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國,大都。
西郊,寧山北麓。
當一襲華貴盛裝的慶聿懷瑾從鳳輦中現出身形,所有人無不真心實意地拜行大禮。
自從去年秋天再度發生一次都城流血夜,輝羅氏和回特氏那些意圖竊取權柄的亂臣賊子被慶聿懷瑾一網打盡,而忠于阿里合氏的力量在前兩年就被肅清,如今慶聿懷瑾已經徹底掌控大局,沒人敢在她面前陽奉陰違。
只不過敬重和畏懼并不能直接轉化為研究成果,尤其火器工藝本質上是一門極其復雜的綜合性的學問。
慶聿懷瑾讓王師道找來的工匠們不可謂不用心,他們挨個詢問所有參加過雷澤平原一戰的景軍將士,從每個人口中挖掘一切和齊軍火器有關的信息,從對方火器的形制到大概的威力,最終確定火槍、火炮和火雷三個研究方向。
即便齊軍已經給他們指明方向,但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依舊是擺在所有工匠面前最嚴峻的問題。
他們只能一遍遍摸索和嘗試,然而這些工藝遠比他們的想象復雜,在耗費慶聿懷瑾提供的海量資源之后,他們花費將近三年的時間終于做出第一批火器。
今日便是靶場試驗之期。
約莫大半個時辰之后,慶聿懷瑾面無表情地離開靶場。
工匠們誠惶誠恐,其他隨行人員的面色也不太好看。
回城的路上,慶聿懷瑾眉尖蹙起,滿面失望之色。
她知道工匠們已經盡力,不可過于苛責他們,從無到有確實是最難的一步,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南齊那人一樣有天授之才。
然而這批火器的威力實在有限,還比不上三年前齊軍在雷澤平原展現出來的強度,而如今三年過去,齊軍的火器將會出現怎樣飛速的升級?
這些年她讓王師道想方設法打探南邊的情報,只是齊軍在這方面的保密強度高到可怕,首先景軍細作根本沒有可能靠近定州古縣,這是王師道在折損上百名精銳密探之后不得不接受的現實。
其次齊軍各部在開始換裝火器后,每一處都有專人負責管理,平時士卒們操練火器也必須遵循極其嚴格的規章制度,完全沒有泄露機密的可能。
雖然不清楚齊軍在火器研究方面的具體進展,但慶聿懷瑾大抵能夠猜到,陸沉絕對不會放松對底下人的要求,這就意味著齊軍在火器一項上的領先幅度會進一步拉開差距。
慶聿懷瑾抬手揉了揉眉心,暗暗輕嘆一聲。
不過當鳳輦在皇城西苑停下,她再度出現在眾人視線中時,面上已經沒有半點沉郁之色,沉穩淡然一如既往。
偏殿之內,一眾文武大臣見到慶聿懷瑾出現,立刻行禮迎接。
“免禮,都坐。”
慶聿懷瑾落座主位,王師道恭敬地站在她身側不遠處。
她環視眾人,平靜地說道:“相信諸位都已經得知一個消息,南齊這幾個月在涇河南岸屯集重兵,進犯之心已昭然若揭。”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他們多多少少知道南邊這幾年的情況,陸沉一邊加緊集權的腳步,一邊大刀闊斧地進行各種改革,依靠他在景軍身上攫取的無上威望,在南齊內部形成一言九鼎政令通達的格局。
南齊國力的快速提升是肉眼可見的事實,相反景國光是解決內亂就耗費極大的精力。
此消彼長之下,兩邊的實力對比早已不同于以前。
如今齊軍光明正大地開始集結,雄心壯志幾乎寫在臉上,景軍能否抵擋對方的攻勢?
拋開兩軍在硬實力以及軍械裝備上的差距,光是一個主帥的人選就足以難倒殿內這些權貴——連景帝和慶聿恭這樣的人物都敗在南齊陸沉之手,如今還有誰能扛起景軍的旗幟?
是身體狀況每況愈下、病弱難以久立的慶聿忠望,還是只能率領一支偏師、無力統領全局的善陽,亦或是以前從未有過主帥經驗的滅骨地和奚烈?
