溫柔賢淑,成熟懂事,其實骨子里貪玩愛吃,怕寂寞怕生病怕疼怕血怕無聊,跟個沒長大的小丫頭片子也不差多少。
若非如此,當初在忻州,為何慕璃兒在談正事,洛湘竹一個人跑去旁邊下館子吃刀削面?
大饞丫頭。
四月在京師的時候,洛湘竹便經常邀請趙無眠去劍宗分舵找她出去逛街。
如今來了東海,若光辦正事也不管她,小啞巴心里苦,卻不想說出來給趙無眠添麻煩,憋著憋著怕是都得給自己心里憋出病來。
不過啞巴郡主一方面怕無聊,一方面又真怕自己耽擱趙無眠辦正事。
她便小手忽的在自己的脖頸抹了下,小臉做出痛苦模樣,幾秒后又驕傲地揚起小臉,伸出白嫩食指指著趙無眠,左右擺著手指,一副瞧不起趙無眠的猖狂姿態。
這是指那個用殺人來挑釁趙無眠的李白楓……洛湘竹是在問趙無眠還查不查他啦。
“師父,尼姑和蘇小姐也在揚州找線索,讓我帶著你就是想讓我陪你好好玩玩。”
洛湘竹收回小手,朱唇含住指尖咬著指尖,垂眼看向趙無眠,俏臉猶豫了下,還是搖搖頭。
意思是要不她還是和蕭遠暮老老實實待著,趙無眠也去找線索吧。
蕭遠暮對查李白楓這種小嘍啰根本不感興趣,自從下了船后便一直待在太玄宮的揚州分舵。
揚州距離臨安不遠,此處分舵乃是蕭遠暮當初一手建立,不是青樓,而是專程唱戲的茶園,突出一個‘雅’字。
趙無眠牽著馬走在街頭,注意著前方以防撞到人,只是側眼用余光望著洛湘竹,對她的意思心知肚明。
他琢磨了下,沒回話,而是先去牽著馬停在一座茶樓前,買了盤肴肉遞給她。
“別想那么多,來,邊走邊吃,難得來一次揚州,別總想著那些糟心事讓自己不開心。”
洛湘竹稍顯憂慮的小臉當即笑嘻嘻準備接過,不過撐著傘不方便拿,她便輕快躍下馬背,將傘柄穿進馬鞍袋卡著,而后為防止燙手,用手帕托著碗。
洛湘竹用牙簽插著肉嘗了塊,小臉露出幸福的神情,小時候她就來揚州吃過這肴肉,但明顯也只來揚州吃過這一次,心底其實挺饞的。
踏踏踏————
趙無眠繼續牽著馬,同洛湘竹走在一起,四處張望,物色著什么有趣的玩意兒。
洛湘竹看了趙無眠一眼,插了塊肉遞給趙無眠。
真好吃,你也嘗嘗吧,但別吃太多喔,不然待會吃飽了就不能吃其他好吃的東西了。
趙無眠望著兩側街道好似尋著什么,并未看洛湘竹,余光瞧見肉遞到嘴邊便一口咬下。
街邊有些水鄉女子撐著傘款款而行,見狀她們小臉卻是紅了下,用傘擋住視線,不看趙無眠與洛湘竹。
這對男女真大膽,怎么在街上眾目睽睽下還喂對方東西吃呀,真是不害臊……
洛湘竹也是一愣,她不是要喂給趙無眠啊,她都把簽子遞給他了……
面皮薄的啞巴郡主俏臉當即就紅了,周圍女子偶爾射來的詫異視線更是讓她如芒在背,連忙在四周張望一眼。
師父和觀云舒,蘇青綺都不在,還好還好……
她低著小臉默默吃肉,不敢看前方了。
不過她吃完一小碗,趙無眠又給她拿來什么蟹粉獅子頭,一小碗紅燒肉之類的吃食,啞巴郡主也便很快不在乎這些小細節,美滋滋品嘗美食。
直到在前方帶路的趙無眠忽的停步,才讓湘竹郡主自美食上移開注意力,好奇看去,旋即小臉驟然一僵。
兩側樓閣,彩袖飄飄,不少女子倚窗而望,言笑晏晏。
瞧見洛湘竹,一眼便看出她是個單純面薄的小姐,便很有風情朝她拉了拉自己半漏不漏的衣裙,看似為她著想,實則就是挑釁。
瞧,我們這樣的才是女人。
而后她們便看向洛湘竹身側的趙無眠,衣袖掩面,也不說話,只是在笑,可衣袖上的眼眸卻是極盡嫵媚。
洛湘竹只是單純,又不是傻,這里不明擺著是青樓嗎?
“煙花三月下揚州……而所謂揚州瘦馬,大同婆姨,泰山姑子,西湖船娘,不得不鑒。”趙無眠偏頭看向洛湘竹,朝他笑道:
“郡主不是想讓我查那人嗎?就是這兒了,方才我去茶樓專門打聽過的。”
洛湘竹美目瞪大,不可置信盯著趙無眠。
你別騙我……
趙無眠并未多做解釋,只是將馬交給迎上前的小廝看管,后帶著洛湘竹直接進了勾欄之所。
洛湘竹當初去曾冷月都不敢抬首,而曾冷月都不算嚴格青樓,從頭到尾都透露著一股雅字,她尚且如此,此地更甚。
耳邊滿是不堪入目的調笑聲,讓她小臉已經紅透耳根,小手下意識拉著趙無眠的衣袖,垂眼看地,根本不敢抬首看。
走了幾步,面前便傳來老鴇的疑惑聲。
“這位公子,您來我們這兒,怎么還帶姑娘?”
趙無眠覺得這話似曾相識,此前在太原領著小尼姑貌似也是這么個調調。
洛湘竹聞聽此言,俏臉更紅,還是懷疑趙無眠是不是在故意逗她,結果便看趙無眠自懷中取出一面漆黑令牌后,那老鴇臉色驟然微變,轉而恭恭敬敬將兩人請進一間上好廂房。
洛湘竹眨眨眼睛,稍顯茫然望著趙無眠的背影。
房內清幽,隔音效果很好,趙無眠這才笑著給郡主解釋道:“離京前,蒼花娘娘可是告訴過我東海都有哪些蒼花樓分舵……我要查人,肯定不是跟無頭蒼蠅一樣亂查的……”
洛湘竹還沒緩過來,小臉微紅,聞言瞪了趙無眠一眼。
但你又不告訴我,不就是故意逗我?
“那確實。”趙無眠笑了幾聲,又逗了小啞巴一陣兒,便有腳步聲匆匆在屋外響起。
有人推門而入,抬眼瞧去,趙無眠眉梢輕佻,“綺鶴分舵主……好久不見嘛,當初在太原,貌似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