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輩!”
掐絲玉杯被猛地摔在柱上,叮啷的清音碎成連環,暖軟的地毯上洇出一片茶漬,深堂之中只有老人粗怒的喘氣,侍女青衣們低頭跪侍著,靜如一座座雕像。
李度身上官服還未脫下,忿怒的面容須發張如老貓,他將自己摔坐在坐榻里,旁邊桌上茶翻盞倒,是剛剛被他一袖揮出的狼藉。
縱然朝堂之上風向已變,但李度從來沒覺得有什么兵敗如山倒。
諸處衙門依然牢牢地握在手里,不少關隘雖然被元照扎進去些惡心的釘子,但大唐一相的名字仍是李度,并且將延續至少兩年。
新相上任根基當然不穩,他的從者也都是些形單影薄的士人,朝堂上至少七成的事情仍然受他李度影響。
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李氏在朝堂上扎根這么些年,不可能因為一個姓元的上位便一把火燒沒,而退一萬步來說,即便是所謂二天,不也同樣是兩天并立么?
左右仆射同在,本是尚書省之常理,兩相并立,圣人亦容易權輿。神京風潮中呼喊的是元有鏡的名字,政治重心確實在向新相偏移,但很少會有人覺得,李相會就此下臺。
他已經在神京朝堂太久了,清貴、威重、淡漠,像一株老而不碎的玉樹。
李姓本也不需要元照那樣激烈的政治主張,甚至李度也不需要什么政治重心,任由誰去做事吧,他只要如以前一樣念經誦佛,在幻樓中醉生夢死,這桿旗子立在這里,就能穩固朝堂上一大片的水土。
李度在冬劍臺上陰了半個時辰的臉,因為他確實覺得臉面很不好受,他預知到一些惡心的東西要長久地和他并立朝堂上了,就如十年前那個“許”字一樣。
縱然人生已過了一大半,但他確實很少遇到違背他心意的事情。
三天來他沉默地靜立在眾卿之首,冷漠地看著那些泥腿子下九流穿上玉帶朝服,如同沐猴而冠,在朝堂上指點來去,以為已受盡了侮辱……直到今日三封彈劾折子,只差赤裸裸地直指他李度的大名。
愕然驚怒四個字,不足以形容老人那一刻受到的威脅與冒犯。
就在宣政殿上,就在眾卿之前,就在圣人當面,不是如之前幾次不要命的微薄小官,剛一開口就被拖下去,而是三位緋袍聯席,京兆尹狄九、刑部官志沂、禮部郁子謙同時遞交陳述了厚厚一疊公書。
其中主要是三件大事:
其一鯉館販人之案,以太平漕、灃水塢為爪牙殘害百姓,勾結金吾衛為遮掩,私設刑獄,聚攏巨財。
其二是刑部三百余件受人指使的大小冤獄,官民皆受其害,公家法成私家之法。
其三是禮部大小三十余位官吏,多是世家之人,皆尸位素餐,或以權謀私,甚至帶歌伎來衙中嬉樂,堂堂禮部成禮崩樂壞之所。
三件事情一上奏,但凡知道些內幕的朝堂眾卿都屏息凝神。
禮部是李度出身之所,刑部則是李家扎根最深的地方之一,而太平漕之流所以為害,是南衙禁衛同流合污——這些禁衛的調動之權正在宰相手上。
三件事的矛尖其實是朝向同一個方向,這也一定是他們準備充分的案子,只要圣人說要查,三處衙門就一定能在極快的時間內拿出牢固的證據鏈,同時指向那襲十年來高枕無憂的紫衣。
圣人沉默,三封折子之后,元照出列木聲道:“陛下,今我朝堂之害,不在灰羽之麻雀,而在紫皮之蠹蟲。”
李度冷冷轉頭看著他,僅僅在第三天,這個分明還立足未穩的獐頭鼠目之人就向他露出了毫不掩飾的獠牙。
折子很厚,沒有在第一時間得到批復,圣人說會取回去瞧瞧。
李度正是在這時才意識到,這股巨大的風浪是真正席卷到了他身上。