這一刻殿內的景廉貴族和文武官員終于體會到當年南齊君臣的惶然和窘迫。
長久的沉寂之后,坐在右首第一位的慶聿忠望輕咳兩聲,緩緩道:“齊軍來勢洶洶,這一戰肯定不好打,但是我們不能未戰先怯。”
滅骨地沉聲道:“大將軍所言極是,我朝和南齊勢同水火,斷無卑躬屈膝之理。”
老態龍鐘的尚書令趙思文看著這些神情沉肅的景廉貴族們,顫顫巍巍地說道:“二位將軍,非老朽危言聳聽,就怕我軍擋不住齊軍的攻勢。南齊陸沉領兵之能聞名于世,我朝將士們大多在戰場上吃過他的虧,這種心理上的劣勢很難在短時間內扭轉。若是戰事能進入相持階段還好,萬一某處防線出現危機,恐怕整體戰局會一潰千里。”
除了慶聿忠望之外,其他掌握軍權的貴族們臉色都冷了下來,卻又很難找到反駁的理由。
他們終究不敢在這個場合拍著胸脯立下軍令狀,保證自己能擋住陸沉的進攻。
善陽看了一眼始終沉默的慶聿懷瑾,沉吟道:“從目前齊軍的動向來看,他們應該會從境內青州和靈州兵分兩路,越過涇河區域進攻我朝疆土。依我之見,我軍從一開始就要堅定抵抗的決心。南齊陸沉的意圖很明顯,他想用這一戰徹底定下奪權的基礎,因此我軍不能給他從容起勢的機會,任何示弱的舉動都只會讓他得寸進尺。”
他自然是在反駁趙思文的看法,只不過用詞相較當年要溫和許多。
在如今景國的朝堂上,因為慶聿懷瑾鮮明的態度,以趙思文為首的文官體系日益重要,他們對景國內部的穩定和國力的提升發揮了非常顯著的作用。
若是放在十年前,趙思文等人壓根沒有在這種場合議論軍務的權利。
聽到善陽綿里藏針的話語,趙思文稍稍思忖后,語重心長地說道:“善陽將軍,老朽曾聞兵法有云,為將者理當先慮敗后慮勝,萬一我軍在前線不能擋住齊軍,后續可有應對之法?”
善陽剛要開口,慶聿懷瑾忽地說道:“善陽說的沒錯,陸沉統率的齊軍一旦起勢就會越打越兇狠,我們不能任由對方長驅直入。這幾年國內雖然不算穩定,但是我沒有忽略過南境防線的建設,眼下在東線山東路和西線慶元路,我軍已經構筑起相對堅實的兩道防線。”
她一開口,其他人自然屏氣凝神洗耳恭聽。
“善陽,你即刻趕赴山東路統率駐守在那里的八萬大軍。滅骨地,你去慶元路接替奚烈,指揮駐守在那里的七萬兵馬。”
慶聿懷瑾干脆利落地做出決斷,善陽和滅骨地起身領命,慶聿忠望對此沒有反對。
下一刻,慶聿懷瑾的話讓眾人險些轉不過彎來,只聽她冷靜地說道:“軍中要統一想法堅守到底,但是這不代表我們就要一條道走到黑。在做好迎敵準備的同時,我們也可以向南齊求和。”
此言一出,殿內一片寂靜。
時至今日,絕大多數景廉貴族心里已經承認南齊在軍事上要壓過景軍一頭,但是沒人會公開承認這一點,畢竟過去將近六十年的時間里,景軍基本都能占據戰場上的優勢,現在要讓他們低頭對齊軍服軟,如此憋屈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
然而慶聿懷瑾面色沉靜,坦然道:“我知道你們一時間轉不過這個彎,但是你們必須明白一個道理,忍辱負重不算什么,只要能給大景爭取到足夠的時間,盡量延緩齊軍前進的步伐,那么我們就算是跪下來懇求齊人都可以。今日我索性將話說得更清楚一些,只要不是割地賠償,齊人的任何要求我們都可以也必須答應。”
慶聿忠望有些擔憂地看著她,最終還是沒有當面反對。
慶聿懷瑾繼續說道:“如今我是攝政王,我自會承擔所有的恥辱,你們要做的就是盡好自己本分職責,無論前線的將士還是后方的官員,各司其職奮發向前。等到我軍重新站起來,不再畏懼齊軍之日,便是我大景洗刷恥辱之時。”
眾人齊聲領命。
片刻過后,他們相繼行禮退下,殿內逐漸安靜下來。
慶聿忠望依舊坐在原處,他定定地看著慶聿懷瑾,滿懷愧疚地輕聲嘆息著。
“兄長不必擔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慶聿懷瑾起身走出幾步,望著墻上懸掛的巨型地圖,視線落在南境涇河區域,緩緩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陸沉究竟有多么強大,也知道這一次他的決心有多堅定。其實很多人都不知道,大景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稍有不慎便是亡國滅種的結局。”
慶聿忠望看著她清瘦的背影,猶豫片刻之后說道:“懷瑾,真到了那個時候,其實你可以——”
“兄長。”
慶聿懷瑾仿佛知道他想說什么,轉身打斷他的話頭,平靜地說道:“既然父王選擇了我,你又愿意支持我,那么從我接任攝政王那一刻開始,這世上就沒有慶聿懷瑾這個人。我的命運已經和大景聯系在一起,大景若亡,我有何面目茍活于世?”
“我知道他很強大。”
“可我不會認輸。”
“無非一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