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宮法會仍在繼續。
獻舞的神女天妃換了一批又一批，各類珍饈神果上了一次又一次。
眾神獻寶演法，爭高比斗，引得各類瑞象紛呈，好不逍遙。
渾然不知人間亂象已然初顯端倪。
不過，便是知道了恐怕也不會太在意。
能來到殿內的神靈大都是‘大神’一級，司掌一方極其重要的權柄，司度陰陽禍福諸事，只要人世間還有生死輪轉，禍福旦夕，他們的神位便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又或是登臨神位之前道行不低，只取神位長生久視之能的‘真君’一級。
是以，皇極凌霄殿內離去的神靈只有太陰星君等極少數。
而那天尊，則依舊是垂眸思索的模樣，一言不發。
前來赴宴的金烏化身也并未離開，太陰星君離去之后，時不時還看一眼上首道臺，神情莫名。
“若論享受，還得是神道。”鴻尊感慨。
神道難進，限制頗多，心思自然就更多的放在了享樂之上。
一段時間看下來，此次法會各種享樂之事層出不窮，并且隨意一件事拎出來都稱得上新意十足。
“道友若是愿意，也不是不能。”徐邢淡淡道。
“那便算了，看多了也沒意思。”鴻尊微微搖頭，隨手將手中的琉璃盤拋了回去，“人間此時應當也差不多了，下去看看如何？”
“好。”
這天宮法會的確有點意思，但現在該看的也都看了。
隨著兩人起身離去，樸素道臺化作清氣消散。
眾神依舊沉浸在法會的氛圍中，有神靈飲宴談笑，亦有神靈為了所演神通法寶的玄奇高下爭得面紅耳赤。
殿柱之上纏繞的金鱗耀日真龍吞吃了不知多少靈物，越發賣力的吞吐霞光，襯得殿中翩翩起舞的神女仙娥越發嬌媚。
天尊心中還在思量。
究竟是到此為止，還是繼續加大一些投入，延緩仙道大世的到來……
至尊權柄對于通玄境修行有著一定效用，但究竟還值得自己投入多少卻是個問題。
若是過了界，引得那些老家伙也跟著下場可就得不償失了……
殿外。
徐邢和鴻尊緩步而行，走過一重重天宮。
每一重都有三十六宮，七十二殿，合周天之數，可見金光道道滾紅霓，瑞氣條條噴紫霧，其內諸多金甲神人，一個個執戟懸鞭，持刀仗劍，威儀萬方
“這天宮的各類裝點，倒是可以借鑒一番，用在飛升臺接引之中。”徐邢說道。
雖然有點不想承認，但他和寧若一起設計的飛升臺接引異象比起這天宮之景，是有那么一點點寒酸了。
若是以后飛升計劃的范圍來到此處，這一界的修行者恐怕……
“適當改進即可，過猶不及。”鴻尊說道。
外相終究只是用來激勵的，只占一小部份，對于有資格飛升的修行者來說，重要的還是更進一步的可能。
“這倒也是。”
談笑之間，兩人已經走過了最后一重天宮的朝會，接引二殿，來到天門之前。
天門碧沉沉好似琉璃造就，其上裝點著明幌幌的各類寶玉，幾名威武的鎮守神將頂梁靠柱，持銑擁旄。
其中一尊四臂金甲神靈，手持六棱蕩魔金锏，雙目璨金之色，腰纏龍虎之相，神威浩蕩——
正是那被姜霖老道奴役的通離神君。
原本以他的神職還不夠資格成為鎮守天門的神將，都是姜霖老道為了獲悉更多情報，所以命其余幾個被他奴役的神靈全力相助。
通離神君這才得以進階神位，執領‘鎮守天門’一職。
如今權柄加持，一身神力蛻變，就算是一般剛突破的元嬰期修行者都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只是……
他本人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神位再高，還不是旁人座下犬馬，生死系與旁人一念之間，身心皆不由己。
能高興得起來才怪了！
若是未曾被那通微蠱惑……
心中越發苦澀，但面上卻異常平靜。
說來終究是咎由自取，主上只奴無德之神，自己如果恪守職責，保境安民，哪兒會有今天之厄。
“那小輩倒是挺會選。”
