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到二十時,吳昊就忍不住往林中看了一眼——剛才李無相走了進去,他聽著腳步聲,應該是走進去五六步遠就停住了。可這時候一看,卻瞧不見他的人了。
等又數到了三十,他立即也走進林中,發現李無相果然已不見蹤影,而地上也的確躺著一件皮襖。
但說是皮襖,這東西卻有點薄。吳昊把它撿了起來,覺得更像是鞣制好的皮衣——表面有濃密的白色皮毛,很長。用手摸了摸,只覺得十分順滑柔軟,而且……
等等?他又仔細看了看那皮上的須子,發現跟李無相之前送給自己的那一把一模一樣……他是把長這須子的異獸給殺了?給制成了這么一片皮襖了?
真是暴殄天物!為什么不好好養著、定期去取?
吳昊氣得深吸了一口氣,左右看看無人,就伸手在這件襖子上又分了好幾處再薅下一小把須子藏進懷里,才捧著這東西走出去。
尋常人,自然不能直接走到門口兒去給婁何送東西。但他直行到門口走進院中,院內門邊的兩個鎮兵只瞧了他一眼,就又將臉轉回去了。
院子并不大,進門之后再走上八九步就到了房門前。
這間客院的屋子是業朝時涼屋的樣式,四面的墻壁其實全是門,在夏天炎熱的時候可以統統打開,就成了個大涼棚。
此時房屋靠左邊的兩扇門就是開著的,吳昊捧著皮襖走到門前,放在門臺上:“行走,給你送來一件衣服,日常還有什么需要的嗎?”
一張圓臉從門內探了出來。面皮白凈,彎眉細眼,垂著五縷細細的胡子,看著極為和善。
婁何先看了一眼門口的皮襖,又看看吳昊:“你這氣色怎么這么差?”
吳昊嘆了口氣:“遇見幾個野人,氣色當然不會好了。”
婁何點點頭:“看來不是一般的野人。這個東西誰送來的?”
“從野人那兒弄的。我想著這里是個涼屋,行走你沒了修為,也許夜里會冷,可以看看用不用得上。要是不喜歡就喊我,我給拿出去丟了——我就在外面等著。”
婁何瞇眼笑著捋了捋胡子:“有一天我竟然也享著天倫之樂了。好啊,我試試合不合身,出去叫外面那些不成器的別煩我了。”
吳昊對他拜了拜:“是。”
等他退出了院門,婁何就先盯著皮襖看了一會兒,才伸手拿了,又輕輕撫了撫上面的毛發,走回到屋內去。
這屋子只有一間。一副被褥鋪在正中,東面一副博古架,西面一副書架,全搭掛著衣服。而書籍就擺在地上,東一攤西一攤,其間散放著紙張和筆墨。
婁何將皮襖擱在床鋪邊,臉上的笑容立即收斂。凝神靜氣地聽了一會兒,才伸手要將襖子展開。
就在這時候忽然聽著皮襖里傳來李無相的聲音:“婁師兄。”
婁何嚇得一哆嗦:“什么鬼東西!?”
“不是鬼東西。我是李無相,按著三十六宗的說法,婁師兄你該是我的師祖,我在用這件襖子跟你說話。”
婁何愣了一會兒,吐出一口氣:“哦……你就是李無相。師祖,哈哈,好,我今天是又享了一回天倫之樂了。”
說了這話,又嘆了口氣:“還有誰來了?”
“潘牧云和赫連集。”
“唉,這是何必呢,我已經是廢人一個,要為我來這么多人。”他沉默片刻,“你回去告訴他們,吳蒙把我放在這里,就是為了引劍俠來救我,叫他們快走吧。你現在能瞧見我嗎?”
“能。”
“那你就看見了,我現在過得還不壞。我都修為都被廢了,哪兒養老比這里好?叫他們快滾蛋,別耽誤我安享晚年了。”
隔了一會兒,他聽見李無相說:“吳蒙就是這里的吳山主吧。婁師兄,剛才的那個吳昊,是你的外孫嗎?”
