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昊撇了下嘴,但沒過多久又忍不住在臉上露出笑意:“現在信我是劍俠了吧?”
李無相點點頭,跟著他走了一段路:“哦,不對,不該是吳師兄,而該是吳師弟。吳師弟,但是事情是不是跟你說的有出入?婁師兄說,可從來沒想過要叫你做什么在棺城的眼線。”
吳昊哈哈笑了兩聲:“有什么區別?沒區別吧?我就知道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他非認我不可。這算什么出入啊,我自己弄明白的還不行嗎?”
他說話時聲音并不小,但他此時看著很得意,走路時昂首挺胸、按著刀柄,反而看起來并沒什么值得懷疑的了。周圍路過的修士最多稍微朝他瞥上一眼,就一皺眉又去做自己的事了。
李無相做出畏畏縮縮的模樣跟在他身后,嘆了口氣:“就是說,婁師兄的確見過你好幾次,也的確跟你說了劍俠的事,但他沒說過真要叫你做劍俠,也沒叫你救他。這一回,也是你自己在做決定?”
吳昊轉臉看了他一下:“我說你還在試探我是不是?”
“沒有,我就是覺得你膽子大,心又細,婁師兄沒叫你這么干,卻一眼就看出來我們幾個是劍俠。”
吳昊微微一笑,揚過臉去。但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說:“其實我試過好幾次了。前幾撥販子有看著可疑的,我也這么問他們,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哈哈,這一回是你們自己繃不住,一下子就叫我給試出來了嘛,你看,咱們這算是交過一次手,算你們完敗吧?”
李無相笑了笑:“不該說‘你們’,該說是‘咱們’了吧。”
“對對對,現在咱們都算是同門了,哈哈,那之前的事兒我就都不跟你計較了。”吳昊長長出了口氣,“那現在怎么辦?今晚咱們怎么撈人?”
“我有個大概想法,但回去之后我得跟他們一起商量商量。等到晚上的時候,應該還得叫你再帶我們來一趟。”
“你先跟我說說,咱們先討論討論。”
李無相就只微微一笑:“吳師弟,其實你還不算是正式加入宗門。入我們劍宗,先得經過一點考驗歷練,看看這人的能力和心性怎么樣——這回救婁師兄,就算是考驗歷練。等過了一回,要是你也跟我們去了外邊,你還得去見一位掌劍,再幫那位掌劍做成這一件事,接著才能去幽九淵。”
吳昊皺眉想了想:“那你當初……是叫你干什么的?”
“我殺了一個真形教的行走。”
吳昊愣了一下,立即轉臉看了他一眼,腳步都稍稍一頓。
等再走出幾步,臉色看著沒之前那么高興了,也沉默起來。
李無相看看他:“你沒殺過人?”
“好好的誰會去殺人啊。不過這也沒什么,你以為我不敢下手嗎?”
“好了,不說這事兒了。”兩人走出山主府邸,重回到棺城的街道上。這時候天色漸暗,家家戶戶都亮起燈火。燈火也與德陽不同——德陽在入夜時,路邊人家的燈火光亮都昏黃黯淡,而棺城的人家卻似乎并不心疼火燭燈油錢,更加明亮,竟然叫李無相稍有些前世的感覺了。
等到他們又回到山上時,天已經完全黑暗了。之前審問吳昊的那個石坡上已空無一人,李無相就叫吳昊在這里再等一等,而自己也坐下來,從這里遠眺棺城的燈火。
過了一刻鐘的功夫,曾劍秋和另外兩位劍俠大步從林中走出來:“沒人跟著你們,你見過婁師兄了?”
“嗯。我跟他講,今晚去把他撈出來。”
曾劍秋愣了愣:“今晚?”
李無相指了指吳昊:“咱們之前謹慎過頭了。婁師兄沒說過叫吳師弟做劍俠的話,但這事是他自己要辦的,而且現在看辦得還很漂亮。我有個想法——”
他看了看另外兩人,又看了一眼吳昊。
吳昊嘆口氣,抬起雙手:“行吧,我走遠一點。”
等他退到石坡邊緣,李無相才又開口:“夜里叫他帶我們過去,不出事最好。如果出了事,只要你們三個能逼退來攔我們的人,我就能把咱們都帶出去。”
曾劍秋皺起眉:“怎么帶出去?”