幾名鎮守神將上方，徐邢與鴻尊駐足于天門之畔。
那姜霖老道畢竟是正統祈靈道出身，對天宮和各類神職十分了解。
如今天宮勢大，他還帶著一大幫子徒弟，所以絕對不能硬碰硬，只能暗中積蓄力量等待合適的時機到來。
這‘鎮守天門’之職，是他千挑萬選之后，選到的最適合自己如今境遇的神職。
再高一些的神職雖說能得到的信息更多，但問題是被他奴役的這些神靈達不到那種地步啊！
而且，姜霖老道如今不想以任何形式，去接觸那些‘真君’，‘大神’級數的神靈。
鴻尊看了一眼人間：“走吧。”
當初隨手傳法，這小輩倒也做得不錯。
徐邢也不再多說什么，點點頭與其一同走出了天門。
眾神宴飲，不計年月。
再到人間之時，寒風已然為人世山河裹上銀裝，天地一片蒼茫。
京師之中，達官顯貴吟詩作賦，風花雪月，感嘆一年好景。
然民生多苦厄，本就是歉收之年，朝廷賦稅不僅未有半點減輕，反而越發繁重，如今寒風一來，更是斷絕了大多數人活下去的希望。
為了活下去，各地皆有義軍揭竿而起，妖魔趁機作亂，但當今皇帝卻依舊窮奢極欲，不理政事。
大通王朝一下便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
仙神大世更替，人間山河也隨之變動。
然而正是此災厄之年，卻也有人不忍見世人苦厄，盡力施為。
就見一間臨時搭起的簡陋粥棚附近，數口大鍋之下正跳動著熊熊火焰，鍋內米粥冒著熱氣。
不算很稠，卻也不算稀，其中兩鍋甚至還能看見絞得很碎的肉糜。
長長的隊伍在粥棚前排開，吞咽與低聲私語不斷，每個人都身形枯瘦，嘴唇干裂，但卻死死的盯著前方。
粥棚之中，五名高矮不同的道人手中拿著勺給人施粥。
一股無形的力量隔絕了寒風飄雪，定心安神的異力游離在虛空之中。
粥棚之后，是一間不算大，內里卻打掃得很整潔的小屋。
蒲團之上坐著四個身著道袍的身影。
最小的是個女孩兒，五六歲左右，口鼻間霞光涌動，身旁是一個比她大不了的少年，少年的另一邊，則是一名身形高壯的威武道人。
一名發絲黑白參半，面色紅潤的道人坐在三人前方，正是那得了鴻尊四部法傳承的姜霖老道，以及他的三個徒弟。
吞下幾尊神靈的他修為精進，如今有了返老還童的跡象，甚至連烏發都重新長了出來。
“呼”
輕聲吐氣，姜霖老道緩緩睜眼。
“師父。”高壯道人連忙關切問道，“要不您休息，弟子來替您一會兒？”
師父已經維持了很長時間的法域了。
“不用，此事頗耗法力，你還未晉升金丹，莫要傷了根基。”姜霖老道緩緩說道。
得了四尊神靈的本源，他早已今非昔比。
一身修為從金丹初期達到圓滿，只差一線便能成就元嬰之境。
“糧食可還夠？”
姜鋮，姜霖老道的二弟子，也就是高壯道人頓了頓，而后如實道：“繳了那幾家抬高糧價的，這幾天分出去不少，如今的各類米糧還剩五萬二千一百石，各類肉食四千二百斤，除此之外還有藥材雜物若干。”
“僅僅是現在這點人的話，還能支撐不少時間，但各地災民聽說了這里的事情，如今都在往這邊趕過來。”
“到時這點糧食應該支撐不了多久。”
姜霖老道微微點頭。
“傳信給你師兄，讓他去護持災民過來。”
“但需記住，盡力而為便是，有鬧事者一律打死，若遇不可抗之事以保全自身為主。”
“糧食的事情為師來解決。”
他言簡意賅，迅速做出了安排。
姜鋮張了張嘴，最終卻只是點了點頭。
“是！師父。”
就在此時，那閉目修行的少年睜開眼睛，眸中靈光一閃而逝。
赫然是借助姜霖老道打入他體內那道煉化過的神道本源，踏入修行之路，有了練氣一層的修為。
茫然了一會兒后：“師父！”
“不錯。”
姜霖老道欣慰的笑了笑，看了一眼還需要一些時間的女童，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跟我出去走走。”
少年不解，但還是乖乖起身跟上了師父。
