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子夜時分。
淮州寶應府五河縣一家客棧后院,一群人圍著商隊的各式大車,似乎在找尋什么。
“少爺,十二輛大車上的貨物已經全部檢查完畢,并未發現任何可疑之物。”
迷蒙的夜色中,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來到陸沉身前,小心翼翼地回稟。
他們是李承恩特意挑選出來的可靠心腹,入住客棧后負責看管貨物,然后又接到陸沉的命令對所有大車重新搜查,只不過并未有所發現。
李承恩凝眸沉思片刻,不太確定地道:“少爺,要不要查一下您的馬車?”
陸沉頷首道:“除了貨車之外,其他隨行物品也要徹查,包括我的馬車在內。”
年輕人領命而去,約莫一炷香后,隨著車廂內響起一聲輕呼,緊接著那年輕人跳下馬車,快速小跑而來,手中握著一個信封。
及至近前,他激動地說道:“少爺,在車廂內毯子下方的隔層里發現這個!”
陸沉接過后并未馬上拆開,贊許道:“做得好,你們繼續翻找。不要嫌麻煩,等回廣陵后我會讓賬房予你們每人賞銀二兩,額外再給你二兩,但是你們口風要緊,今晚的事情不得外露。”
年輕男子連忙道謝,興匆匆地返回。
旁邊李承恩和宋義二人盡皆神色凝重,宋義望著陸沉手里的信封,堅定地說道:“少爺,這絕對不是咱們的東西。”
李承恩亦道:“少爺,宋掌柜說的沒錯,這次出發前老爺從未提過需要從北燕取回一封信。”
陸沉道:“你們是家父信得過的人,我怎會心生疑慮?再者,如果這個信封是原本就藏在馬車里,我不可能不知道,白天的時候亦肯定會被盤龍關的守軍發現。”
陸沉后面這句話瞬間讓李承恩和宋義安定下來,但是心里馬上又泛起一抹驚懼。
以盤龍關守軍這次的搜檢力度,他們應該會發現這個信封的存在,然而事實卻截然相反。
二人腦海中浮現昨日白天的景象,十二輛大車上的貨物全部被拆開搜檢,甚至連陸沉的馬車都沒有放過。
在這樣的搜檢力度下都沒有發現這個信封,那么只有一種可能——這是盤龍關守軍在商隊所有人被帶去問話時悄悄藏進去的。
宋義望向陸沉手中的信封,下意識地咽著唾沫,顫聲道:“少爺,這……盤龍關守軍為何要這樣做?”
陸沉沉靜地道:“先不要慌張。”
又過去大半個時辰,商隊的所有行李皆已查遍,未再發現其他多出來的物品。
陸沉對眾人下達封口令,然后帶著李承恩回到自己的住房。
他坐在桌邊拆開信封,里面只有一張薄薄的信紙,寫著寥寥百余字,左下角蓋著一枚形狀古怪的印鑒。
陸沉將信紙遞給對面的李承恩,淡淡道:“你看看。”
對于他如此信任的舉動,李承恩自然頗為觸動,但此刻并不是表忠心的時候,因此他恭敬地接過信紙,才剛看幾眼便神情大變。
從這封信的抬頭來看是寫給陸員外的,內容看似很簡單,讀來卻令人心驚。
寫信之人讓陸員外盡快探明南齊淮州都督府的軍事布置,重點是淮州西北門戶盤龍關和北方防線的兵力配置,另外還讓陸員外想辦法滲透進廣陵府駐軍內部。
饒是李承恩心志堅毅,此刻也不禁面色發白。
他絕對不相信陸員外會通敵叛國,當即決然道:“少爺,這封信一定是假的,是有人要栽贓嫁禍陸家!”
“這不重要,至少在眼下來說討論這封信的真假沒有意義。”陸沉抬手輕輕敲著桌面,目光落在信紙一角那個奇形怪狀的章印上,問道:“你是否認識這枚章子?”
李承恩仔細地觀察著,稍后眼中的驚懼再也無法掩飾,低聲道:“如果小人沒有看錯,這是偽燕察事廳的公文印鑒。”
“察事廳?”
“偽燕皇帝親自建立的偵緝衙門,與我大齊的織經司職責類似。這些年察事廳和織經司在淮州地界上你來我往,斗得十分激烈。”
陸沉心中了然,歷朝歷代都不會缺少這種特務組織,區別只是在于職權大小。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李承恩,緩緩道:“偽燕察事廳的密信出現在我的馬車隔層里,一旦被發現就是百口莫辯,跳進衡江都洗不清。只是,這件事仍有蹊蹺之處,陸家和那位都尉寧理素無冤仇,他為何要這般大費周章行陷害之舉?”
李承恩驚疑不定地說道:“對啊!少爺,此人究竟想做什么?”