“哎,我說你聽見我說的沒有?你們都快滾蛋吧。”
“這個是聽見了,但是我還是當沒聽見吧。還有件事——吳昊在渡口的船上把我們認了出來。他說,他是你的外孫,是你長久以來培養在棺城的眼線。我們弄不清楚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所以我先來問一問,曾師兄他們就先等在別處。”
婁何眨了眨眼,忽然皺起眉:“你聽他放屁!”
“這么說他不是?”
“是我外孫不假,我什么時候讓他做什么眼線了?我是傻子嗎?”婁何站起身往屋外走,似乎想把吳昊給揪進來,但走出兩步又停住了,氣哼哼地坐下,“那小子,不過是我被捉過來之后才又見了我,該是聽我說了些劍俠的事,就瘋了!劍俠是這么好當的嗎?他也當劍俠?瘋了!”
這幾句話叫李無相一下子想起了程佩心。他想了想,才又開口:“婁師兄,那吳昊可信嗎?他說你之前見過他六次。”
婁何唉聲嘆氣一陣子:“我見倒是見過他的,唉,這小東西,真是,唉,是這么回事——”
“我是見了他六次,但也只是……聽說我竟然在關城還有后人,沒忍住嘛。結果見了這小東西,竟然還很投緣,就忍不住見了又見。你要說他可不可信……這些年,他知道我是劍俠,但我不都平安無事嗎。”
“那這回——”
“用不著往他身上想,是我的事。我的事,曾跟你們說了?”
“嗯。”“混賬東西,什么都能說嗎?算了,我這回就是心癢癢,想著再去看看吳蒙,能不能找個機會弄他一下。可沒想到他如今道行這么深,我就著了道了。”
“婁師兄,吳昊既然是生在棺城,長在棺城,為什么會想要做劍俠?你和曾師兄都是有苦衷的,他好像不一樣。”
婁何搖搖頭:“唉,都是他小的時候,我總說些外面的事,把他的心說野了。再有,人和人都不一樣。有些人,天生不喜歡束縛,覺得只要活得自在,哪怕吃些苦也無所謂。有些人呢,天生喜歡安穩,覺得只要有吃有喝,不怎么自在也無所謂。吳昊那小子就是前一種,跟咱們一樣的賤骨頭,沒什么稀奇的。”
李無相現在是被反著疊起來的,用他的臉折成的兜帽被疊在皮襖子的中間。不過他這一身皮,看人也不是真的要用“眼睛”,而用的是觸須。
跟人這東西一樣,從第一個正經的、算是人的生物出現,一直到三百萬多年之后,人才搞清楚自己的身體到底是怎么回事,而這個搞清楚,也是大致搞清楚。
他現在的狀況也差不多。他知道自己要看什么東西的話,就得把觸須從類似眼睛的孔洞里探出來、組成類似眼球的結構才行,他不清楚其中原理,但本能會指引他。
于是在婁何一邊說這些話,一邊略有些感慨地微微仰起臉的時候,他的觸須就從眼眶里慢慢地鉆了出來,在濃密的白須底下又蜷成了兩顆眼球,把他的這位師祖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
這回是他頭一次見婁何,但說這么幾句話的功夫,李無相對他的印象就挺不錯了——跟曾劍秋的性情很類似,但似乎更加隨和一些。這么看的話,自己這一脈,在劍宗里全都算得上是異類了。
所以,他是隔了一會兒,才問出下一個問題的。
“婁師兄,你別見怪啊,還有個事情不得不問。我在然山上遇到了一個叫許道生的,他說是從你這里知道然山幻境里有件寶貝,可能能去往幽九淵。這件事……”
婁何愣了愣:“你遇見他了?”
“嗯。我當時也在往然山去,把他殺了。”
婁何皺起眉,下一刻忽然又松開,哈哈笑了兩聲:“我想起來了,曾說你身上有然山的宗主法帖了,這么說你是去繼承然山,遇著了去幻境找寶貝的許道生?哈哈,那你可真是個倒霉蛋兒啊。”
“我不見怪,但是你小子也別氣,哈哈。是這么回事,我既然落在吳蒙手里,我總得交代點兒什么吧?咱們劍宗那些事,兩三千年下來彼此都清清楚楚了,也就差在一個如今的幽九淵。我就琢磨著,編個瞎話吧?”
