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1003【空負天生八尺軀】

類別: 歷史 | 架空歷史 | 九錫 | 上湯豆苗   作者:上湯豆苗  書名:九錫  更新時間:2025-01-26
 
聽到陸沉這句殺氣凌厲的宣告,孔映冬臉色慘白,再度趔趄在地。

寧太后眉尖蹙起,但是這一次她沒有讓孔映冬起身,也沒有命苑玉吉等宮人將其扶起。

兩位宰相依舊沉默不語,秦正更像是一個隱形人站在角落里。

至于后面進來的五位重臣,除了王安較為平靜,其他四人都顯露出不同程度的緊張和難堪。

出乎他們的意料,陸沉并未繼續對孔映冬喊打喊殺,話鋒一轉道:“自從前年秋天在雷澤平原的戰場上殺死景帝,我就知道很多人恨不得看到我暴斃而亡。我沒有和景帝在戰場上同歸于盡,他們一定覺得十分可惜。”

寧太后嘆道:“秦王何出此言?哀家從未忘記你對大齊的功勞,哀家也相信大部分人都不會忘記。”

“陛下,臣一直深為感激您的信任和器重。”

陸沉微微垂首以示尊敬,繼而坦然道:“臣前些年立了一些功勞,爵封郡王,再加上提督江北軍權,說起來已經算是人臣之極,到了功高難賞的地步。前年臣又誅殺景帝剿滅景軍,收復江北故土,自然會成為很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對臣的態度只會是殺之而后快。他們不一定有這個膽量,但是一定會有這個念頭。”

這次不等寧太后勸說,他便繼續說道:“陛下,臣大抵知道這些人的出發點,有人純粹是因為私心,殺了臣能給他以及他的家族換來幾輩子的榮華富貴。不過也有人是出于忠耿之心,畢竟臣無論如何都算是權臣,在他們看來已經成為朝廷最大的威脅。臣不評價他們的想法是否正確,但是至少比前者要強得多。”

“既然秦王明白這一點,為何不肯稍作讓步?”

薛南亭終于不再沉默。

這位當朝左相腰桿筆直,眼神中正,沒有絲毫懼意。

陸沉卻平靜地回道:“薛相,如果我按照你的想法讓步,我的下場肯定是全家死光。”

此時此刻已經沒人再關注茍延殘喘的孔映冬,眾人只覺得殿內的空氣猶如凝滯,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薛南亭也不再掩飾,直言道:“陛下心懷蒼生,我與許相亦非奸臣,這些年共同經歷這么多風雨,難道秦王連這點信任都不愿給?”

“我相信陛下,也相信兩位宰相,但是我不相信這世道和人心。”

陸沉的回答很簡單,然后再度說出那句話:“早在很多年前,永嘉城里出現關于我身世流言的時候,我便非常明確地告訴自己,我不能成為第二位楊大帥。”

聽到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稱呼,張蒼等人面色一變。

薛南亭搖頭道:“今時不同往日。”

“這話說的沒錯。”

陸沉沒有否認,然后不急不緩地說道:“薛相過目不忘學識淵博,理應比我更清楚當年那樁冤案的細節。成宗昏聵不假,但他剛開始也不敢妄動,因為楊大帥統御涇河防線數十萬大軍。后來隨著一道又一道彈章沒有引起楊大帥的反抗,成宗逐漸知道了楊大帥的底線,于是他越來越過分,最后干脆一道圣旨將楊大帥召回京城,繼而在短短三天之內將其處死。”

薛南亭不由得陷入沉默,因為他知道陸沉這番話的深意。

陸沉環視眾人,最后依舊看著薛南亭說道:“薛相,不管你是否愿意承認,假如我按照你的設想去做,短時間內確實安穩無憂,但是往后的局勢并非你我可以控制。屆時便會有人盯著秦王府、軍中將領乃至各項新政,無論他是想用對付我來做進身之階,還是如這位孔尚書一般妄圖阻礙新政,都會一點點啃噬我的血肉,直到我徹底倒下。”

今天他一改過去半年里的溫和與內斂,讓這些高官重臣見識到他的直白和凌厲。

薛南亭不由得看了依舊沉默的許佐一眼,他想起還在永嘉的時候,兩人那場推心置腹的深談,當時許佐也提到了這一點。

陸沉沒有逼著薛南亭回復,他繼續說道:“過去半年多的時間里,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假如我不過多干涉的話,新政究竟能不能順利推行下去。我很清楚諸位大人心中的憂慮,所以革新司只做了兩件事,第一是制定新政的章程,第二是建立從中樞到地方的監察體系,此外并未插手具體的政務。現在我想請問諸位,這半年多來進展如何?”

一片寂然。

“先說肅清吏治,御史臺至今一共彈劾了一百多位官員,其中有八十三人被罷免問罪。這個人數看似很多,但是請諸位明白一件事,這是集京畿地區、南直隸、江北十州和江南十三州的總數。平均算下來,每一片區域被罷免的官員只有三四人。我真的想象不到,我們大齊的絕大多數官員竟然如此清廉能干,簡直是最大的笑話。”

陸沉轉而看向御史大夫張蒼,冷然道:“張憲臺,這半年多里你只彈劾了三名官員,還都是出身寒門缺少人脈的官員,是不是?”

