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下去。”
寧太后平復情緒之后的這句話讓苑玉吉和若嵐莫名緊張起來。
見他們面露遲疑,寧太后淡淡道:“苑玉吉,哀家不希望有任何人聽見接下來的談話,包括你們二人在內。”
苑玉吉和若嵐心中一凜,作為太后身邊最親近的人,他們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于是躬身道:“是,陛下。”
秦正從始至終沒有插話。
待二人退下之后,寧太后仿佛下定決心,緩緩道:“秦卿,哀家知道過去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李文正公和你對天家頗為失望,那個時候哀家雖為皇后卻無力改變,只能稍作規勸,終究于事無補,今日——”
她站起身來,福禮道:“哀家代先帝向你賠罪。”
秦正面色微變。
雖然他不至于因此方寸大亂,但是數十年堅守的君臣綱常促使他起身讓開,喟然道:“陛下,不必如此,老臣安敢受之。”
“哀家讓他們二人退下,便是不想讓你誤會,以為哀家是要以此相逼。”
寧太后似乎放下心頭那塊巨石,輕聲道:“當初先帝做過幾件錯事,比如他和韓忠杰私下商議,將大殿下裹挾進那場叛亂,以及對秦卿的打壓和對淮安郡王的猜忌,這些事情哀家都知道。不論秦卿相信與否,哀家都曾規勸過先帝,只是收效甚微。現在回想,哀家確實沒有盡到皇后的本分,如果哀家當時做得更好,或許就不會出現后面的亂象。”
“陛下莫要自責。”
秦正稍稍停頓,然后公允地說道:“先帝賓天之后,陛下外抗強敵內修德政,幾無可指摘之處。平心而論,淮安郡王能夠率領大軍在邊疆取得不世之功,離不開一個穩固后方的支持。這兩年朝廷節衣縮食,陛下更是將內府庫幾近掏空,這才保證江北大軍沒有后顧之憂。若無陛下作為表率,若無朝廷上下一心,淮安郡王縱有天縱之才,也無法完成現今這樣的壯舉。”
這當然不是寧太后一個人的功勞。
如果沒有李端十五年如一日的宵衣旰食,特別是生前重創門閥世族的根基,從而給后繼之君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光是朝中的阻力就會讓邊軍寸步難行。
如果沒有以李道彥為首的文臣武將嘔心瀝血,哪怕是景慶山這樣的逆臣都有經界法這樣的貢獻,大齊朝廷根本掏不出幾千萬兩銀子支撐一場綿延數千里的國戰。
但是秦正心里很清楚,古往今來的掌權者未必能成事,要壞事卻不難。
寧太后不僅沒有壞事,相反竭盡全力地給予陸沉支持和信任,這本身就是很難得的胸襟。
或許她唯一沒有想到的便是陸沉一戰摧毀景軍主力,連景帝都命喪沙場,以至于局勢瞬間一發不可收拾。
到了這個時候,尋常意義上的制衡和牽制對陸沉已經很難起到效果。
秦正對這些關節看得很透徹,先前那番話說明他即便遠離京城,依然對朝野上下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這代表他手中還掌握著足夠的力量。
寧太后也知道這一點,但這不是眼下她在意的事情,因此搖頭道:“哀家只是做了應盡的本分。說到底這座江山是李家歷代君王傳下來的,天家本就應該擔負自身的職責,總不能臣子們在力挽狂瀾,天家卻在拖后腿,如此行徑豈不可笑?”
秦正點頭道:“陛下能這樣想,確實很不容易。”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提到不易。
寧太后苦笑一聲,隨即誠懇地說道:“秦卿,先帝縱有一些不是,卻不會做出罔顧人倫的惡行。哀家向你保證,高宗皇帝的病癥并非有人暗中做了手腳,不過哀家也承認,大殿下的亡故確實加重了高宗皇帝的病情。”
“陛下,老臣知道。”
秦正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往下說,繼而略顯悵惘地說道:“老臣在錦麟縣逗留的那段時間,和李老相爺談論過此事,我等的看法大抵相近,先帝縱有奪嫡之心,最多只會算計到大殿下和奉國中尉身上,他沒有任何必要做出弒父這種大逆不道之舉。其實在先帝賓天之后,陸沉便派人送來一封密信,他從李適之口中確定高宗皇帝的離世和陰謀無關。”
寧太后微微一怔。
她沒有想到陸沉會將這個內幕告知秦正。
對于秦正來說,他在兩年前那個特殊的時期保持緘默,一方面是因為李宗本的殺心讓他失望,另一方面則是他懷疑李端之死另有玄機,對他來說其實后者更重要。
如果他沒有離開京城,繼續掌控織經司,李適之不太可能有那個膽量勾連許太后,做出弒君奪權這種事。
但是這不代表他能放下和李端之間將近二十年的君臣情義。
人總是這般復雜。
在寧太后看來,李宗本固然有千般不是,他終究不曾謀害李端,從這一點來說并未越過秦正的底線,所以她才將他召回京城。
原本她沒有絕對的把握能夠讓秦正相信,卻不想陸沉幫她做好了鋪墊。
很難用言語來形容寧太后此刻的心情有多么復雜,她知道陸沉可以不這樣做,讓秦正繼續維持疑惑,從而繼續和天家疏遠。
“唉……”
她喟嘆一聲,黯然道:“到了這個地步,哀家亦不再諱言,淮安郡王是否忠心并不重要,他不可能信任天家。無論哀家怎么說怎么做,在他眼中也都只是緩兵之計。”
“是。”
秦正言簡意賅地應下。
這是一個基本沒有辦法解決的矛盾。
目前雙方還能勉強維持溫和的局勢,那是因為陸沉和寧太后都是顧全大局的人,但是即便陸沉在世時風平浪靜,誰能保證他死后陸家不會被清算?
