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末刻,綿延十余里的送殯隊伍終于抵達皇陵。
梓宮將在皇陵內停留一晚,于明日清早吉時落葬。
天子自有行在歇息,文武百官及武勛親貴也各有準備,至于那些隨從、仆役和民夫,中書早已令各部衙劃定區域并且提供吃食。
如今已是盛夏時節,在皇陵周遭囫圇對付一晚并不困難。
皇帝行在附近,禁軍、織經司、廷衛三重護衛,里里外外布置得密不透風,秦正和沈玉來親自值守,確保萬無一失。
“罪臣拜見陛下。”
一位年輕男子走進行在大堂,來到那位年輕天子的面前,畢恭畢敬地跪伏于地,一絲不茍地大禮參拜。
此人穿著一身孝服,眉眼間只剩下一片寂然之色,曾經的輕狂與乖戾早已被將近兩年的圈禁抹去。
他便是先帝的第三子,因為慶豐街刺殺案被貶為奉國中尉的李宗簡。
“免禮,平身。”
頭頂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不刻意溫和,也無故作的冷厲。
“謝陛下。”
李宗簡緩緩起身,眼簾依舊低垂,視線局限在身前一尺之地。
“抬起頭來。”
那聲音再度響起。
李宗簡稍稍遲疑,最終還是抬眼望去,只見端坐在那里的便是他的二哥,現在的大齊天子。
這一刻李宗簡心中百折千回。
幾個月前,他們曾經在秋山巷見過一面,那時候他稱呼對方為太子殿下,對方則像很多年前一樣喊他三弟。
對于人這一輩子來說,幾個月不過是轉瞬之間滄海一粟,然而李宗簡感覺是那般漫長和久遠。
久到面前的人變得如此陌生。
沉默悄然蔓延。
良久之后,李宗本起身道:“來。”
李宗簡沒有多言,垂首跟在他身后。
二人來到偏廳,李宗簡目光微凝,落入他視線中的是一張圓桌,上面擺放著一桌席面。
李宗本當先落座,指著對面說道:“坐。”
“謝陛下賜座。”
李宗簡神情木訥,無喜無悲,坐在天子的對面,靜靜地看著面前略顯樸素的菜式。
李宗本又道:“今日無酒,以茶代之。”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國喪期間需禁酒樂,天子自當作為表率。
偏廳內除了他們二人,便只有苑玉吉在天子身側負責侍候。
李宗簡緩緩開口道:“不知陛下召罪臣前來有何訓誡?”
“上次匆匆一見,沒有與你多聊幾句,后面也沒有合適的機會。”
李宗本眼神沉靜,淡然道:“今天正好有些空閑,你又在不遠的地方,所以想著不妨見上一面。”
李宗簡恭敬地說道:“多謝陛下開恩,允許罪臣參加先皇出殯之禮。”
“不必謝朕,這是太后的懿旨。既然太后想讓你為先皇送行,朕怎能違逆她老人家的心意?”
李宗本在說這番話的時候,雙眼始終停留在李宗簡的臉上。
李宗簡忽地輕嘆一聲,繼而道:“陛下容稟,母后此舉確實考慮不太周全,罪臣現今之處境皆是咎由自取,哪怕因此不能送先皇最后一程,這也是罪臣應得的懲罰。罪臣知道,陛下或許認為罪臣不太老實,但是還請陛下明鑒,罪臣在秋山巷一直與外面隔絕開來,沒有任何可能慫恿母后行事。”
這個解釋略顯直白,不似他過往的風格。
李宗本不置可否,抬手指著桌上的素菜說道:“不必緊張,先填飽肚子。”
李宗簡便拿起筷子,他才剛剛向前伸去,便聽李宗本說道:“其實你可能不知道,那些年朕非常羨慕你。”
“羨慕?”
李宗簡的動作停滯,又緩緩收了回來。
李宗本淡淡道:“沒錯,很羨慕。雖然你習慣在先皇面前裝模作樣,雖然你總是利用大哥的單純耍手段,雖然你的這些盤算并不高明,至少先皇和我看得很清楚,但是因為太后對伱的偏愛,你總是能夠全身而退。不論你做了多少錯事都不會受到很嚴厲的懲罰,如果不是你走火入魔對陸沉下手,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讓先皇下定決心。”
從一開始的朕到如今的我,對方自稱的轉變并未讓李宗簡放松,相反他的表情愈發沉肅。
他將手中的筷子放回原處,沉默片刻之后,面無表情地說道:“陛下,如果這樣可以排解您心中的積郁,這是罪臣的榮幸。”
“是不是覺得我故意在你面前逞威風?”
李宗本雙眼微瞇,幽幽道:“不知三弟是否還記得一個名叫蕓娘的女子?”
