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2章960三十功名塵與土
大齊永寧元年,十二月。
臨近年關,捷報頻傳。
在陸沉于雍丘城舉行完誓師大會之后,齊軍兵分三路同時北上,以令人震驚的速度接連收復新平、考城、袁武、魯山、昌邑、棲鳳、新溪、平輿、保興等地。
沿路除了少數幾支負隅頑抗的景軍被齊軍碾為齏粉,余者無不望風而逃。
二十三日,陸沉親率的中路軍火器營以破軍炮轟開桐柏城的南門,妄圖死守的八千余景軍被全殲。
至此宣告著景軍在河洛以南的防區全線崩塌。
這是二十年來大齊軍人第一次踏足這座重鎮。
城內的士紳百姓緊張又害怕地等待著命運的降臨,很快他們就發現這支齊軍和想象中的虎狼不太一樣,他們入城之后不說秋毫無犯,至少沒有出現那種惡性的擾民事件。
而且很快就有軍法隊在城內各處張貼告示,凡齊軍將士擾民者定會按照軍法從嚴從重處理,城內百姓隨時都可向遍布各坊的軍法隊舉報,與此同時還歡迎百姓們檢舉城內的貪官污吏和土豪惡霸,尤其是那些勾結景廉人欺壓齊人的逆賊。
一場轟轟烈烈的清算運動就此展開。
隨著大量賣國賊以及不法權貴被公審和殺頭,大齊軍隊迅速贏得當地百姓們的支持,而這樣的畫面不止在桐柏城內出現,各路齊軍遵行陸沉的帥令,每收復一地就及時展開一次清算。
辦法雖然粗暴卻有效,讓民心以極快的速度穩定下來,并且漸漸朝著陸沉和齊軍偏移。
臨時帥府之內,陸沉處理完數十件軍務,又和麾下將帥簡略商議接下來的進軍部署,接著便腳步匆匆地趕往后堂。
林溪和洛九九見到他進來,同時站了起來。
陸沉看了一眼隔斷里間的屏風,輕聲問道:“冰雪怎么樣了?”
林溪道:“很難過,只說想一個人靜靜,所以我們就出來了。”
陸沉聞言便往里面走。
“夫君。”
林溪喊住他,低聲道:“多陪陪她,我和九九去準備祭拜用的物事。”
“好。”
陸沉眼中多了一抹暖色,旋即邁步走進里間。
屋內陳設古樸清雅,這座宅邸乃是城內一位大戶主動騰出來充作臨時帥府,能夠奉承陸沉足以讓他喜出望外,府內家私更是換了一個遍。
窗前大案之旁,一抹身影蜷縮在太師椅上。
她怔怔地望著前方,雙腿縮于身前,雙手抱著膝蓋。
屋內溫暖如春,但她身上卻透著濃濃的寒意,絲毫不見平日的爽利陽光。
陸沉心中暗嘆一聲,視線在桌上那份公文稍作停留,然后邁步走到太師椅旁,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掌。
她轉過頭來,眼眶紅腫,臉上的淚痕清晰可見。
“冰雪……”
陸沉心里同樣很不好受,厲天潤對他雖然不像蕭望之那般毫無保留,但也是他成長路上極其重要的恩師,更何況他還將厲冰雪許配給陸沉,這不僅讓有情人終成眷屬,更是將那份沉甸甸的政治遺產交到陸沉手中。
哪怕拋開這些,單從一個純粹的軍人來看,厲天潤完全當得起楷模二字,陸沉又怎會沒有敬意?怎會不為他的離世感到痛心?
厲冰雪依偎在他的身前,哀聲道:“去年離京的時候,父親便對我說過,他會等到我朝大軍擊敗景帝那一天,否則他死都不會瞑目。父親還說,我如今不光是你的妻子,還是厲家在軍中的旗幟,即便他離世了,只要戰事還在進行,我就不能回京奔喪,因為國始終大于家。”
陸沉一只手握著她的手,另一只手攬著她的肩膀,感覺到她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心中愈發憐惜。
“我知道父親的身體很不好,他一直是強撐著一口氣,就為看到大齊在戰場上取得決定性的勝利。之前在家的時候,看著父親被病痛折磨得有苦難言,我心里就和刀割一樣。父親從來不說,但我知道他這幾年過得有多痛苦,我……”
她后面的話沒有說下去,但陸沉明白那些未盡之言。
他將厲冰雪抱得更緊一些,緩緩道:“我覺得對于岳丈來說,身體上的病痛固然煎熬,他真正擔心的卻是我們這些年輕人無法支撐局勢,擔心我們會被強敵擊敗,擔心他們老一輩這二十年的心血付之東流,所以他才會一直苦苦堅持。在收到捷報的那一天,我相信岳丈心里很欣慰很高興,他絕對不是帶著遺憾離開人世。”
“嗯。”
厲冰雪輕輕吸了吸鼻子,道:“父親性情堅韌卻不偏執,他走得時候肯定很安詳,只是……只是我不能送他最后一程,我心里很難過。”
“我知道,我和你的感受一樣。”
陸沉輕撫厲冰雪的肩膀,喟然道:“原本我想讓你回一趟京城,但是考慮到你的身體還沒有恢復,如果又要千里奔波,我擔心這會雪上加霜。”
距離雷澤平原那場大戰還沒到一個月,厲冰雪當時在戰場上拼到油盡燈枯的地步,這二十多天一直在隨軍休養。
厲冰雪一聲嘆息。
陸沉寬慰道:“岳丈不會怪你,相反他只會為你感到驕傲,因為如果沒有你和飛羽軍將士的舍命拼殺,我們就沒辦法誘使景帝上鉤,也就無法取得那場決定性的大捷。”
厲冰雪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也知道軍中沒有戴孝奔喪的規矩,她身為陸沉的妻子、飛羽軍主將,更要做好這個表率。
然而父親離世,悲痛終究難消。
好在陸沉陪在她身旁溫言開解,讓她頗感熨帖。
良久過后,厲冰雪微微抬頭看著陸沉,遲疑道:“夫君,朝廷對父親的追封會不會讓你為難?”
