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喜、糾結、痛苦……
種種情緒在方子觴內心交替相撞。
望著面前純真無辜的小女孩,方子觴握著骨制匕首的手顫抖的愈發厲害。
“別怪我……別怪我……”
方子觴將尖刃抵在對方的心口處,喃喃道,“我只是想要帶回我的夫人,對不起……人都是自私的。”
他狠心想要將匕首刺進女孩的心口,卻遲遲未能下得去手。
握著匕首的指節泛白。
方子觴的雙眼布滿血絲,通紅似火,死死地盯著女孩,卻又似空無一物。
“啊!!”
方子觴忽然抱著腦袋,發出了痛苦無力的哀嚎聲。
他又沖到石門前,不斷捶打劈砍著,臉上沾滿了淚水:“方子觴!你已經殺了那么多無辜的人,多殺一人又如何!?”
男人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雙手瘋狂地抓著自己的頭發,用力地撕扯著。
仿佛要將這滿心的悲戚和憤怒從身體里扯出。
“子觴……”
耳畔又響起女人的呼喊聲,隱隱約約,好似從遠處虛空飄來。
夫人!
方子觴茫然四顧。
“夫君,殺了她……殺了她就能見到我……”
“夫君,我好想你。”
“夫君……”
方子觴回頭望著沾著血跡的石門,淚流滿面。
他咬了咬牙,踉蹌走到石棺前,高高舉起匕首,喃喃道:“別怪我,若有來世,我再賠罪。”
男子再次揮下匕首。
匕尖刺進皮膚,暈染開一抹殷紅的血跡。
但匕首并沒有刺進二兩的身體,反而是刺入了方子觴自己的心口。
耳畔的呼喊蠱惑聲也一并消失。
與此同時,一道尖銳的女人慘叫聲出現。
只見方子觴的身體冒出了一團紅霧。
紅霧逐漸凝幻成一道人形,變成了一個身穿嫁衣的女人。
“果然……幽曇……”
方子觴望著嫁衣新娘,喃喃道,
“不對,你不是幽曇,你只是一縷幽曇的殘魄。幽曇生怕自己死了,無法復活,便早早在我體內藏了一縷殘魄。”
幽曇殘魄望著石棺里的小女孩,淡淡道:“為什么不殺了她?殺了她,你就能打開石門,見到你的妻子。”
“你又為什么想要進去?”
方子觴咳嗽著,嘴角溢出血液,慘笑道,“你也相信人死能復生對嗎?還是說,你在祭壇密室里藏了寶物,能幫你復活?”
他將重劍拿在手里,輕聲說道:
“這把劍我鍛造了十三年,是我夫人曾經研究出的鍛造之法。可是在名劍山莊從未成功過,所以,老爺子直接否認了。
但是我相信我的夫人,所以我不停的嘗試,終于……被我鍛造出來了,重千斤。我給它取名——桃之。這是我夫人給我們的孩子起的名字,你覺得,這名字如何?”
方子觴雙手握住劍柄,站在石棺面前。
“有我在,你殺不了這丫頭。”
幽曇嘆息道:“方子觴啊方子觴,你真把自己當好人了啊。本來,本尊還想留你一命。既然你想跟你夫人一起去地府,那本尊便只好,成全你了。”
幽曇身形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出現在了方子觴的面前。
方子觴倒飛出去。
石棺也被撞倒在了地上。
幽曇五指一吸,將掉落在地的骨制匕首吸入掌中,對著姜二兩便要刺下。
但一道劍氣呼嘯而至。
劍氣之中蘊含著足以斬魄碎魂的能力。
幽曇閃身避開,再次一掌擊飛了方子觴。可不料方子觴噴出的血液瞬間化為血劍,穿透了她的身體。
魂魄瞬即變淡了一些。
“找死!”
幽曇面目猙獰,沖至男人面前,想要掐住對方的脖頸。
方子觴手中的重劍似是被一股無形之力反彈,劈砍出一道道殘影。
這些殘影織成了密集的劍網,對著幽曇罩下。
幽曇當即捏出一道法印,身上的嫁衣褪去了紅色,變成了白色,宛若喪服。
而褪去的紅,絲絲縷縷糾纏至她的手臂,化為一朵妖艷的蓮花,破開了對方的劍網,而后將方子觴全身纏住。
“本尊這些年不殺你,是因為你有用,并不是因為本尊殺不了你!”
幽曇五指揮動,寒聲道,“若非本尊被困在這里,一千個你,本尊都不放在眼里!”
