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理雙眼微瞇,這陸沉的確有些超出他的預料。
他和陸沉之父陸通并非世交,只不過往常陸家商隊皆由陸通親自領隊,幾次照面下來便算是相識。
陸通在他印象里是那種典型的商人,臉上總是堆著謙卑的笑容,稱一聲圓滑老道并不為過。見過的次數多了,寧理也大抵了解這位在廣陵府頗有名氣的富商,知道他在七年前正室過世后便未再續弦,一心守著獨子過活。
據說陸通對這個兒子極其看重,平日里帶在身邊時刻教導,一直到他今年已經十九歲才讓他外出行商。
寧理本以為陸沉會被嚇得方寸大亂,沒想到對方年紀輕輕卻能鎮定應對。
陸家商隊其他人基本連大氣都不敢出,但是心里難免對陸沉生出幾分敬佩。
周圍百余執刃精兵給人極大的壓迫感,他們常年在外闖蕩都兩股戰戰,陸沉這次只是第一次出遠門,更何況他大半個月前還身染怪病昏迷不醒。
雖說少爺一直以來都是少年老成,但這一場大病之后氣度明顯愈發沉凝。
“呵呵。”
寧理扯開嘴角冷笑一聲,然后點頭道:“你很聰明。來人,將陸家商隊所有人帶到一旁問話,再仔細搜查這些貨物和他們的隨行物品。”
百余精兵旋即上前,陸沉卻仰頭說道:“都尉且慢。”
寧理雙手搭在馬轡上,挑眉道:“何事?”
陸沉平靜地說道:“陸家商號絕對沒有勾連偽燕細作,正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不會抗拒都尉的搜查。不過,家父曾經說過出門在外人不離貨,因此請都尉讓貴屬當著所有人的面徹查。”
李承恩和宋義不禁將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們當然知道陸沉的反應果決又重要,先不說寧理所言奉軍令行事有沒有蹊蹺,哪怕只是一次看似尋常的例行搜查,也得防著對方栽贓陷害。
可是與這些剽悍軍漢對抗需要極大的勇氣。
寧理稍顯意外,不過很快便恢復如常,略帶譏諷地說道:“你在教本將如何行事?”
這一次陸沉卻沒有任何退縮,坦然地道:“此事關系陸家上下幾十口的生死,在下不敢不慎重對待,得罪之處還請都尉見諒。”
寧理冷笑道:“你要知道,陸家雖然頗為豪富,但這里是盤龍關而非廣陵府。你一介商賈之子,身上沒有半點功名,也敢在本將面前拿腔作勢?來人,帶下去!”
百余精銳同時亮出兵刃,商隊中膽小者已經渾身發抖。
李承恩面色一變,右手下意識探向腰間佩刀的刀柄,然而陸沉仿佛提前預知他的反應,回首神色凝重地沖他搖搖頭。
寧理面上多了幾分獰色,仿佛下一刻就會刀兵相向。
陸沉昂首望著他,沉穩且有力地說道:“寧都尉,當面搜檢合情合理,都尉這般一意孤行,莫非此事另有隱情?朝廷行事自有規矩,恐怕不能任由都尉一手遮天吧?”
