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2章970兩心知
郡王府,花廳。
十位年紀在二十五歲到四十余歲不等的男子神情各異地坐著。
將時間退回到五年以前,他們在這座河洛城里可謂身份尊貴,除去皇宮和卓園等少數幾處特殊所在,這些人在其他任何高門大宅都是座上賓。
因為他們都出身于翟林王氏。
雖然當年王家是被迫臣服于景軍的刀鋒之下,但是依靠本宗十五房在江北的深厚根基,王家很快就成為景廉人非常器重的勢力之一,家主王安更成為燕國的宰相。
在那十來年里,王氏子弟只要不惹到景廉人,在江北各地便是橫行無忌。
后來王安決定痛改前非重歸大齊,在王初瓏和陸沉建立密切的關系后,他果斷動手將河洛城內的景軍守將以及依附他們的權貴殺得七七八八,然后直接逃往南方。
然而接下來這幾年對于王家子弟來說格外煎熬。
他們客居廣陵,平時連大門都不能出,無論是縱情聲色的紈绔子弟,還是飽讀詩書的有志族人,皆被困在方寸天地之間。
在陸沉和王初瓏成親之后,王氏子弟原本以為守得云開見月明,終于可以仰仗王初瓏的身份過上當初那般悠閑尊貴的生活,但是他們沒想到自身的處境竟然沒有任何好轉,反而更加壓抑。
莫說在外橫行霸道,就連想入仕做事都沒有可能。
即便翟林王氏家規森嚴,也擋不住那些族人怨聲載道,甚至有人將這份怨望指向王初瓏。
雖說出嫁之女猶如潑出去的水,但是像她這樣完全不體恤娘家人的女子,實在是亙古罕見。
若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們肯定早就鼓噪生事,哪怕迫于陸沉的權勢不敢鬧騰,腹誹卻是日益增多。
這次齊軍收復河洛,王初瓏帶著女兒北上,特意從族中選出十位具備真才實學的族人同行。
“七叔,堂妹她究竟是什么想法?”
長久的沉默之中,坐在右首第三位的年輕人忍不住開口詢問。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四旬男子先是看了一眼門外,繼而斥道:“什么堂妹?她是郡王側妃,你瞎喊什么?”
年輕人名叫王翰,表字子羽,時年二十九歲,從小便有神童之名,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他除了學識淵博,另外還頗通庶務,十七歲便開始打理一部分族中產業,二十歲便幫王安處理一些官面上的事務。
唯一可惜的是他之前沒有機會參加齊國的科舉,這兩年又被困在廣陵城內,因此在如今的大齊治下只是一介白身。
因為這種特殊的經歷,他心中的傲氣不減反增,此刻不禁冷笑道:“小侄當然知道她是側妃,只不知她是否還記得自己姓王。”
四旬男子皺眉道:“子羽,你平時是個聰明人,今日為何如同撞邪?你自己作死不要緊,莫要連累旁人!”
這句話自然很重,王翰臉色微變,終究還是不敢繼續頂撞長輩。
“翰三哥不必擔心,我始終記得自己出身于翟林王氏。”
一道平靜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緊接著王初瓏身著常服邁步而入。
錦書緊隨其后,眼中的怒意顯露無疑。
若非怕王初瓏著惱,她定然會鼓起勇氣斥責王翰一番。
廳內十人顯然吃了一驚,連忙起身行禮道:“拜見側妃!”
王初瓏面色如常,來到那位四旬男子面前,淡然道:“七叔,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
她口中的七叔名叫王衡,字蘊聲,時年四十三歲,曾任燕國河南路同知,對于官場上的門道十分熟稔。
然而這位老官僚此刻發現自己竟然判斷不出王初瓏內心的喜怒,只得汗顏道:“側妃勿惱,子羽他并非有意唐突,想來是一時口不擇言,還乞寬宥。”
“無妨。”
王初瓏似乎不想糾纏此事,看向眾人道:“諸位請坐。”
“謝側妃。”
眾人齊聲應下。
不論心中對王初瓏有何怨念,這些王氏子弟都懂得國禮大于家禮的道理,此刻的言行挑不出任何毛病。
王初瓏坐在主位上,看著這十位和她血脈相連的族人,視線最后停在王翰臉上,不緊不慢地說道:“翰三哥,當初我尚未出閣之時,你對我關照有加,時常不辭辛勞幫我搜尋那些珍貴的孤本典籍,這些事情我都記在心里,并未忘卻。”
在王初瓏進來的那一刻,王翰心中那根弦便已繃緊。
所謂居移氣養移體,如今的王初瓏不再是當年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女子,而是手握權柄的郡王側妃,長期發號施令讓她的氣度變得頗為沉凝,看似風輕云淡,實則給這十人帶來極大的心理壓力。
此刻他不禁勉強笑道:“只是舉手之勞,當不起側妃掛懷于心。”
“提及此事,是想說明我并非絕情絕義之人。”
王初瓏話鋒一轉,直入正題:“我知道這三年以來族中有很多非議,大家被困在囚籠之中,既不能像當初在景廉人手下那般恣意瀟灑,也不能施展胸中抱負,很多人只能醉酒度日。七叔、翰三哥還有你們,雖然要比其他族人冷靜一些,但心中肯定也充滿郁卒之氣。不過今日我要告訴你們,讓王氏子弟修身養性的決定,與王爺和我無關,乃是叔父親自定下的規矩。”
眾人愣住。
王衡艱難地問道:“為何不曾聽家主提過?”
王初瓏坦然道:“叔父遠在江南,他擔心僅僅是一條規矩壓不住那么多族人,于是便假借王爺和我的名義。當然,我支持叔父這樣做,你們可知道緣由?”
