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萬里,暮色沉沉,枯藤老樹于斜陽下影影綽綽。
一條蜿蜒小徑在荒野間若隱若現。
破舊的驢車緩緩而行。
木輪軋過碎石,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趕車的是一位身形婀娜的女子,連日的趕路讓她的皮膚顯得有些糙黑,雖荊釵布裙,卻也難掩身上那股子娟秀氣息。
殘風自林野呼嘯而來,撩動著車篷上的舊布,獵獵作響。
簡陋的車廂內,躺著一個男人。
男人長相平平,甚至是有些老氣,帶著一股子病態,丟在人群里,也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路人甲。
但身上收拾的卻很干凈,臉上的胡渣也看得出時常被清理。
“媳婦,是不是累了,累的話來我懷里歇歇?”
陸人甲開口喊道。
青娘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沒好氣道:“還有心思歇?昨夜那些山匪追我們的時候,你咋不說歇歇呢?”
這兩人正是從京城逃難而出的陸人甲和青娘。
經歷了風風雨雨,兩個苦命的人在這亂世之中終究湊到了一起。
無論這份緣分是苦是咸,但在這一刻,陸人甲心里還是很甜的。
聽著女人抱怨,陸人甲咧嘴笑道:
“這不是山匪已經被你甩開了嘛,還是媳婦你厲害啊,換成甲爺我,看到那些山匪怕是早就嚇得尿褲子了。”
青娘冷笑道:“我咋記得某人夸夸其談,說什么我甲爺四海之內皆是兄弟,朋友無數,任誰見了都要賣一個面子,遇到土匪,都要給我甲爺孝敬一頓雞鴨魚肉。”
陸人甲訕然道:“這里是大洲的邊界,土匪不認識我甲爺也是正常。”
青娘冷哼一聲,旋即神色認真的問道:
“從這里真的可以進入十萬大山嗎?那些商旅說,所有前往妖族的路都已經封禁了,再加上燕戎和大洲又在打仗,我怕……”
“放心吧媳婦,絕對可以到的。”
陸人甲寬慰道,“其實不需要進入十萬大山,只要前往岷州栳山地界,我們就安全了,那地方有不少妖物。”
岷州作為陸人甲的老家,他再熟悉不過了。
青娘嘆了口氣,眼里藏著濃濃的擔憂:“就怕那些妖物把我們都吃了。”
陸人甲笑道:“這你放心,如今天妖宗的宗主曲紅靈是我兄弟的媳婦,就憑這層關系,只要一報名字,咱倆就是貴客。
到時候,或許能找到小姜。當然,最重要的是,妖族術法神通很厲害,大概率能讓老甲我康復。”
“如果不能呢?”青娘問道。
陸人甲神情一怔,悵然笑道:“那我老甲也就沒什么活著的盼頭了。”
“閉嘴!”
青娘紅著眼怒瞪著他,“就算你一輩子躺在床上,我也會伺候你一輩子。
我告訴你陸人甲,我不是在同情你,你這笨蛋也不值得我同情,我就是喜歡你。既然你叫我媳婦,我就當你一輩子媳婦!”
陸人甲嘴角露出淺淺淡淡的溫柔笑意,笑著說道:“媳婦,這輩子我老甲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有了你。”
青娘臉蛋一紅,嘀咕道:“都一把歲數了,還這么肉麻。”
“不肉麻,你就是我寶貝兒。”
“閉嘴,再說我把你扔下去。”
“媳婦你舍得嗎?”
“那就今晚我不跟你一起睡。”
男人連忙閉嘴。
過了一會兒,陸人甲又開口:“媳婦……”
“你真以為我在開玩笑嘛,今晚你一個人睡!”青娘以為對方又要說什么肉麻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情話,怒聲道。
陸人甲可憐巴巴道:“我口渴。”
青娘一愣,紅著臉道:“忍著,一天不喝水渴不死你!”