李宗簡眼神茫然。
“看來你近來記性不太好。也罷,我就幫你回憶一下。”
李宗本摩挲著手中的茶盞,不緊不慢地說道:“去年暮春時節,西城有一位賈姓富商報官,他的妻子名叫蕓娘者忽然失蹤,生死不知。永嘉府派了差役查找,最終還是一無所獲,只能草草結案。實際上在這富商報官之前,蕓娘便已香消玉殞。她死在西城一座神秘的宅院內,死因是被人活活掐死。”
說到這兒,李宗本裝若無意地看著李宗簡的雙手,道:“三弟,可還記得你當時用了多大的力氣?”
李宗簡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幅畫面。
那個身段柔軟姿容姣好性情怯弱的女子,拼命地掙扎著,試圖推開他掐住她喉嚨的雙手,卻被他牢牢壓制在身下。
她姣好的面容越來越猙獰,雙眼泛起通紅的血色,猶如厲鬼一般。
“撲通”一聲,李宗簡從座椅上滑落,順勢跪倒在地,倉惶道:“求陛下饒命!”
李宗本淡淡道:“扶他起來,讓他坐穩。”
“是,陛下。”
苑玉吉隨即走過來,這位看似瘦弱的太監只是一伸手,便輕而易舉地將李宗簡提起放在座位上。
李宗本繼續說道:“蕓娘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這京中無辜慘死在你手中的良家婦人,光我所知便不下十人。三弟,像你這樣身份的人,如果只是貪戀美色,想來有數不清的紅粉愿意投懷送抱,為何你非要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
李宗簡臉色慘白,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艱難地說道:“陛下,罪臣……罪不可恕。”
“確實不可饒恕。只是你內心恐怕不會如此慌張。十余年來你一直將注意力放在大哥身上,一心只想將大哥踩進泥地里,所以我能夠很從容地在暗中觀察你。”
李宗本漠然地給出評判,隨即有感而發地說道:“你是一個很擅長偽裝的人,無論是在先皇還是在太后面前,你都早已習慣戴上很多層面具,在我面前更不會露怯。便如此時此刻,你裝著一副倉惶的模樣,實則心里在想如何故作姿態騙過我,乃至于將來你逆風翻盤,要如何痛痛快快地報復我。”
李宗簡神態未變,依舊戰戰兢兢。
李宗本不以為意,又道:“但是,你遠遠沒有自己想象得那般厲害。你貪婪、愚蠢、乖僻、暴戾、短見,再加上自以為是和莫名其妙的自信,所以你才會輸得這么徹底,而且你永遠都沒有再贏一次的能力。”
聽到這番話后,李宗簡仿佛忽然間平靜下來,緩緩道:“原來陛下也只是一個俗人。”
李宗本飲了一口香茗,悠然道:“何意?”
李宗簡微諷道:“既然罪臣在陛下眼中如此不堪,陛下說這些話又有什么意義?難道嘲諷一個如此不堪的人,會讓大齊天子心生快意?還是說陛下僥幸登上皇位,便要將過往十余年積攢的沉郁發泄在罪臣身上?若如此,罪臣甘愿替陛下分憂。”
李宗本忍俊不禁道:“你錯了。不是我認為你很不堪,而是你本來就很不堪,莫要混淆這兩件事的區別。”
“也對。”
李宗簡平靜地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陛下如今權柄在握春風得意,自然有鄙夷世人的資格,罪臣這等身份能夠得到陛下的輕蔑,理應感到榮幸才是。在陛下眼中,罪臣便是這樣一個無惡不作狼心狗肺又一事無成的廢物,陛下則是胸懷大志品格高潔一心繼承先皇遺志的一代明君。罪臣和陛下對比,就像米粒之光與皓月爭輝,簡直是自取其辱。”
李宗本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下一刻,李宗簡忽地話鋒一轉:“先皇駕崩之日我曾跪地叩首,有很多疑惑想當面請教他,只是再也沒有這個機會。”
李宗本道:“你想問什么?”
李宗簡迎著他的審視,似笑非笑地說道:“我想問他,如果他的在天之靈看見往事的真相,知道他好不容易才選定的后繼之君,居然是一個用陰謀手段害死親兄長的無恥之人,他還會放心地離開這個人間嗎?”
站在他身側的苑玉吉遽然色變,右手快如閃電一般搭在李宗簡的肩膀上。
然而李宗簡連眼皮都未眨動一下,更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李宗本神色如常,微微搖頭。
苑玉吉這才收回右手。
李宗本從容地說道:“你不妨說得更具體一些,因為我不太明白。”
李宗簡盯著他的雙眼,語氣中帶著濃烈的嘲諷,一字字道:“二哥,你就算能瞞過天下人,我也能猜到你做過什么,大皇兄分明就是死在你的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