方子觴周身被勒出了一道道血痕,血液滴答落下。
方子觴笑道:“若是以前的你,我自然不是對手,但如今你只是一縷殘魄,甚至方才被我重傷,哪來的臉面大放厥詞!”
說罷,名為“桃之”的千斤重劍似有靈性一般,脫手而出,綻出耀眼之光。
“太初!”
方子觴手捏劍訣。
身上的紅色絲線寸寸崩裂。
劍到人至,他一把攥住劍柄,周身劍氣仿若實質化的風暴,以他為圓心轟然擴散。
幽曇面色一變,急速后退。
“破穹!”
方子觴雙手持劍,高高舉過頭頂,旋即猛地劈下。
一道半月形的金色劍氣呼嘯而出。
幽曇一退再退。
半截石柱崩碎,碎石飛濺,塵煙彌漫。
而劍氣余勢未減,繼續向前斬去,在大地上犁出一道深深的溝壑。
“開天!”
“鎮獄!”
重劍不斷揮舞,似銀河倒掛,又似龍蛇蜿蜒。
而劍身的光芒也愈發的熾烈,宛若破曉時分穿透云層的第一縷曙光。
直至第七招劍式后,方子觴終究因重傷而氣力不支,半跪在地上,嗬嗬喘著粗氣,嘴角血液不斷流下。
幽曇此刻的魂體幾乎不可見,仿佛風一吹便會如蒲公英般散去。
“好厲害的劍術,本尊倒是小瞧了你。”
幽曇恨恨瞪著方子觴,同時也不禁感到一陣后怕。
若非對方力竭,再使上兩招,她還真可能會魂飛魄散。
方子觴想要起身,卻無力在站起,一手支撐著重劍笑道:“這是老子這些年獨創的劍術,便是我家老爺子見了也會自愧不如。可惜啊,后面還有三式……”
“那就帶著你的劍術下地府!”
幽曇穩住似要潰散的魂魄,不再留手,朝著方子觴攻擊而去。
就在這時,一道銀光忽然乍來。
幽曇連忙避開。
卻見一把飛劍敲擊在了石壁上,帶著火星再次沖向她。
“總算等到你小子了。”
方子觴長舒了口氣。
幽曇凄厲怒嘯一聲,陡然化為數十道紅影,朝著通道入口飛去。
通道內,轟鳴聲不斷響起。
方子觴強行拖著身子,走到石棺前。
望著棺中的少女,大漢喃喃自嘲道:“我想,我明白為何不愿殺你了,你和她……好像啊。說是我救了你,不如說是……我夫人救了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方子觴輕吟著,緩緩揭開了姜二兩額頭上的符箓。
少女眼里的光漸漸回攏,恢復了意識。
雖然之前被禁錮住,但這里發生了什么,少女還是一清二楚的。
“別怕,等會兒就有人來救你了。”
方子觴望著模糊而又帶著幾分熟悉的臉頰,想要伸手去觸碰,可看著手上的血跡,又微顫顫的縮了回去。
他慢慢走到石門前,癱坐在地上,靠著石門,失神望著破敗祭壇。
姜二兩從棺中出來。
少女神情怯怯,看到重傷宛若殘燭的男人,猶豫了一下,心有惻隱的她上前關切道:“大叔,你不要緊吧。”
方子觴搖了搖頭,虛弱道:
“別擔心,姓姜的已經來找你了,幽曇那賤人不是他的對手,你別亂跑……”
嗤啦!
少女撕下一片裙角,輕輕摁在了大漢流血的傷口,臉蛋蒼白。
方子觴望著少女,神色有些恍惚。
他側頭看了眼永遠都無法打開的石門,視線又落在自己手里的重劍上,輕聲苦澀道:“桃之啊桃之,這里不再是你的家了。”
方子觴看向少女,微笑問道:“丫頭,學過劍嗎?”
姜二兩輕輕點頭。
方子觴將這把依照妻子鍛造之術,親造的重劍遞給她,柔聲說道:“從今天起,這把劍就歸你了。它叫桃之,希望你以后,好好待她。”
說著,他輕壓了一下刀刃。
刀刃擦過少女的手臂。
少女細白的手臂出現了一道紅線,殷紅的血液緩緩滲出,凝成一滴。
而后,這滴血珠子滲進了刀柄處的一個窩眼里。
“接著!”