雖然嘴上說著,但女人還是將驢車停下。
青娘拿起旁邊的水袋,爬進車廂內,一只手輕輕托起男人的后腦勺,墊在自己懷里,小心翼翼的給男人喂水。
陸人甲喝了幾口,望著女人風塵仆仆的臉頰,神情滿是愧疚和苦澀。
曾經的青娘哪怕昨日黃花,也依舊風韻猶存,皮膚水嫩。
如今卻慢慢成了普通農婦的模樣。
“青娘,帶著我這個累贅,讓你受苦了。”
陸人甲輕聲說道。
青娘身子一顫,溫柔拭去男人嘴角的水漬,故作平淡的說道:
“我苦了一輩子,也不差這點。我告訴你陸人甲,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若治不好身子,某天真尋了短見,我也會跟你一起去的。大不了來時,干干凈凈做你的妻子。”
陸人甲聞言,惱瞪著她:
“說什么胡話,老甲有美人伺候,吃飽了撐的自尋短見?再說,你在我老甲心里就是干干凈凈的,什么來世,你就是我心里的仙女。”
青娘撲哧一笑,伸出玉指點了下男人額頭:“油嘴滑舌。”
陸人甲嘿嘿一笑,說道:“青娘,我手好像有點冷。”
青娘臉頰再次浮起暈紅。
不過這一次她沒說什么,抓起男人的手,塞進了自己的衣襟里。
“真暖和。”
陸人甲神情滿是滿足。
不過沒等男人暖和夠,女人便抽走了他的手,羞惱道:“暖手就暖手,瞎動彈什么。今晚一個人睡。”
說罷,轉身又去趕車。
陸人甲欲哭無淚:“媳婦,我錯了。”
驢車晃晃悠悠,緩緩前行。
過了一會兒,青娘柔聲說道:“等你身子好了,我給你生個大胖小子。”
陸人甲呆住。
隨即,笑容從嘴角緩緩裂開至耳根。
望著破敗棚布外的暮色天空,陸人甲情不自禁的低聲哼唱起來:
“哎呀~山路彎彎喲路漫長,哥哥在途中喲心發忙。想著妹子喲溫柔樣……翻過峻嶺喲涉過河……”
唱著唱著,男人大聲吆唱起來。
山歌甜甜,人心甜甜……這對風雨中的情侶漸漸消失在暮色里。
原本青娘想著連夜趕路,盡快前往岷州。
可不巧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雨越來越大。
原本只是細密的雨絲,不過一會兒,狂風裹挾著暴雨洶涌來襲。
雨滴恰似利箭般急墜而下,砸落在黃塵古道之上,濺起層層泥浪,驢車時不時陷入泥坑里,已然無法繼續趕路。
“青娘,在附近找個地兒先避避雨吧!”
陸人甲沖著外面用力推車的青娘大聲喊道。
破舊的廂頂篷布已經無法避雨,陸人甲身上也已經被雨水打濕了不少。
青娘被暴風雨襲得睜不開眼,推不動車子,又找了一塊石頭墊在木輪下,才堪堪將車子從泥潭里救出來。
而女人渾身濕透,身上也沾滿了泥土。
她爬上車子,擰了擰濕漉漉的裙角,對陸人甲大聲說道:“要不就去我們剛才看到的那座破廟,我們去那兒避雨。”
“好。”
陸人甲點了點頭。
青娘費力趕著驢車,來到破廟。
陸人甲透過破裂的篷布,看到斜掛著的寺廟大門牌匾,上面隱約可見兩個字——有岸。
有岸寺……
陸人甲心下驚訝,神色變得有些復雜:“兜兜轉轉,又來到了這地方。”
妹妹去世后,逃難的他偶然一次來到這座破廟。
而在破廟內遇到了一個老乞丐。
或許是機緣使然,老乞丐教了他一些開鎖的技能。
得益于這門手藝,他才不至于餓死,在京城慢慢混到了六扇門。
“有人。”
青娘警惕的聲音打斷了陸人甲的思緒。
陸人甲皺眉:“是些什么人?”
透過雨幕,青娘努力辨認著寺廟內圍著一團篝火的人,輕聲說道:“是一些商旅。”
“確定是商旅?”