“正巧我知道然山沒人了,那就讓他們往然山去找吧。至于什么然山幻境,哪個宗門沒有一兩個幻境?里面肯定都有寶貝啊,但是然山的宗主是卷鋪蓋走人了,幻境里的寶貝自然也帶走了,就叫他們找去吧,找去了也什么都找不著,就是這么回事——哈哈,他遇著了你?也不知道是你倆誰倒霉,我看他是更倒霉。死了最好,那人我也不喜歡。”
這回答叫李無相在心里稍松了口氣,于是他把語氣放鄭重了些:“好,婁師兄,我都明白了。那現在,咱們說說你的事吧。你知道曾老哥,他肯定是不會滾蛋的。在金水的時候,他的青春陽壽都耗盡了,我猜他現在只想一件事,就是把你撈出來。”
“這事兒你不發話,我們也都會幫他做,你不想見到他也被真形教扣下來,就幫我們想個法子吧。”
婁何嘆了口氣:“想法子?哪有什么法子,現在要是叫你們幾個從一個金丹劍俠的手里撈人,你們有法子嗎?吳蒙已經煉神了,如今還是在真形教的教區,我不知道你剛才看沒看見外面,都是真形教的修行人,吳蒙還在等著你們來,我有什么法子?”
“你回去告訴曾,不是這世上什么事都能想個什么法子解決的。他要是想跟我一樣,在這棺城里過完下半輩子,天天答院子外面那些蠢東西的蠢問題,就盡管來。要不想,趁早滾蛋!”
“婁師兄,煉神的真形教修士,都有什么了不得的神通?”
婁何愣了一會兒神,慢慢豎起眉頭,把胡子吹了起來:“你小子油鹽不進是吧!?”
“啊,不是這樣我也做不了劍俠啊。”
婁何瞪著桌上的皮襖看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泄了氣:“行,我跟你說吧。煉神的真形教修士,又在教區,能直接請五岳真靈了,每一個法術都是真靈附體。”
“你們幾個只要一進棺城,使了神通,吳蒙立即就知道有人在調用教區的靈氣,隨便請一個土地出來,立即就知道你們在哪里。即便到時候你們能把去圍攻你們的鎮兵、修士都擊潰了,只要吳蒙一出手,以你們現在的道行,你們動都動不了,信不信?”
李無相是相信的。在然山與煉氣境界的許道生斗法時,就已經感覺到他用笏板施展法術所帶來的那種可怕壓力了,要是叫煉神的吳山主使出來,可能會直接把自己壓成一張皮。
“信。但是再有呢?他不會就這點兒手段吧?”
婁何叫他氣笑了:“這還不夠對付你們嗎?再有?再有就是他獨門的手段、厲害的法寶,曾該是能活得好好的,你們一個都活不下來!”
“但是像我現在這樣,悄悄地進來,沒用法術,就沒什么問題是吧?”
婁何擺擺手:“別折騰了。偷梁換柱的法子你覺得真形教的人想不到么?吳昊能帶你進這個院子,不是說棺城里的守備形同虛設,而是并沒有這個必要。要是你想的是什么偷梁換柱的法子——每隔上一刻鐘,門口的兩個鎮兵就要來瞧一瞧。一旦我不見了,哪怕再用一刻鐘叫吳蒙知道這消息,我們也走不出棺城。在一個煉神修士的手里,整個棺城就是個牢獄。”
“好,我明白了。”李無相鄭重地說,“婁師兄,你今晚做好準備,我們來帶你走。”
婁何的身子往前一傾,又頓住了,只壓低聲音:“放你娘的屁!你當我說的話都是放屁嗎?!”
但李無相不再做聲,婁何又氣又恨地罵了幾句,見實在拿他沒辦法,才說:“今晚什么時候?”
“寅時吧。”
婁何哼了一聲,一把抓起這皮襖甩到門口:“什么蟲蛀鼠咬的破爛東西,給我丟出去!”
聽著這動靜,院門口的吳昊立即走進來把他撿了起來,當著兩個鎮兵的面小聲抱怨幾句,又拎著皮襖走回到樹林里去了。
他將皮襖放下,自己又退回到路邊,過上一刻鐘的功夫才見李無相又走了出來,對他一笑:“吳師兄,錯怪你了。送我回去吧,今晚咱們就把人撈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