方子觴低喝道。
姜二兩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接過幾乎和她身子一樣大的重劍。
奇怪的是,這把足有千斤的重劍,少女卻能很輕松的抬起,但那種沉甸甸的重量感,還是可以清晰感受到。
“桃之共有十招,皆在劍中,以后你自己慢慢領悟……咳咳咳……”
方子觴劇烈咳嗽起來,血液不斷溢出。
“大叔。”
姜二兩眼眶紅紅的。
或許是方才方子觴拼命救她,也或許是其他原因,少女只覺心口難受的厲害。
淚珠兒,一滴一滴的落下。
這時候,姜守中和江漪的身影終于從通道中出來。
而在姜守中的手中,一把飛劍環繞,還沾染著一縷幾乎透明的殘魄,隱約能聽到慘叫哀嚎,以及求饒聲。
而下一刻,飛劍便將其魂魄徹底攪碎。
“二兩!”
看到少女,姜守中面露驚喜。
“主子!”
姜二兩撲進了姜守中的懷里,嗚嗚哭了起來。
而在這時,祭壇卻忽然響起一陣隆隆之聲,原本沉重堅固的石門竟緩緩打開。
方子觴愣住了,臉上露出了狂喜。
“夫人……”
他掙扎著起身,踉蹌走進了密壇。
隨著塵煙散去,方子觴看到了一張被無數蠟燭圍著的石床。
當初他便是將妻子的尸體,放在這張石床上的。
“夫人……”
方子觴揮手散去塵煙,透過粘有血液的眼睛,隱約看到一個女人端坐在石床上。
“夫君。”
端莊賢淑的女人含笑望著他。
方子觴呆呆愣在原地,嘴唇顫抖不止,淚水混合著血液爬在臉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方子觴哈哈笑了起來。
他抓住了妻子的手,喜極而泣,扭頭對外面的姜守中他們喊道:
“你們都不信我!你們不相信我夫人可以起死回生!看到了沒有?我沒騙你們,哈哈哈……我沒騙你們!哈哈哈……我找到我媳婦了……我找到了……”
密室外,姜守中他們神情古怪。
江漪想要開口說話,卻被姜守中抓住手臂。
女人扭頭望去,卻見姜守中沖她輕輕搖著頭:“也許……這樣挺好。”
江漪怔了怔,微嘆了口氣。
方子觴緊緊握住妻子的手,原本油盡燈枯的他好似重新煥發了生機,激動道:“走夫人,我帶你離開這里,我們回名劍山莊,我們去找女兒……”
“子觴。”
女人柔柔看著他,“江湖太吵了,我想留在這里,好嗎?”
方子觴愣住了,隨即用力點頭:
“好,好,江湖確實太吵了,這里挺好,就我們兩個,我會永遠陪著你。不讓任何人打擾我們,就我們兩個……”
“嗯。”
女人笑著點了點頭。
方子觴揮手迸出一道劍氣,打在石門旁的開關上。
轟隆聲中,石門再次緩緩關閉。
“就我們兩個……這次我不會再丟下你了,無論你去哪兒……”
方子觴抱著夫人,緩緩倒在石床上,聲音越來越弱,眼里的光也慢慢黯淡下來,但臉上的笑容卻依舊保留著。
石門緊閉,塵煙落地,一切恢復了死寂。
唯有石床上多了一具男人尸體。
而那具女人枯骨,依舊被厚厚的塵土覆蓋著,從未變過。
這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啊。
魔海山,月橋之上。
方家二少爺默默的將手里書的其中一頁撕掉,丟棄在了風中。
下一刻,被風兒切割成無數碎片。
“走吧。”
方二少爺聲音落寞。
身后的老仆人莫白令看到二少爺臉上似有淚痕,動了動嘴唇,沒再說什么,推著輪椅朝著山下走去。
半途,他們遇到了染輕塵。
“你們要走?”
染輕塵很是意外,蹙眉問道,“不是說要等你的侄女嗎?”
方二少爺搖了搖頭:“不等了。”
他抬頭望著女人絕美的玉靨,柔聲說道:“人生本就是一場遺憾,睜眼,閉眼,過程中錯過了很多,也無法彌補。
染姑娘,接下來就該是你的戲了,這一次,你又該如何選擇?”
染輕塵陷入沉思。
等回過神,發現方二少爺已經遠去。
她低下頭,輕輕掀起衣袖。
晶瑩如玉的皓腕上,一只金色手鐲明晃晃的,勾著一段搖搖欲墜的回憶。
第四卷,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