陸人甲有些擔心。
青娘點了點螓首:“確認是商旅。”
在青樓混跡了那么多年,三教九流接觸不少,青娘也練就了一雙識人的毒眼。
對方什么身份,基本都能瞧出來。
“那就進去吧。”
望著傾盆大雨,陸人甲無奈說道,“你先提前打聲招呼。對了,把火銃帶上。”
青娘嗯了一聲,從車內拿出一把短巧的火銃,藏在身后。
這把火銃曾是姜守中的隨身武器。
不過后來隨著修為變強,這火銃也就不用了,被陸人甲拿去。
也是靠著這把火銃,這一路青娘才成功度過幾次險情。
寺廟內的人此時發現了外面的驢車。
有幾個商隊護衛已經拿起武器,下意識地警戒起來。
青娘站在雨中,對著寺廟內的人喊道:“諸位,我夫妻二人想借地避個雨,可否行個方便,讓我們進去。”
寺廟內的人沒有回應,似在低聲商量。
過了一會兒,一道渾厚男子的聲音傳來:“進來吧。”
青娘松了口氣,將驢車拉到旁邊一處殘破的棚子里,然后費力背起陸人甲,又拿了裝著干糧的包裹,進入破廟。
看到青娘和陸人甲這一對奇怪組合,寺廟內的人明顯放松了一些。
畢竟一個弱女子和一個殘疾人,也沒什么危險可言。
青娘將陸人甲放在角落一處干燥的草墊上,緩了口氣,一邊打量著廟內眾人,一邊道謝:“謝謝幾位大哥。”
這支商隊有十來人左右。
主事的是一位面相富態,嘴角帶有痣的中年男子。
聽到青娘道謝,男子擺手道:“我們也是來這里避雨的,二位無需客氣。”
他瞥了眼癱瘓的陸人甲,指著旁邊烘烤的兔肉以及燒酒說道:“二位若是有需要,盡管來拿,相逢即是緣分嘛。”
青娘倒是沒客氣,再次道謝后上前拿了些燒酒和兔肉。
畢竟這些玩意確實比冷冰冰的干糧強多了,能暖身子,能飽肚子。
看著青娘給癱瘓男人喂食的場景,廟內的眾人也徹底放下心來。
富態男人又讓仆人拿了些酒肉過去,還幫著生了堆火。
“咱們這運氣不錯,預見了好心人。”
陸人甲咧嘴笑道。
青娘溫柔擦拭著男人臉頰,將對方濕了的上衣脫下來放在火旁烘烤著,低聲道:“他們不是中原的商人。”
陸人甲一愣,看向那些交談著的商人,皺眉道:“不是大洲人?”
青娘道:“外表可以偽裝,口語可以偽裝,但一些細節無法偽裝,很明顯他們是燕戎那邊的商隊,也可能……還有另一層身份。”
燕戎……
陸人甲緊皺起眉頭。
眼下大洲動亂,太子和二皇子的人馬還在京城對峙廝殺。
而這么好的機會,燕戎肯定不會放過。
尤其南金國也詭異的陷入內亂。
最近這段時間,燕戎已經對大洲發起了進攻,很多地方都已經淪陷。
不過岷州這一帶,包括最為重要的戰略重地獅血關,卻還未被燕戎攻破。
原因便在于獅血關有大洲名將厲狂瀾守著。
一旦獅血關失陷,燕戎大軍便會勢如破竹,直沖中原腹地。
而因為厲狂瀾的存在,使得燕戎侵占中原的計劃一再推遲,蕭太后對此頭疼不已,雙方也是不斷派出諜子刺探軍情。
此時青娘說這些商隊可能有另一層身份,結果不言而喻了。
顯然,這些人極可能是燕戎諜子。
陸人甲內心有些復雜。
從情感來說,他如今對大洲已沒有了任何忠誠可言,甚至還帶著深深的仇恨,恨不得大洲這個狗屁王朝盡快覆滅。
但自己又是中原長大的,自小就對這些蠻子帶有濃濃的抵觸。
真要讓這些蠻子進入中原,到時候又有多少百姓遭難。
想到這里,原本還覺得有些暖心的燒酒,此刻卻充滿了澀味。
青娘洞察敏銳,一眼就看穿了男人的心思,冷哼道:“都成一個廢人了,還操心別的做什么,管好自己就行。”
女人的嘲諷倒讓陸人甲豁然開朗。
是啊,如今我老甲都成一個廢人了,還理會那么多做什么?
養好身子,和媳婦共度一生才是正事。
陸人甲嘿笑了一聲,對青娘說道:“來,再給我老甲灌幾口酒。”
“小心喝傷了身子。”
女人白了一眼,但還是拿起了酒壺。
這時,寺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緊接著,數道人影從雨幕中撞出,氣勢不俗,踩著沉重的步調,踏入了寺廟之中,將廟內安謐的氛圍生生打破。
這是一群穿著甲胄的大洲官兵,身上透著濃濃血煞之氣。
而當陸人甲看到其中一人后,眼睛陡然瞪大,身子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緊接著,便是無盡的仇恨從眸中迸出。
大洲太子……不,應該是前太子,周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