房門的年份似乎有些久了，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遠方風雪很大，少年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但很快就發現屋外并不算冷。
大雪飄飄揚揚，卻被阻隔在了頭頂兩丈的地方。
正是姜霖老道以法力撐起的法域。
少年看了一眼旁邊不遠處的粥棚，看到了那些排隊鄰粥的枯瘦身影。
“師父，是不是會有很多人餓死呀。”
姜霖老道有些驚訝，思慮過后卻還是點了點頭。
“嗯。”
“每年這個時候，爹和娘都是這么說的，我們也常常餓肚子。”
“每年這個時候的確有很多人餓死，很多人餓肚子。”姜霖老道看著他，“那小紜，你知道是這是為什么嗎？”
“……”少年認真的思考了好一會兒，“糧食不夠吃！”
在他樸素的觀念中，就只有這個原因了。
姜霖老道笑了笑，抬頭看向一旁的粥棚：“不，是夠吃的。”
按理說他不該做這些事情的，這太高調了。
得了四部法門，他最應該做的是悄悄躲起來積蓄力量，等待合適的時機……
但當他看到那一道道枯瘦的身影如野草一般倒在路邊，將要餓死的時候……
終究還是沒忍住。
畢竟當年的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若非得了師父相救，修得一生本領，自己又何嘗不是這些人中的一員呢？
師父為斬除妖邪神魂俱滅，他自己也一直在追尋著師父的背影，若是面對那般場景還無動于衷……
所以他便去做了。
起初只是用銀錢去買，買糧施粥。
但糧價日日上漲，他手里的銀錢很快便花完了。
為了賺取銀錢，他接了官府的懸賞，去斬除了一頭作惡的妖魔。
但懸賞定好的二百兩，到了他手中卻只剩二十兩了。
卻是那些抬高糧價的糧商為了逼人為奴聯合官府。
姜霖老道那時很不解，自己能殺妖魔，他們難道不怕嗎？
但調查過后才知曉，原來是有神靈庇佑，還有個筑基的小輩。
于是他直接將那神招來吞了，打殺了那筑基，又繳了幾大糧商的儲糧。
可惜，最終還是被燒了不少。
他們寧愿燒了都不給……
也就是那一夜，姜霖老道站在熊熊火光之前，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夠吃的，只是他們不愿給，所以我就自己去拿。”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跟不同的人，自然要有不同的方法。
枉活了這么多年，有些事情卻現在才懂。
“……”少年撓撓頭，有些不解。
“不用想那么多，以后你就懂了。”
邁步朝前走去，少年見狀也連忙跟上。
師徒二人一前一后，在逐漸融化的積雪上踩出幾行印記，來到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之后。
一道宛若天憲般的威嚴之聲頓時傳開，卻又被死死限制在一定的范圍內。
“無德之神青勉，速速召來！”
一縷青光自遠方而來，掩于天地之間，其形極淡，幾不可察。
飄搖著落在姜霖老道身前，化作一手捧玉帛，身著青色袍服，雙目分外明亮的神靈半跪在地。
正是那監察神官。
少年見怪不怪，這種事他們這些天已經見過不少次了。
“三日內，去各地哄抬糧價的糧商的儲糧內，取來十萬石米糧。”姜霖老道直截了當道。
青勉一聽這話急了：“主上！天下食糧盡歸穗足帝君掌管，那些糧商家中定供奉有穗足帝君……”
“辦不到？”
輕飄飄的一句，卻直接讓青勉話語一頓，整個人被駭得抖若篩糠，連忙急聲道：
“辦得到，辦得到！屬下定在三日內籌足十萬米糧！”
“那便去吧。”
“是！”
青勉化作一道青光遁走。
姜霖老道望著青勉離去的方向，瞇了瞇眼。
“穗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