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國,大都。
攝政王府,西苑。
慶聿懷瑾身著常服邁步而入,侍女們連忙畢恭畢敬地行禮。
她來到正房外間,先和面容哀戚的長嫂談了一陣,安撫好她的情緒之后,繞過屏風走進里間臥室。
床上半躺著一名面色慘白的男人,正是歷經千辛萬苦、帶傷艱難穿過十萬大山、跋涉數千里逃回來的慶聿忠望。
當滅骨地麾下騎兵在涇河北岸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瘦得皮包骨頭,身上多處傷口到了危及性命的程度。
滅骨地讓隨軍郎中立刻進行搶救,一邊派快馬往大都送信,一邊用最好的馬車將慶聿忠望送回來。
然后便是兩個多月的救治,慶聿忠望大部分時間處于昏迷狀態,隔一兩天會清醒大半個時辰,基本是靠藥湯和流食維持生命。
按照幾位名醫的診斷,他的身體受損嚴重,即便能康復也會影響壽數。
慶聿懷瑾先是打量著屋內的陳設,然后自己搬來一張交椅坐在床邊。
慶聿忠望靠在軟枕上,注意到她的動作,便問道:“怎么了?”
“看看府里那些人用不用心,要是有這種蠢人趁早攆出去。”.
慶聿懷瑾的回答簡單直接,完全沒有遮掩。
慶聿忠望心里感到幾許熨帖。
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
論理他身為慶聿恭的長子,理所應當成為下一任慶聿氏之主,但是在過去幾年里,他和慶聿恭是景帝嚴密監視的對象,再加上他必須要隨軍出征,因此慶聿恭只能逐步將底牌交到慶聿懷瑾手中。
經過那個極其關鍵的宮變之夜,慶聿懷瑾已經得到慶聿氏明暗勢力、陀滿烏魯等虎將和其他五大姓的一致認可,而在過去大半年的時間里,慶聿懷瑾作為大景攝政王,利用平定國內動亂和調整朝堂的機會,已將權力牢牢掌握在手中。
如今即便慶聿忠望回來,他只有一個慶聿恭長子的身份,顯然無法撼動這樣的局面。
也有一些人在暗中窺伺,期盼出現兄妹相爭的戲碼。
慶聿忠望對此心知肚明,他微笑道:“其實讓人誤會不是一件壞事。”
慶聿懷瑾早已今非昔比,沉吟道:“兄長是想引蛇出洞?”
“你嫂嫂這幾天絮絮叨叨個沒完,雖然聽著確實有些煩人,但也讓我大略清楚如今朝野上下的局勢。”
慶聿忠望稍稍調整了一下姿勢,繼續說道:“阿里合氏的殘余勢力已經不足為懼,你讓滅骨地對付他們可謂手到擒來。朝中那些文臣也不是麻煩,你拉攏一批打壓一批,讓他們一邊辦事一邊內斗,就足以控住他們脖子上的繩套。真正有些麻煩的是溫古孫和獨吉,他們身后的回特氏和輝羅氏不會那么安分的,我聽你嫂嫂說,這兩家的族人如今在城內無比飛揚跋扈?”
“嗯。”
慶聿懷瑾面色如常,平靜地說道:“就在前天下午,溫古孫的次子鄂昌打斷了趙思文長孫的一條腿,起因是他當街羞辱一名七品京官,趙思文的長孫看不過去說了幾句公道話。”
尚書令趙思文乃是三朝老臣,姑且不論其人品行如何,朝中文官至少有一半受過他的提攜。
換做景帝在時,那些景廉貴族即便瞧不上擁有齊人血脈的文臣,卻也不敢如此囂張。
慶聿忠望好奇地問道:“那你是如何處置的?”
“還能怎么處置?”
慶聿懷瑾眸中泛起幾分譏諷,淡淡道:“溫古孫如今在南邊領兵防備齊軍,他又最是疼愛這個次子,總不能直接把鄂昌的腿也打斷。我讓徒單將鄂昌帶到宮中,當著趙思文的面狠狠罵了他一頓,然后罰他在府中自省半年。”
“這樣就足夠了。”
慶聿忠望疼惜地看著妹妹清瘦的面龐,輕聲道:“別著急,等這些人鬧到天怒人怨的時候,你再出手將他們一網打盡。”
“兄長不必擔心,我自能料理這些人。”
慶聿懷瑾微微一頓,又解釋道:“兄長,我只是希望你盡快養好身體,然后再出來做事,我準備到時候讓你——”
“懷瑾。”
慶聿忠望打斷她的話頭,看著她的雙眼問道:“從小到大,我對你如何?”