“我在德陽又遇見了一回趙傀,我從他那兒弄了個好東西,能辦成,但這東西我現在不好多說。我在棺城里面問過了婁師兄,聽了他說的那些,我覺得這事兒應該問題不大。”
潘沐云張了張嘴,但只說:“你把握有多大?”
“六七成吧。”
三位劍俠彼此看了看,曾劍秋點頭:“夠了。行,就按你說的辦。”
這話叫李無相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好。”
在他心里,會有點覺得劍俠之間的這種信任稍微有些過頭,甚至在想如今的劍俠只有百來個,會不會也是跟這種信任有一部分的關系。
但下一刻他又想,如果沒有這種信任,或許如今的劍俠連百來個也沒有了。
不過,“信任”與“謹慎”之間并不是矛盾的,曾劍秋之前跟潘沐云提起自己時評價很高,是覺得自己足以叫人信任,還是足夠謹慎?李無相想了想,忽然覺得在劍俠當中,“心術不正”這種評價可能未必是貶義。要是像自己這種“心術不正”的人多一點,也許會好得多。
接下來將近半個時辰的功夫,三位劍俠都在跟吳昊說話,談得很是投緣,李無相就坐在一邊靜聽。
所說的自然大多數都是婁何。從他們的言談中,李無相了解了更多關于婁師兄的事。
聽起來他跟自己也很類似,屬于“心術不正”的那一種。要是把劍宗看成一個班級,婁師兄、曾劍秋、自己這三人,顯然就屬于班級里成績不錯,但喜歡調皮搗蛋的那一類。
潘牧云覺得婁師兄做事,經常太冒險,曾劍秋則覺得大多數劍俠有些古板,行事畏首畏尾。說到興起的時候甚至把如今的劍宗宗主姜介都點評了一番,覺得自從幾百年前幽九淵被六部玄教聯手搗毀之后,新任的姜教主像是嚇著了,幾乎再不叫門人踏足教區。結果這么一來,劍宗當中對六部玄教的了解,就大多停留在幾百年前的時候了。
李無相不跟他們一起在背后議論領導,倒是對幽九淵更好奇了——無論曾劍秋還是相對保守些的潘沐云,似乎都不覺得說這些有什么問題,幽九淵里的氛圍究竟是怎樣的?
他就也插嘴閑聊幾句,把話題扯回到棺城,慢慢覺得棺城其實跟自己來處的城市更像了——吳昊說城里沒有清道夫,但似乎是因為城中的住戶、商鋪,都有清掃自家門前的責任,要是誰家附近骯臟得過了份,也是被鎮兵罰的。
類似的一點是,清掃之后的雜物垃圾也并不能自己隨意丟棄,而會每一旬都有人收走,統一丟棄在城外。說到這里,吳昊看著還對李無相下午時的評價很不服氣,說之所以入城時覺得街上并不很干凈,是因為明天才是一旬之末,等到了后天,保準觀感會大不相同。就這樣,幾個人說著話,又輪著值夜、補了一會兒覺,就快到寅時了。
如曾劍秋與吳昊所說,入夜之后的棺城其實也算熱鬧。棺城中的住戶百姓其實只有一個職責,就是服務城中的修行人。
而修行人覺少,在夜里自然也會有些需求。城中的住戶又體質強健、生活無憂,夜晚便也并不很安分。于是等到吳昊帶著四人挑著擔子又入城中時,街上還能見到些吃食的攤子、零星往來的路人,甚至還有些鎮兵也喝了酒,在街上搖搖晃晃地走。
他們這一回走的不是原路,而是從城西往山主府去。等到了一條無人的巷子,就把擔子撂下做好準備,不再在路上大搖大擺,而借著夜色陰影的掩護,在墻邊與林木中穿行而過。
很快就看見了夜色中燈火通明的山主府。
五人身處山主府前那片遍生古樹的山坡上,靠近通往前門的道路。
那道路上此時也有人在往來——有些是修士們的青衣仆從,有些看著是城里的商戶,在往府里送東西。五人在黑暗中停留不會兒,李無相才開口:“吳昊,你出去露個面。”
吳昊愣了愣:“你們不跟我一起去嗎?”