張蒼再也沒有先前剛入宮時的氣勢,后背不知不覺泛起冷汗,勉強答道:“是,下官并非是有意針對——”

“不必解釋。”

陸沉干脆利落地打斷,然后微諷道:“張憲臺主要負責管理御史們,因此沒有閑暇去搜集證據彈劾官員。只不過據我所知,御史臺內還有不少官員效仿張憲臺,看起來忙碌不休,實際上壓根沒有盡到為官的本分,或許這就是上行下效。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何大齊幅員遼闊官員足有數萬,結果半年多只挖出八十三名蛀蟲,難怪新政推行得如此艱難。”

張蒼嘴唇翕動,滿面難堪。

陸沉似乎是懶得繼續和他辯論,岔開話題道:“再說戶等制,戶部高尚書三天兩頭就去找我倒苦水,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朝廷前幾年施行了經界法,去年又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定下新的田賦政策,為何這戶等制會有那么多阻礙?諸位皆是治政能臣,關于此事可愿教我?”

許佐開口說道:“因為戶等制度損害到所有巨戶世族的利益,這不像之前經界法只是清丈田畝,而是要求這些占有無數良田的世族繳納更多的賦稅,即便他們不敢再和朝廷明著作對,各種陽奉陰違、暗中作梗的手段卻是層出不窮。”

陸沉點頭道:“許相說的沒錯。今日我無意指摘兩位宰相,他們的辛勞我都看在眼里,不論薛相還是許相,對新政的支持都稱得上不遺余力。但是我不得不說,我對朝廷這半年多取得的成果非常失望,肅清吏治也好,戶等制也罷,乃至興辦學堂、厘定商稅、發展工學和農事,每一項都磕磕碰碰,每一項都進展緩慢。”

這會眾人都有些轉不過彎來,搞不清楚這位王爺究竟要做什么。

一開始他們以為陸沉只是惱怒于孔映冬的所作所為,后來陸沉那番話又讓他們的心全都提了起來,以為陸沉終于失去了耐心,意圖用強橫的手段做出非臣之舉。

但是現在看來,陸沉似乎并無那種想法,他在意的仍舊是造福黎民的新政八策。

“至于今歲恩科,若非我提前留了個心眼,讓人查明所有下場舉子的身份,進駐貢院的監察御史昨天及時將甲乙兩榜的名單送過來,我便讓人連夜核對清楚名單上貢士的身份來歷,恐怕就要被這位道貌岸然的禮部尚書蒙騙過去。”

陸沉抬手一指孔映冬,繼而冷聲道:“我現在尚未放權,這些人就敢阻撓新政,若是我退了一步,敢問二位宰相頂得住他們的反撲嗎?”

薛南亭和許佐同時默然。

“我知道很多人暗中咒罵我是禍國權奸,我也知道那些門閥世族巨戶官紳讓人在坊間散布各種流言,所以這半年多來我暗自糾葛,也曾猶豫要不要維持現狀,也曾想盡量避免引起陛下的憂慮,因此我一直沒有過多干涉朝廷各部的運轉。只要你們能讓新政順利地推行下去,能夠真正為大齊的平民百姓謀求一些實惠,讓他們能夠吃飽穿暖,那我可以不插手。”

陸沉看向薛南亭,直白地說道:“既然你們做不到,破不開這些阻撓改革的荊棘,不忍見血不敢殺人,那么就由本王來做!”

薛南亭終于低下了頭。

陸沉面朝寧太后躬身一禮,正色道:“啟奏陛下,臣奏請由革新司獨立徹查恩科舞弊案!”

寧太后沒有看到她最擔憂的場面,心中終于安定了一些,而且她知道陸沉決心已定,便頷首道:“準奏。”

“謝陛下。”

陸沉抬起頭來,直視著寧太后的雙眼說道:“臣還有一事稟奏,基于新政阻力甚大,中樞和地方官府中如孔映冬這種官員數量極多,若是不以雷霆手段震懾之,新政推行必然步履維艱。故此,臣請陛下允準,由革新司全權負責新政八策的全部政務,朝廷各部衙僅需負責協助!等到新政落實,革新司便可立即裁撤大部分職權,只保留監察之責。”

寧太后其實已經猜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她很清楚只要自己一點頭,革新司將會變成一個何其恐怖的衙門。

至于最后那句裁撤大部分職權,真到了那一天,陸沉早已控制住朝堂。

但是她眼下已經沒有拒絕的理由。

“準奏。”

寧太后神情怔怔,艱難地說出這兩個字。

“謝陛下。”

陸沉再度行禮,然后直起身來,眼神冷峻又堅定。

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選擇,想要做事就不能貪圖一個完美無瑕的名聲。

與其畏手畏腳作繭自縛,不如一往無前以力破之。

滄海桑田,自今日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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