“極好。”
慶聿懷瑾沒有絲毫猶豫。
她從小就生活在一個極其幸福的環境里,即便拋開外面的影響,慶聿恭對她視若掌上明珠,慶聿忠望更是對她百般關愛,而且她能感受到兄長二十年如一日的真心,絕非假模假樣的敷衍了事。
“有你這兩個字,我就心滿意足了。”
慶聿忠望輕輕一笑,繼而道:“我的身體狀況我自己清楚,之前在戰場上就受了不少重傷,后續幾千里逃亡更受盡摧殘,不說變成一個廢人,終究沒有足夠的精力操持大事。往后我肯定會幫你,因為你是我們慶聿家的未來,更是我唯一的妹妹。但是你要記住,既然你已經走到這個位置,就要將權力牢牢握在手心里,不要給其他任何人窺伺的機會,哪怕那個人是你的親哥哥。”
聽到這番話,慶聿懷瑾一直沉靜的面龐上終于浮現一抹悵惘。
慶聿忠望認真地說道:“答應我。”
長久的沉默之后,慶聿懷瑾點頭道:“好。”
“其實……你不用背負太大的壓力,至少我不會站在你的對立面。”
慶聿忠望輕嘆一聲,緩緩道:“我答應過父王,一定會竭盡所能保護你。”
此刻他終于不再掩飾眼中的傷感。
那一路數千里逃亡,尤其是十萬大山中層出不窮的兇險,再加上慶聿恭為了給他創造一線生機因而深陷絕境的身影,成為他心里揮之不去的悲痛。
生理和心理的雙重煎熬,讓曾經身軀魁梧的慶聿忠望枯瘦如柴,如果不是慶聿恭的囑托讓他無法放棄,若非他還想盡到慶聿氏長子的職責,或許他早已離開這個人世。
看著慶聿忠望那抹勉強擠出來的微笑,慶聿懷瑾這大半年來已經封凍的內心終于有了一絲暖意。
她輕聲說道:“兄長,跟我說說平陽之戰吧。”
“嗯。”
慶聿忠望不急不緩地講述著,從他們的父親接受西路軍主帥一職開始,到前半段景軍勢如破竹直逼平陽城下,再到慶聿恭和蕭望之連續三場驚天動地的較量,再到金沙城里那個寒風呼嘯的夜晚。
最后一幕便是慶聿恭深陷齊軍陣中,慶聿忠望在一部分忠心親衛的保護下逃離戰場。
他的聲音很平靜,然而語調中蘊含的悲傷猶如濃墨一般。
“懷瑾,父王希望你不要太難過,他為你感到驕傲。”
慶聿忠望最后這句話徹底擊穿慶聿懷瑾的心防,但是她沒有哭泣沒有流淚,或許在宮變之后的那個夜晚,她這一生的眼淚便已流干。
她只是輕聲但又堅定地說道:“我不會讓他失望。”
慶聿忠望有些費力地抬起手,在她額頭上輕輕碰了一下,而慶聿懷瑾主動前傾,一如很多年前兄妹二人嬉鬧時的默契。
“兄長,你好好歇息,讓嫂嫂不必擔心,我會安排好所有事情。”
“好,你要照顧好自己,莫要太勞累。”
慶聿懷瑾應下,隨即起身向外走去。
來到前宅正廳,她臉上已經看不到任何傷感落寞之色。
廳內除了數名慶聿氏的骨干,還有一個極其謙卑恭敬的中年男人。
慶聿懷瑾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淡淡道:“王師道,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這句話用在你身上可謂恰如其分。”
中年男人正是曾經燕國察事廳之首王師道,當年王安利用壽宴設下殺局,他是當場唯一逃出生天的幸運兒,后來因為養傷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后被慶聿恭打發到慶聿懷瑾手下做事。
經過這么多年的曲折坎坷,王師道早已熄了心中那點可笑的念想,他也明白自己不具備攪動風云的資格,尤其是在景廉人勢力的核心區域,他只有一心一意地幫慶聿懷瑾做事,發揮自己在陰詭層面的能力,才能繼續安穩地活著。
王師道躬身道:“承蒙殿下仁德,小人才能茍活于世。”
“這件事辦得還不錯。”
慶聿懷瑾微微頷首,又問道:“人都已經安置妥當了?”
“遵照殿下的旨意,作坊設在西郊寧山北麓,小人從國內各地搜羅到五百余名工匠,其中有一百二十余人擅長火藥的制作,余者是根據殿下的要求,找來的擅長各種工藝的匠人。”
王師道依舊佝僂著身軀,繼續說道:“按照術不列將軍以及那些參加過雷澤之戰的將士的描繪,工匠們已經開始研究齊軍所用之火槍和火炮。”
“很好。”
慶聿懷瑾邁步向外走去,道:“走吧,隨本王去西郊看一看,這些人肩負重任,不可慢待了他們。”
眾人齊聲應道:“是,殿下。”
片刻過后,千余精騎離開王府,緩行于城內正街。
慶聿懷瑾望著街道兩旁逐漸變得熱鬧起來的景象,腦海中閃過這大半年來一幕幕鐵與血交織的畫面。
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天幕。
陽光明媚,碧空如洗。
這人間,萬物生長,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