王翰終究按捺不住心中的躁郁,低聲道:“側妃是擔心王家子弟若大批出仕,難免會引起王爺的忌憚,進而影響你在王府——”
“王子羽,你放肆!”
王衡身為此間年齡最大的長輩,立刻出聲喝斷,同時滿心不解這個歷來機敏的晚輩為何今日如此失態。
“七叔稍安勿躁。”
王初瓏面色不變,她清冷的目光落在王翰臉上,淡淡道:“翰三哥,我且問你,翟林王氏為何能傳承千年之久?”
王翰答道:“忠孝節義,人倫綱常,修仁養德,以立其業。”
“你說的沒錯,這是王氏祖訓,千百年來無數族人恪守其道,方能代代相傳香火永繼。”
王初瓏隨即稍稍提高語調,正色道:“但是你們似乎忘記了一件事,和以前的那些困境相比,二十多年前的王家才是踏入萬劫不復之地!當王家數千口人拜倒于景廉人的刀鋒之下,賣主求榮的恥辱便烙印在每個王氏子弟的身上!何來忠孝節義?何來人倫綱常?談何仁德?談何立業?”
這番話一經出口,王翰面色發白,其他人無不羞愧地低下頭。
王初瓏從一臉同仇敵愾的錦書手中接過茶盞,淺淺飲了一口,繼而道:“誠然,當時涇河防線被破,王家來不及逃難,不屈從景廉人就會身死族滅,但這不代表我們是對的,世人更不會輕易理解。所以叔父才會抓住唯一的機會撥亂反正,才會讓所有族人老老實實夾著尾巴做人,等到合適的時機再為國效命,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減輕旁人的抵觸。”
“但是叔父顯然不曾料到,過去十幾年在偽燕的榮華富貴迷住了你們的眼睛,居然還幻想能像當初一樣橫行無忌,你們以為朝中的御史是吃干飯的?你們是否知道叔父這幾年在朝中小心謹慎到什么程度?你們以為我嫁給了王爺,王家就能青云直上大權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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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王爺光復河山盡收失地,你們便覺得機會來了,甚至還想著王爺會求到你們頭上,畢竟江北各地官員缺額甚多,而你們熟悉江北風土人情,自然會成為王爺眼中的香餑餑。”
“虧你們一個個學富五車人情練達,連自己的處境都看不明白,可見圣賢書讀得再多,終究是囫圇吞棗,知其意不知其義!”
王初瓏將茶盞放在桌上,極其失望地說道:“我原本以為你們與其他族人不同,現在看來是我錯信于人。罷了,翟林王氏耕讀傳家,沉寂一二百年并非壞事。我會奏明王爺,允許你們返回翟林老家,從此以后安生度日吧。無論如何,你們是我的親人,看在我的面上,王爺總會護住王氏門楣,不至于讓人上門欺辱。”
王衡等十人不論年紀大小,此刻盡皆冷汗直流,悉數站起躬身道:“請側妃息怒。”
王翰無比愧疚且畏懼地說道:“側妃,是小人言行無狀,與七叔他們無關。小人知道錯了,往后閉門讀書,終身不再離開翟林一步,還請側妃開恩于其他人。”
錦書看著這一幕覺得格外解氣,然而王初瓏眼底深處閃過一抹苦澀。
如果不是為了往后家宅安寧,她又何必做到這一步?
要知道這些都是她從小到大頗為親近的族人,王衡對她更是如親生女兒一般關愛。
但是防患于未然總好過亡羊補牢,現在讓他們徹底清醒過來,他們以后才能在陸沉麾下待得長久。
就在王初瓏準備再添一把火的時候,門外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夫人,都是一家人,何必動怒?”
王初瓏怔住。
不是說好了今日他不出面么?
陸沉面帶微笑地走進來,王衡等人連忙行禮道:“參見王爺!”
“免了。”
陸沉停步,看著他們說道:“其實我一直很想見見你們,只是這幾年實在太忙,所以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既然都是一家人,那么我就開門見山吧,方才側妃的話確實有些重,但我希望你們明白,她是把你們當做真正的親人才會這般坦誠直接,否則她根本不需要動怒,你們可不要辜負她的良苦用心。”
他微微一頓,似笑非笑道:“不然我會找你們的麻煩。”
“小人豈敢!”
王衡代表眾人說道:“側妃關愛信重之意,我等定然銘記于心。”
“那就好。”
陸沉點頭道:“我很欣賞諸位的才干,正好明日城里有一件大事要處置,諸位不妨旁觀。等此事完結,諸位若仍舊愿意出山助我一臂之力,我保證不會虧待大家。”
眾人此刻哪里還有半分不忿,齊聲應道:“謝王爺賞識!”
陸沉向對面的妻子望去,眼中笑意真誠。
王初瓏瞬間便讀懂了他的心思。
其實她很清楚陸沉這幾年為何要閑置王氏子弟,她也不覺得這樣做有何不妥。
縱觀煌煌青史,像陸沉這種身份的大人物,若處理不好姻親的問題,早晚必生大亂。
來到河洛之后,王初瓏愈發肯定自己的推斷,丈夫確實是在為這件事煩心。
不過此刻他眼神清明,顯然是做出了一個決斷——他相信自己的妻子,并且不會讓她獨自承擔來自娘家親人的壓力。
一念及此,王初瓏只覺心中酥酥,既難過又喜悅。
等王家眾人行禮告退,錦書也乖巧地退下。
王初瓏轉過身去,拿起帕子悄然擦拭眼角。
陸沉走上前來,將她擁入懷中。
靜靜相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