李無相拍拍他的后背:“一起去。但現在你先出去露個面,再回來。等等,那那邊個人走過來你再從這里出去。”
李無相所說的是一個仆從,手里提著木盒,不知道是食盒還是放著別的東西。吳昊皺起眉:“我在這時候,從這林子里鉆出去,又鉆回來?你不覺得可疑嗎?”
李無相對他笑了一下:“你聽我的就是了。”
吳昊還要說話,李無相已在他背后一推:“去!”
吳昊猝不及防,從林中踉蹌著奔出幾步到了路上,把那仆從嚇了一跳,等看清楚他的穿著是鎮兵模樣,才皺眉瞪了他一眼,繞開他繼續往府里走了。
吳昊站在路上左右看了看,伸手去摸摸自己的腰帶,看著是要做出剛剛在林中解手的模樣,然后皺皺眉又嘶了一聲,捂著肚子再跑回來。
一入林中,立即壓低聲音:“你搞什么啊?”
李無相一把抓住他的手,又抓住曾劍秋的手:“潘師兄、赫連師兄,你們把手搭在我身上,牢牢抓住不要脫開,一會兒我要動。”
林中黑暗,但李無相能看清三個人都愣了愣。可稍一猶豫之后并沒多問,只按照他說的做了。
“你這是要做法?”曾劍秋壓低聲音,“在棺城不能——”
下一刻,李無相猛地向緩坡邊的路上躍去,幾個人只覺得眼前似乎有什么東西恍惚了一下,已站在大路當中了。
但還看到了別的東西——一個極度扭曲怪異的,供奉著東皇太一像的建筑。
李無相松開手,微微出了一口氣:“你們不要亂走,就待在我身邊。現在你們在我的一個寶貝里面,亂走可能有危險,但外面的人現在看不到我們。”
吳昊微微張著嘴,還在發愣。曾劍秋往四處看了看:“你這不是做法?”
“不是。”
“那現在呢,你能用這東西去救婁師兄?”
李無相沉默了一會兒:“老哥,今晚,恐怕咱們是救不了的。”
“……什么意思?”
李無相嘆了口氣,盤膝坐在路上,向山主府門口看:“但愿是我猜錯了。你們不要急,咱們先等一等吧。”
曾劍秋愣了一會兒,慢慢沉下臉。看著李無相張了張嘴,但還是閉上了,也坐到他身邊。
這個“一會兒”并沒有多久。約過了一刻鐘的功夫,一個穿道袍的修士從山主府門口走出來,像是在閑逛,一直走到五人面前,才站下腳。
他看著是三十多歲的年紀,細眉細眼細長臉,但眉頭有皺痕。該是因為長期皺眉的緣故,看起來似乎脾氣并不怎么好。他往四下里看了看,又走入林中——正是剛才吳昊被推出去的位置。
他在地上也仔細看了看,瞧見伏倒的草。又向周圍的林木上看了看,抬手撥了撥樹枝。
接著,手掌稍稍向下一壓,一股無形氣浪化作微風在林間颯颯穿過,吹拂得道路邊的雜物都晃了一晃。
修士微微仰臉、闔上雙眼,靜立片刻,將手一背,又沿路走回到山主府中去了。
李無相轉過臉,看見曾劍秋和吳昊的表情——曾劍秋的嘴微張著,盯著那修士的背影,眼睛圓瞪。而吳昊看起來更加吃驚,等瞧見李無相在看他,才立即往后退了三步:“不是,我,我不是……”
“嗯,我知道不是你。”李無相點點頭,嘆了口氣又看曾劍秋,“老哥,你認得那個人?”
曾劍秋坐在原地未動,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那就是吳山主。李無相,婁何……”
“我之前是猜的,所以才要到這里看看。但其實現在也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我跟他說話的時候,被別人聽到了。”
曾劍秋忽然冷笑一聲:“以他從前的修為和見識,這事不可能。”
他慢慢站起身,在胸口猛地拍了幾下:“你說吧!你怎么看出來的?之前怎么不跟我們幾個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