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4章952鞠躬盡瘁
“魏國公,哀家帶著皇帝和薛相、許相一道來看你了。”
寧太后和李道明坐在病榻之旁,薛南亭和許佐則坐在稍遠一些的位置。
此外室內還有厲良玉和苑玉吉兩人。
望著靠在軟枕上、形容枯槁、堅持擠出一抹笑意的厲天潤,寧太后眸光濕潤面容哀戚。
雖然在她掌權之時,厲天潤早已退出朝堂,但她知道這位國公對大齊的貢獻。
戎馬三十載,救國慷慨間。
厲天潤用十五年在靖州打造出一條銅墻鐵壁的防線,培養出一大批忠心善戰的將領,親手帶出十余萬勇毅剛強的將士,這些都是大齊極其珍貴的財富。
為了這個國家的邊防,他嘔心瀝血宵衣旰食,幾乎是生生累死在靖州大都督的位置上。
要知道厲天潤今年才五十二歲,比蕭望之還年輕四歲,但是此刻從他身上看不到一丁點當年的偉岸雄毅,所見僅是一位身材枯瘦雙頰凹陷的垂死之人,連那雙往日精光熠熠的眼睛都變得渾濁起來。
“陛下恕罪,老臣今日無法見禮。”
或許是因為喝了一碗參茶的緣故,厲天潤的情況比一個時辰之前要好一些,嗓音沒有那般虛弱。
“那些虛禮不值當什么。”
寧太后搖搖頭,關切地說道:“國公當下最要緊是養好身體,哀家和皇帝都希望國公能早日恢復健康。”
“承蒙陛下和皇上眷顧,容許老臣放肆一回,然而禮不可廢,君臣之道更需牢記。”
厲天潤意有所指,轉眼看向旁邊那位宰相,問道:“薛相以為然否?”
薛南亭自然不會反對。
君臣之道是他這一輩子恪守的準則,從李端開始,一直到如今的寧太后和年幼天子,他的忠心從來沒有變過。
他崇敬地說道:“國公徇國忘身,事君盡禮,當為萬世表率,南亭唯敬唯服。”
無論寧太后還是旁邊的右相許佐,對薛南亭這番贊譽沒有任何異議,因為厲天潤當初退得十分干脆,并且連厲良玉的兵部侍郎也早就辭去,對于權勢沒有絲毫貪戀。
“薛相盛贊,愧不敢當。”
厲天潤一言帶過,隨即看向寧太后問道:“陛下,老臣聽聞朝廷有銀匱之憂?”
“不瞞國公,確有此事。”
寧太后將國庫的情況以及陸沉的戰略謀劃簡略說了一遍,順勢道:“哀家這兩天和兩位宰相幾番商議,暫時還未得出一個結果。朝中公卿紛紛上書,皆言暫緩進軍為宜,僅有十余人支持淮安郡王的計劃,以南潯侯李景達為首。哀家不忍國公重病之時仍要為國事操勞,故而未曾派人過府問詢。”
“唔……”
厲天潤應了一聲,繼而陷入沉思之中。
屋內十分安靜。
無論寧太后還是兩位宰相,乃至肅立榻邊侍奉的厲良玉,都是極有耐心沉得住氣的人物,在這種氛圍里不會焦躁難安。
就連年幼的天子李道明,此刻也乖巧安靜地坐在太后身旁。
良久過后,厲天潤緩緩道:“陛下躊躇難斷,真是因為銀匱嗎?”
寧太后袖中的雙手悄然一緊。
厲天潤沒有等她回答,又對兩位宰相說道:“薛相長于謀國,許相剛直善斷,二位皆是一代俊杰,亦非迂腐道學之流。以你們的手腕和才干,解決銀匱一事不說易如反掌,至少不會如此為難。依我之見,你們是擔心陸沉添上再造大齊之功,朝廷封無可封賞無可賞,難免會出現不忍言之事,對否?”