寧理帶來的百余人顯然是盤龍關內的精銳,絲毫沒將商隊眾人放在眼里,但此刻場間除了他們之外,還有負責在這座雄關左近征收商稅的戶部官吏。
陸沉說完最后那句話的時候,目光掃向另一邊站著的那位戶部員外郎。
他在抵達盤龍關之前便聽掌柜宋義說過,陸通以前給這位名叫胡全的員外郎喂了不少金銀。這時候不需要他如何仗義,自己已經將臺階鋪好,一兩句幫襯的話對于這種官員而言總不算難事。
那位員外郎見狀輕咳兩聲,對寧理微笑說道:“寧都尉,下官認為陸公子所言亦有道理。”
若以品級而論,員外郎是從七品,都尉是正五品,二者之間相差極大。但是盤龍關再怎么重要,掌團都尉終究只是邊軍中階武將,員外郎雖然品級低卻是戶部直管的京官,其中的門道很值得玩味。
之所以京官會出現在這里,蓋因盤龍關是淮州通往北燕京畿之地的必經之路。
近些年通關商隊極多,油水自然也就非常可觀,因此戶部才特意在此處設立征稅點,并且派一名員外郎主持。
寧理顯然沒有料到這個轉折,他可以對陸沉不假辭色,卻不能視京中官員如無物。
他沖那位員外郎微微頷首致意,隨即漠然地道:“好,本將今日就給胡大人一個面子。陸沉,讓你的人在旁邊看好了,若是查出什么不妥當的東西,休怪本將手段無情。”
陸沉垂首低眉,既然已經達成目的,再逞口舌之利是愚蠢的找死行為。
春日明媚的陽光下,一場浩浩蕩蕩的搜檢在這片平地上展開。
寧理帶來的精兵對商隊的貨物、眾人的隨行物品乃至于陸沉的馬車進行極其細致的搜查,一片亂糟糟的景象。
陸沉站在一旁,面色平靜地看著腳邊的黃土地面。
在商隊眾人和戶部官員的見證下,持續大半個時辰的搜檢終于結束,并未發現任何可疑物品,掌柜宋義不禁長出了一口氣。
寧理面色不太好看,先前調子起得太高,這會難免有些不爽。
陸沉見狀便拱手說道:“寧都尉,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好在都尉給了陸家商號這個自證清白的機會。方才都尉說還要進行問話,商隊所有人自當全力配合。”
既然陸沉將姿態放得很低,寧理倒也不好繼續作態,只點了點頭,麾下將士便將所有人帶到南面一排平房前,然后分開問話。
盤問的內容很簡單,只是要他們將去往燕國的行程從頭到尾說一遍,有沒有見過身份詭秘的人,遇到過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后再將這些問話相互對照。
又過去大半個時辰,這場盤查才宣告結束,商隊眾人盡皆疲憊不堪。
這時寧理走進當頭那間房子,手上拿著厚厚一疊記錄問話的紙張,淡淡道:“陸公子,令尊持家有方啊,你家是近來少數幾個和偽燕官府沒有任何關聯的商號。”
陸沉知道難關已過,謙遜地說道:“都尉謬贊。家父不止一次說過,陸家是大齊子民,要時刻謹記本分。”
寧理走過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頷首道:“本將亦非刻意刁難爾等,只因月前泰興府查出一窩偽燕的細作,此事驚動了朝廷和大都督府,織經司也派人過江督辦。最近到處都在加強搜查,尤其是邊境關隘。”
陸沉心中微動,泰興府是淮州刺史府所駐之地,就在廣陵府的東面,隨即恍然道:“原來如此,都尉這段時間辛苦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張永晟昌票號價值五十兩的會票,悄然無息地塞進寧理的手里,然后微笑道:“這是陸家一點心意,請都尉和貴屬打點酒吃,還望莫要推卻。”
寧理的目光在面額上一掃而過,頷首道:“陸公子客氣了。”
至此皆大歡喜。
兩人稍作寒暄,陸沉返回商隊帶著眾人向東南方向繼續前行,寧理則翻身上馬縱入關內。
片刻后他便來到位于關內正中區域的指揮使府邸,不經通報大步而入。
“查完了?”正堂內,一名中年武將端坐案后,面前放著一疊卷宗。
寧理松了松衣領,點頭道:“沒有查出問題。”
中年武將便是盤龍軍都指揮使裴邃,聞言平靜地說道:“陸家幾十年前還只是廣陵府下面山陽縣的小門小戶,幾代人辛勤操勞才有如今這等家業,自然謹小慎微不越雷池。某曾經見過陸通,此人看似老好人一般,實則很有手腕。”
寧理感慨道:“陸通倒也罷了,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他這個兒子年紀不大,心思卻有點深。”
裴邃饒有興致地道:“何出此言?”
寧理便將方才的小插曲簡略復述,裴邃聽后微笑道:“的確有幾分膽氣。行了,此事是織經司提了要求,我等只能照辦,不過你要明白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寧理略顯期待地問道:“偽燕那邊真有人會投奔過來?”
裴邃道:“還在商談之中,不過應該問題不大,某已經向蕭大都督稟報此事,他交由某全權負責。雖說這次與某聯絡的人在北邊朝廷地位不高,但如果能順利成行,勢必會讓偽燕朝局不穩。”
他抬頭看向寧理,鄭重地道:“過幾日,你帶一隊人北上接洽,力求摸清對方的想法和態度。”
寧理肅然道:“末將領命!”
他躬身低頭,眼中泛起一抹復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