陸沉將信紙移到燭火邊緣,然后看著它在桌面上燒為灰燼,輕笑道:“不好說,但大抵會有兩種可能。其一寧理并不知情,這封信是另外有人在我們沒有注意的時候藏進去的。其二是寧理受人指使,幕后主使另有伏手,想讓陸家通敵叛國的罪名坐實,沒有一絲一毫翻身的機會。”
李承恩聽得有些頭大,他本是江湖草莽出身,不擅長這些人心鬼蜮。
陸沉見狀便收住話頭,寬慰道:“倒也不必過分擔心,只要返回廣陵見到父親,相信他可以妥善處理這件事。對了,從明天開始你要盯著商隊內部,看看有沒有異常之處。”
李承恩連忙應下,見陸沉微露倦色,又想起他半個月前生的那場大病,便關切地說道:“少爺,你還是先歇息吧,不可太過勞神。”
“好。”
待李承恩離開后,陸沉合衣仰面躺在床上,雙眼定定地望著頭頂,并無半點睡意。
他在想這具身軀的原主染病之事。
如果不是他穿越到這個世界,原先的陸沉便已成為一具遺體。從李承恩和宋義等人的描述來看,那場病極為古怪。
二月初五,陸家商隊抵達北燕鐵山城,按照事先的約定將貨物交付給當地一位富商。當夜商隊眾人在一家名為清沉醉的酒家飲宴,席間陸沉忽然昏迷,此后便一直無法醒轉。
宋義一邊讓人返回廣陵府報信,一邊四處延請名醫救治。但是莫說救醒陸沉,那些郎中甚至無法斷定病因,最后竟然說是中邪所致。
當時陸沉猶如失魂一般昏睡,表面上沒有任何癥狀,唯獨生機日漸流逝,商隊眾人已經做好那個最壞的打算。
陸沉前世便是因為絕癥抱憾離世,卻也沒有聽說過世間有如此怪病,他覺得這不像是生病更像是中毒。
一番思索過后,陸沉頗感無奈,眼前仿佛是一團濃厚的迷霧。
還好他因為前世養成的謹慎心性,在離開盤龍關后始終放心不下,故而今夜趁著無人注意,讓人重新檢查一遍貨物,果然有了意外發現。
只不過……這封信意味著什么呢?
不知不覺間,他又想到這具身軀原主的父親,淮州廣陵府名氣很大的富商陸通。
陸家祖宅在廣陵府下面的山陽縣,歷經幾代人的辛勤努力才有今日之家業,如今更是在陸通的手中發揚光大。
這位陸員外在當地歷來風評上佳,平日里積德行善造福桑梓,行商手段亦是規規矩矩。
另有一件可稱道之處,陸通雖然腰纏萬貫卻是個癡情種子,陸沉的生母在七年前過世,他便一直沒有續弦。府中雖有兩房小妾但無子嗣,他只一心守著獨子過活,平時帶在身邊悉心教導,直到今年陸沉十九歲才讓他出門歷練。
只是陸通應該沒想到,這一趟行程會是如此險惡,陸沉險些在異國他鄉喪命,回程時又遇上如此波詭云譎的事情。
陸沉苦苦思索著這封信背后的陰謀,眼前不斷浮現當日在盤龍關的細節片段。
盤龍關、淮州北面防線、廣陵府,這些字眼一直在陸沉的腦海中盤旋。
他忽地坐起來,扭頭望向桌上的燭臺,旁邊的信紙灰燼映入眼簾。
“為何要陷害陸家呢?”
陸沉喃喃自語,起身來到桌邊,然后取來一疊白紙,用房中備好的筆墨快速書寫著。
……
兩天后,陸家商隊穿過廣陵府江都縣,距離府城只有二十余里路途。
陸沉下車換馬,與李承恩和宋義并肩前行,一邊隨意地閑聊,一邊欣賞著和煦春風中的田園風光。
遠方終于現出那座城池的輪廓,就在商隊眾人面露喜色時,道旁忽然躥出一個人影,徑直沖向陸沉的坐騎。
李承恩下意識地握住腰畔刀柄,下一刻卻吃驚地說道:“小九?”
陸沉低頭望去,只見來人年紀不大,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相貌還算周正,只不過此刻臉色慘白眼神惶恐,似乎是受到極大的驚嚇。
李承恩聽陸沉提過,他在大病后有些事情想不起來,見狀便在旁提醒道:“少爺,他就是老爺身邊的小廝,大名喚作孫宇,府中皆稱其為小九。”
陸沉微微頷首,看著此人問道:“你為何這般模樣?”
孫宇帶著哭腔說道:“少爺,出大事了,老爺被官府抓走了!”
陸沉怔住,李承恩和宋義遽然變色,商隊當即停在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