寧太后姣好的面容上浮現一抹復雜的情緒。
她知道厲天潤將矛頭指向兩位宰相,是要給她和天子留一份體面。
薛南亭稍稍沉默,隨即點頭道:“既然國公開誠布公,南亭亦不做誑語,確實有此擔心。”
許佐更加直白地說道:“如今淮安郡王身負驚世之功,手握雄兵二十萬,地位已至人臣之極。放眼當下,朝廷能夠制約他的地方已經不多,一者是當年高宗皇帝留下的提攜之情,二者是方才國公所言的君臣大義,三者便是由朝廷供應給大軍的軍餉糧草。縱觀煌煌青史,前兩者終究失于人心難測,只有軍需后勤能夠勉強起到一些效果,國公戎馬一生當知其中關節。”
“這個我自然知道。”
厲天潤聽到他們如此坦誠的話語,其實也有些欣慰,繼而道:“今日先不聊這些,我想說一說齊景兩國之間的大局。”
此言一出,不光寧太后和兩位宰相肅然以待,連李道明都悄悄坐直身體洗耳恭聽。
這兩天關于陸沉繼續進兵的奏請,朝中始終沒有形成決議,其實不能完全歸咎于寧太后和兩位宰相心懷猜疑。
他們只是覺得局勢一片大好,對于戰爭和邊疆軍事沒有一個高屋建瓴的判斷,而陸沉、蕭望之、張旭和陳瀾鈺等人皆在江北,朝中能說上話的武勛只有李景達和沈玉來。
哪怕拋開李景達的政治立場,寧太后也不太相信他的戰略眼光。
沈玉來固然忠心可嘉,卻一輩子沒有去過邊疆領兵。
因此寧太后和兩位宰相商議幾次,都覺得暫緩進軍應該沒有問題,只是擔心陸沉會因此大發雷霆,所以遲遲沒有定論。
厲天潤輕聲問道:“陛下可知,大齊近六十年來何時最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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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太后想了想答道:“今年初春景國皇帝以舉國之力南下,我朝稍有不慎便會山河傾覆。”
“不,在臣看來是二十年前河洛失陷之時。”
厲天潤搖了搖頭,緩緩道:“今年景軍固然來勢洶洶,其實景帝心里清楚,他不可能一戰定天下,因為我朝君臣一心眾志成城,即便丟掉定州和靖州,我軍必能守住平陽城和淮州全境。景帝只是想壓制我朝向上之勢,從而穩住景國在江北的統治。一個團結又堅韌的大齊,一個有著江南十三州全力支持的大齊,不可能被景軍滅亡,哪怕沒有陸沉和那些新式火器,我朝也能堅守至少三十年。”
寧太后聽得連連點頭。
厲天潤繼續說道:“二十年前則不同,成宗皇帝和幾位親王死于宮中大火,朝廷癱瘓,官府惶惶,匪禍橫生,蒼生離亂,那是大齊最脆弱的時候。景帝和慶聿恭這輩子第一個重大失誤,便是想著先內后外,他們覺得反正已經占據江北那么多疆域,不如休養生息徐徐圖之。這一歇就是二十年,浪費了那批景軍最巔峰的狀態,給了我朝最寶貴的舔舐傷口的時間。”
說到最后,他已經顯得十分疲憊。
厲良玉心中不安,卻不敢開口相勸。
許佐沉吟道:“國公之意,打蛇不死必受其害?”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厲天潤輕嘆一聲,繼而道:“景國與我大齊不同。他們立國至今不到四十年,前后僅兩任帝王,再往前乃蠻夷部族,并不存在君君臣臣的固有觀念。如今景帝殞命沙場,可以預見景國會生內亂,短則一年半載,長則三五年,最后肯定會有人脫穎而出,成為景廉一族新的主宰。這段時間對方最虛弱,我軍不會遭遇太強的抵抗,所以陸沉才會決定一鼓作氣。”
“等到景國內部穩定下來,當權者為了進一步贏得人心,他唯一的選擇就是針對我朝。陛下,當年楊光遠楊大帥天縱奇才,面對景軍依然只能采取守勢,為何?不是他養寇自重亦或能力不濟,而是越往北越適合景軍騎兵縱橫馳騁,我朝大多步卒,兩條腿如何跑得過敵人四條腿?所以在河洛以南,我軍能夠利用地形抵消景軍的機動優勢,而在河洛以北,景軍天然占據戰爭的主動權。”
“一如我先前所言,當年景帝犯下一個致命的錯誤,給了我朝重整旗鼓的機會,如今我們怎能重蹈覆轍呢?”
厲天潤說完之后轉頭看向厲良玉,后者連忙將準備好的參茶遞上。
注意到這個細節,寧太后心生不忍,卻也知道這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終究沒有多言。
薛南亭細細思忖片刻,開口說道:“國公此乃金玉良言,不過如今淮安郡王手握新式火器,一戰覆滅景軍玄甲龍騎,理當能徹底扭轉齊景軍力的差距,足以抹平敵軍騎兵在北方平原上的優勢。”
“薛相,戰爭從來不會這么簡單。”
厲天潤語調平和,耐心地說道:“一者,火器之利在于出其不意。雷澤平原一戰,陸沉籌謀良久,先是任由幾路景軍困住我軍各處守軍,營造出被迫迎戰的局勢,然后在戰場上通過各種引誘,才讓景帝決心畢其功于一役,輕重騎兵同時發起進攻,給了我軍火器營以逸待勞的機會。以后景軍必然會注意這一點,不會硬著頭皮往我軍的火器上撞。”
眾人若有所思。
厲天潤繼續說道:“二者,如果將時間拖長,任由景軍盤踞江北大地,難道對方就不知道利用火器之威?古往今來,輕敵乃敗亡之因,景廉人如今已經熟練掌握攻城之法,焉知他們不會以火器對火器?薛相,許相,下面的官員可以被勝利蒙蔽雙眼,二位乃當朝宰執,切不可飄飄然如臨云端,重蹈前人覆轍啊!”
薛南亭和許佐悚然一驚,不約而同地面露愧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