翻開煌煌青史,無數血淋淋的例子擺在眼前。
“陛下,老臣雖然看起來還能動彈,但其實已經五十六歲了,離下去見高宗皇帝沒有多少日子。”
在寧太后心情沉郁之際,秦正緩緩打開了話匣子:“在接到旨意的時候,老臣便知道陛下的用意,其實老臣本可婉拒,畢竟這把老骨頭也經不起幾次折騰。想來即便老臣告罪留在家鄉,陛下亦不會派人前去鎖拿。”
寧太后點頭道:“哀家不會做出這種事。”
“老臣相信陛下,這幾年大齊在您的治理下越來越好,非老臣不恭,倘若當初先帝能夠聽從陛下的規勸,斷然不會生出不忍言之亂,再者——”
秦正微微一頓,那雙老眼中浮現幾分傷感,輕聲道:“不談先帝如何,您是高宗皇帝親自選定的兒媳婦,天子是高宗皇帝的嫡孫,而老臣此生最大的幸運便是能夠追隨高宗皇帝,所以即便知道此行艱難,老臣還是來了。如今老臣想知道,陛下您心中究竟作何思慮?”
寧太后強忍著心中的苦澀,徐徐道:“哀家雖然臨朝稱制,終究不過是一個婦道人家,最大的期望便是皇帝能夠平安長大,然后繼承他祖父輩的遺志。秦大人,哀家其實很清楚如今的局勢,亦知淮安郡王并非奸佞之臣,但是如你所言,哀家從成為天家媳婦那一刻開始,便肩負著守護皇嗣的責任。”
“這兩年以來,哀家幾乎沒有一晚踏實睡下,不是憂心北方的景國南下便是害怕朝中出現動蕩,戰戰兢兢終日惶惶,唯恐行差踏錯一步,那會對不起大齊億萬子民,對不起高宗皇帝和先帝的托付。”
“哀家見識淺薄,并無才干,更無野心,只是皇帝年幼宗室孱弱,哀家如何能放手不管?”
說到這兒,她凄然一笑,滿是凄苦之色。
這一次秦正陷入長久的沉默。
面前這位執掌權柄的太后其實還很年輕,她面對如此艱難復雜的局面,能夠始終不亂本心,這或許因為她是一位堅強的母親。
秦正緩緩抬起頭,再度問出那個問題:“陛下需要老臣做什么?”
寧太后道:“哀家希望秦卿能夠重掌織經司。現今遷都在即,諸事千頭萬緒,織經司需要秦卿執掌才能發揮全部的實力,從而盡可能降低遷都過程中的損耗。等將來還于舊都,哀家也希望在秦卿的統御下,織經司能夠保護皇城的安危。”
這個回答讓秦正稍感意外。
這一路上他想過很多可能,或許寧太后讓他回京,是想讓織經司對陸沉下手,畢竟這看起來是最容易且不會引起動亂的方式。
似是看出秦正心中所想,寧太后道:“如今江北大軍融為一體,這是因為有淮安郡王坐鎮,倘若他出了意外,那些將帥肯定會各生異心,他們未必有淮安郡王的胸懷,屆時恐怕會陷入兩百年前軍閥混戰、朝廷危在旦夕、天下生靈涂炭的局面,哀家同樣不愿看到這一幕。故此,哀家只想自保,確切來說是保護好年幼的皇帝。”
秦正微微點頭,心中再度泛起一抹感慨。
寧太后勉強一笑,繼續說道:“哀家還有一層用意,秦卿執掌織經司,兩位宰相領袖群臣,你們三人是當年高宗皇帝的臂膀,哀家愿意將天家的安危交到你們手中,如果——”
她迎著秦正的注視,眼中現出決然之意:“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連你們三位都覺得李氏皇族不配坐在龍椅之上,不愿為皇帝再發一言,那么哀家不會再爭了。”
一陣寂然。
秦正沒有給出明確的答復,他緩緩站起身來,躬身道:“老臣領旨,愿掌織經司。”
寧太后沒有再追問他的真實想法,頷首道:“有勞秦卿。”
秦正隨即行禮告退。
寧太后靜坐良久,兩行清淚從她的臉頰上滑落,如珠玉一般墜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