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之下,來自燕閣刺客的琴聲傳來。
左家為首的那位巫覡主動上前,從云朵之上踏了出去。
他踏出之際,卻見他的足下,升起清風。
清風只出現了一瞬,恰好將他的體重拖住,就像是‘臺階’一樣。
再下一步,他邁出另一只腳。
不知道什么地方飛出來一只鳥兒,剛好被他踩在腳底,鳥兒往下沉了半寸,但居然承載住了他的身體,讓他再度往上走了一步。
他就這樣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會有奇怪的事物出現,在他腳底組成了忽聚忽散的臺階,他就這么從云朵下來,在半空中走上了山巔。
如果只看他的步伐,就會感覺此人像是凡人一樣,但結合那些臺階來看,卻讓他身上好像多出來了一絲絲的神性。
簡直就像是天地的寵兒一樣,萬事萬物都在為他開路。
在他腳下,天地仿佛還活著。
琴聲漸漸停下。
可以看見,在這座機關之山,四境機關的山巔,坐著一個俊美的男子。
他一身紅衣,手下有一張七弦琴,他正雙手撫在琴上,將琴聲壓下。
人已經來了,就不必再彈了。
“聽說巫覡可以溝通自然,不過越州之地是機關遍地,少有見巫覡的,今日目睹,真是大開眼界,沒想到就連現在的這個天地,也愿意護住巫覡嗎?”彈琴的男人看向那位左家的四境巫覡。
左長溪,四境巫覡,而且是很厲害的那種,聽說曾經以一場大祭,化身天兵,連斬七位四境鬼怪,是這次燕閣的雇主。
而左長溪,他也靜靜的看著彈琴的男人。
燕閣刺客,鐘瑜。
說是刺客,其人卻是一位樂師,并不擅長正面爭斗,據說也沒什么刺殺的戰績,好像從來沒殺過人,但就是很出名。
沒別的,他出名是因為他是樂師,而且手里還有一張有名字的古琴,并且頗具傳奇色彩,他的名聲,多半都是這張琴帶來的。
至于他此刻的身份,多半都被人當做笑談,畢竟他甚至沒殺過人。
琴之一物,能被傳頌名字的是少數,因為名字其實代表了‘規格’。
譬如名琴‘九霄環佩’,存世就有四張,也就是說有四張名為叫九霄環佩的古琴,它們都叫九霄環佩,這代表他們是這個規格,是用同樣的風格,同樣的制作方式所制造出來的。
好琴大多都會以特定的名稱來標識其規格和內涵,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其實是‘型號’的意思。
之所以會有這種型號的標識,是因為,古琴會有‘原型機’的這么一個說法。
當一張琴留下了傳說,在歷史中刻下了自己的痕跡,它的名字,制作方式,音色,制作規格都會被記錄下來,于是便有了原型機。
之后,按照這個規格,所做的‘仿琴’,也可以叫這個名字。
這也代表了,這個琴的規格,有資格‘名留青史’。
這就是對這個名字最大的認可。
這種認可不僅代表了力量,更代表了歷史。
在物品上投入的情感、經歷的故事和歷史事件,都能在物體上留下痕跡,并逐漸改變事物的本質,平凡的東西可能會因為傾注了人們的感情和期冀,在凝塑、成長之中,逐漸蛻變的不平凡。
母親送給兒子的手帕可能會給他的兒子帶來幸運,戰士握著浴血奮戰至死的長劍可能會讓下一任持劍者不再恐懼。
古董,在傳說和名聲之中,哪怕曾經是凡物,也會變得不平凡。
一把普通的鐵劍,如果它殺死了一位著名的皇者,這把劍也會因此而獲得神異,變的不再普通。
所以,青史留名的琴名,都絕不簡單。
像是九霄環佩,碧天鳳吹,鶴鳴九皋,青霄鶴淚,大圣遺音,滄海龍吟,秋塘寒玉,這些名字,每一個背后都有著一段傳說。
仿琴,其實就是在借用這些傳說,來獲得額外的威能。