“為何這樣說?”
“朝廷追贈父親為忠義郡王,又加謚忠武,我總覺得這兩項恩榮另有玄機。”
陸沉稍稍沉默。
在他的一位正妃和三位側妃之中,林溪和洛九九對大齊朝廷幾乎沒有任何好感可言,無論七星幫還是沙州各部都是看在陸沉的份上,才會和大齊站在一起。
王初瓏更不用多說,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從陸沉的利益出發,如今就連陸沉本人都不是非常清楚,王初瓏幫他在南邊做了多少安排。
唯有厲冰雪因為家世和自身經歷的影響,尤其是厲天潤的言傳身教,一直以來對朝廷都有一份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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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不急不緩地說道:“忠義郡王和忠武謚號都是對岳丈這一生付出的褒獎和贊美,沒有任何不妥之處,你莫要多想。”
厲冰雪搖頭道:“可是我覺得朝廷特意突出這個忠字,是想在你身上加一道束縛。如今你手握大齊軍權,又有收復河山的蓋世之功,朝廷中那些人肯定會懷疑你有不臣之心。如果將來……難保不會有人用父親的爵位和封謚來攻訐你。”
“將來如何呢?”
陸沉半蹲下來,面帶微笑地看著她。
厲冰雪不喜拐彎抹角,索性直白地問道:“你會取而代之嗎?”
陸沉臉上的笑容愈發醇厚。
厲冰雪不解地看著他。
陸沉道:“我原以為你不會考慮這些問題。”
“小瞧人。”
厲冰雪抬手在他額頭上輕輕點了一下,輕聲道:“在這些事情上,我肯定比不上初瓏姐姐,但我好歹見識過朝堂上的波詭云譎,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你是不是以為我只會陷陣殺敵,除此之外便是一竅不通?”
“怎么會呢。”
陸沉一笑帶過,繼而問道:“如果我會取而代之,你會怎么看我?”
“你呀……”
厲冰雪反握住他的手,毫不遲疑地說道:“我是你的妻子,無論你要做什么,我都會跟著你走。你若要做大齊的忠臣,我便安安心心地帶兵打仗驅除外敵。你若要造反稱帝,我就會幫你殺死那些阻攔你的人。至于后果是什么,這不是我會擔心的事情,總而言之你我夫妻一體同生共死。”
陸沉笑吟吟地看著她,然后站起身來,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其實這世上大部分人,包括朝中一些重臣,他們都誤會了岳丈。”
陸沉抱著厲冰雪來到床邊,讓她坐在邊緣,繼續說道:“岳丈之忠并非是對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而是忠于這片遼闊大地上的億萬子民,他不忍黎民蒼生陷于異族鐵騎蹂躪,所以才會三十年如一日,幾近奉獻畢生的心血。岳丈如此,蕭叔亦如此,而我也是如此。”
厲冰雪點頭道:“我明白了。”
陸沉取來鞋子要幫她穿上,厲冰雪固然性情爽利,此刻也不禁為難地推辭道:“我自己來。”
“你剛才不是說過夫妻一體,這點小事算什么?”
陸沉抬頭看著她,認真地說道:“穿上鞋,我們一起去祭奠岳丈。”
厲冰雪定定地看著他,清淚奪眶而出,但是與之前的悲痛哀戚相比,此刻她的臉上多了幾分得遇良人的感懷。
片刻過后,庭院之中。
陸沉面南而立,厲冰雪站在他身邊,林溪和洛九九分立左右。
四人叩拜遙祭。
冬日寒風之中,陸沉默念道:“岳丈,我會堅定不移地完成你的遺愿,驅除外敵滅掉景國,還黎民蒼生一個海晏河清的人間。”
十二月二十八日,大齊北伐軍四路并進。
會師河洛城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