除非對自己極有自信,希望能夠讓自己名留青史,不然的話,一般的琴師,都會選擇使用早就被驗證過無數次,絕對可靠的古琴。
蹭一蹭前人的光,很正常。
而鐘瑜,手中之琴,卻不太一樣。
其名為‘猿嘯青蘿’。
這是一把古琴中的異類,猿嘯青蘿并沒有任何的傳說留下來。
并且這把琴沒干過什么大事,因為琴譜之中,分明就記載了這把琴的名字,只是在事跡一欄是空的而已。
被琴譜記載,說明其已經被收錄其中,神都來的宗師曾經檢驗過,猿嘯青蘿的的確確是一把古琴,傳承已久,其性能不遜色于一些有傳說的古琴,但偏偏沒有任何事跡留下來,其中神異似乎也黯淡了。
人們只能將其記為“事跡遺失”。
畢竟時間可以抹殺很多東西,青史留名,卻未必能一直流傳下去。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鐘瑜也不會出名。
真正讓他成為知名琴師的原因是,他手里這把,是‘原型機’。
這就是那張猿嘯青蘿。
“猿嘯青蘿嗎?這還真是漂亮。”左長溪稱贊道。
那張古琴,琴髹黑漆,漆面呈大蛇腹斷,琴身嵌十三螺鈿徽,琴聲奇、古、透、潤、勻、靜、圓、清、芳,令人回味。
鐘瑜沒有接話,而是另開了一個話題:“這次的任務,燕閣拒絕了,還請諸位回去,賠償事宜,會有人上門來談,還請各位稍安勿躁,實在不必追擊了。”
這話非常的直白,所以讓左長溪,以及身后的那幾位四境都差點動手了。
但他們沒有動手。
畢竟是在越州,距離滄州太遠,最好還是不要在這種地方招惹燕閣。
“是有人把此事買斷了嗎?我聽說燕閣好像不會做這種事吧?你們的信譽還挺好的。”左長溪陰沉著臉問道。
把事買斷,就是說,有另一位金主出錢,要求燕閣不要追殺,同時把賠償也一起付了。
刺客組織之中,這種事情并不算少見,甚至還有被刺殺的對象主動出錢,讓自己能夠活命的做法。
但燕閣應該不會這么做。
燕閣的人,有股任俠氣在,沒聽說過他們會干這種為了錢而損失信譽的事情。
事實上,燕閣的信譽極好,他們幾乎從不違約。
“沒有人買斷,是燕閣自己這么做。”鐘瑜說道。
左長溪沒有回答,既然對方已經表明了態度,那就不需要再多說廢話了。
左家懶得和燕閣瞎扯,浪費時間。
左長溪看向了那條白山江的水蛇。
水蛇點了點頭,指了一個方向。
幾人馬上調轉身形,朝著那個方向沖去!
燕閣不動手,那也無所謂了,他們自己來。
但,就在此時。
鐘瑜輕輕撫琴。
原本悠揚的琴聲,突然變得殺伐!
名曲《陣前曲》。
隨著琴聲,一支軍隊的虛影浮現而出。
軍隊殺氣騰騰,無數士兵出現,列營、吹打、點將、排陣,持兵戈,套披掛,騁兇騁勢,搖旗擂鼓,戰意騰騰!
虛影之中,忽有一軍,從前殺出,當面而來!
幾位左家巫覡輕輕拍手,卻見有神將現身,又是一陣大風滾滾,紫霧騰騰,一個個神將身高十丈!騰空而行,精神抖擻,身上神光乍現,照耀分明,射沖斗府!
有五色神光,從神將周圍閃耀,紅中生青,青中生白,白中生黑,黑生黃,黃生青,五彩相兼,塞滿天穹。
然而,下一刻,琴音一改。
忽有一軍從東殺出!
緊接著,從南,從北,從西。
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四面八方,幡旗如鳥翼,甲胄似山云,馬頭開夜照,戈鋋兵將紛!
只靠琴音,一個人,包圍了其他所有人!
緊接著,隨著琴音,他淡淡說道:“我奉勸諸位,還是停在這里,和我多說兩句比較好,不然真要打起來,各位恐怕不是我的對手。”
左長溪看向那把古琴。
猿嘯青蘿。
只這把琴,就將此人的戰力,提升至此!
不愧是名留青史的古琴,哪怕傳說不曾流傳下來,哪怕是在四境手里,也能夠發揮出這樣的威能。
“燕閣到底要做什么?得罪左家對你們來說有什么好處?”左長溪沒有貿然開戰。
此刻開戰,少不得是一場鏖戰,要是打到明天,高見肯定人影兒都不見了。
如果能夠不動手解決,那就不動手解決,燕閣的實力未必能有左家大,但作為刺客組織,他們沒有根據地,組織形式也很散漫,所以真要和對方開戰,對左家來說也很頭疼。
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
左家被水家擺了一道,讓高見整出來的香火法,現在想來也很蹊蹺。
再加上有可能還要招惹到真龍……
一想到這里,左長溪就有些頭痛。
于是,他開口說道:“燕閣自詡俠氣,為此傲慢不已,這份名氣也為你們掙來了不少的信任,而今你們就是這般背棄前輩的勇義的嗎?”
左長溪開口就帶上了燕閣的前輩,顯然,他準備說服鐘瑜。
這也算是一樁怪事,燕閣的刺客,是可以被‘說服’的。
在往昔,就發生過不止一次,一位殺人狂魔,有人說出了自己殺人的‘苦衷’,燕閣刺客聽了之后,就走了。
盡管那人是壞人,盡管他殺了無辜,但燕閣的人就是走了,放棄了這次任務,選擇了‘縱容他人為惡’。
左長溪很清楚,這是因為,燕閣的這幫人,其實也不是什么好人,說白了,好人也不會來當刺客和殺手了。
這只是一幫單純的怪人而已,他們很在乎自己的名聲的。
聽了左長溪的話,鐘瑜撫平琴弦,四周的八面大軍緩緩消散。
然后,鐘瑜反問道:“所以呢?”
他的語氣極為平淡,像是完全不在意燕閣積累的名氣一樣。
左長溪也將語氣放緩:“今日之事,如果只是閣下一意孤行的話,又該如何對燕閣負責呢?辜負前輩,背棄信義,就算這樣也可以嗎?”
聽了這話,鐘瑜開口道:“我沒有背棄信義。”
“你違背了和左家的契約,此為不信”
“你也沒有拿出足夠讓你這么做的理由,也不對你所損失的燕閣前輩們的事情做解釋,任由他們蒙上污名,此為不義。”
“身處燕閣,不信不義,燕閣對你應該有恩,你受燕閣食祿,如此態度,此為不忠。”
“不信不義不忠,你這也配站在這里,以燕閣的名義和我對話嗎?”
左長溪站在眾神將身前,厲聲呵斥!
世家之人,多半都長了一張殺人的嘴,畢竟身在世家,能動用暴力的地方實在很少。
盡管暴力才是世家們得以占據高位的最根本因素,但那只能作為根本,而不能作為‘常態’來使用。
最根本的東西,就應該要藏在最后才使用,將暴力與‘刑’掛鉤在一起,如此一來,刑在,威便在。
以威,便可治天下,而不需要天天動用真正的暴力。
但若是隨時隨地都將暴力拿出來炫耀,那暴力也就沒有威懾力了,眾多世家的根基就不會穩了。
左家自然也是如此。
因此,動嘴皮子,也是他們擅長的事情。
聽見左長溪的話,鐘瑜顯然沒辦法再沉默下去了。
他必須給出理由,解釋自己為什么要救高見?
否則的話,言語是真的可以殺人的。
于是,鐘瑜開口說道:“我不善言辭,但璃金門以童男童女為引,煉制牝銅牡銅,讓地工鎮為其引流人口,源源不斷,而你們左家鼓吹血祭,以血祭治理滄州……高見鏟除了璃金門,又礙了你們左家的事,所以我要在這里攔你們,有什么問題嗎?”
他的言語,顯然沒有左長溪的有力,哪怕他的理由似乎很充分,不善言辭的人說話多是如此。
于是左長溪再度呵斥道:“說的好聽,但你們燕閣自己為什么不做?鏟平璃金門不過小事一樁,以你展現的力量,你一個人就能做到了吧?你為何不做!”
鐘瑜答道:“我自己不做,是因為我不愿殺人,但我欣賞這么做的人,有沖突嗎?”
“所以,因為欣賞,你便要讓燕閣為你的事情承擔后果?”
“我會退出燕閣。”鐘瑜昂頭。
左長溪長舒一口氣。
要的就是這句話。
動手!
現在殺了他,還追得上高見!
劇情完全連續的兩章居然都會有人跳訂……這樣真的能理解劇情嗎?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