“居士久未犯嗔戒,近月已觸著兩回,還望居士修持心性,勿丟了身上佛氣。”老僧溫藹道,與十位白衣僧人坐于周圍默默地數著念珠,香燭靜靜飄開。
李度陰臉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舒展眉頭,又化為平日清淡的臉色,捻起腕上佛珠,頷首微微一禮:“勞高僧相諫,實我又受塵世之擾,下將再手抄經文百卷,捐白銀十千,以復我誠意與靜心。”
“塵世擾攘,多不能明心見性之人,困于己身之囹圄。居士命承天意,合該早求超脫,免使澄心染塵。”
李度緩緩點頭,臉色已霽,淡眸看了眼身前狼藉:“且收了吧。”
兩名青衣低頭趨步過來,拾起地上碎瓷時手還帶著些細微的顫抖。
李度闔眸一枚枚捻著佛珠,心下想著剛剛那場令朝堂動蕩抵達一處新的高峰的上奏,很顯然,那風浪是朝他傾壓而來了。
但實際上,李度從來沒有做好下臺的準備,他也從未想過要下臺。
他喜歡神京這座龐大繁華的城市,喜歡這里精妙的佛法與溫潤的少女,喜歡萬人之上的地位,也喜歡四季鮮明的舒暢氣候……
不過作為李氏家主的親哥哥,作為李家在神京的支點,他也能夠敏銳地嗅到真正威脅的來臨。
天論改換是一件大事,他有想過失敗后的結果,也大約預想過李家的枝蔓會收縮到一個怎樣的范圍,但事實未必一定如愿。
元派咄咄逼人,上奏的折子依然在御案上懸而未決,事情到了這種層面,他也未必能將局面掌控在手里了。或者說這份折子能遞到御案上本身即是一個信號,意味著他不能再忽視了,而下一步如何行動,還是應當先確認兩個方面的態度。
“備墨。”李度闔著眸,唇中吐出二字。
又兩位侍者起身,不多時泛著清香的細墨與紙筆就擺在案上,李度輕提袖口,親筆仔細斟酌著寫了這一封信。
往西邊寄去。
然后侍者們服侍他沐浴更衣,身軀在暖融的水汽中徹底放松了下來,他握著佛珠出門來到檐下,紫氅裹著身子,兩位侍女舉著一柄繪了暖陣的大傘,而在庭下,約來的哲子與尚書正立在雪中閑談。
“李相好。”鬢角整齊的盧春水回過頭,向這位老人躬身執禮。
他身旁是刑部尚書李翰飛,也是他的侄子,當今皇后的親哥哥。
“好艷的梅。”這位尚書輕嘆道,回過頭,“叔父院里花草比御中還要精神。”
“梅是越寒越艷。”李度走下臺階,淡聲道,“你刑部教人鉆得那么深,給我帶來不少麻煩。”
“是侄兒的錯。”
“別處可以放,刑部盡量不要放。”李度交代道,“我想近日他們也有動作。”
“早有了,動作還不小呢。蟲子一樣啃來啃去,一個獄卒的位置也要爭。”李翰飛道。
“這里應爭盡爭,不要舍不得下力。”李度望著漸昏的天際,“如今這么多件案子在手,朝堂上鬧得也大,他們多半想趁著這道風浪把刑部清洗一層,你穩穩坐在這里,該頂的得頂住。”
“沒有趁手的東西。”
“有樣拿去給你用。”
“嗯?”
“十年前許濟的案子。”李度摘了朵頗嫩的梅花,捻著手里揉爛了,“那日圣人允了給他正名,這事昨日開始推動。當年朝堂上全是他的罪狀,要翻過來,就得過刑部的手。”
“……如此。”李翰飛沉吟一會兒,點了點頭,繼續賞梅。
“盧兄好,天理院有什么好消息帶給我么?”
“二天論還稚嫩,但‘昊天唯一’確實站不住腳了。”盧春水露出個淡淡的笑,“天理院能幫到李相的事很簡單,無非壓一壓那個年輕的傳人,但也只是如此了。”
“我從前聽春水兄說,天并非不是二天,實不能是二天。”李度道。
盧春水默然一下:“不錯,天論本來就是絕不能動的,尤其現下,就更不能動。”
他袖手望向北方:“這件事動的是五姓根基,五姓是大唐的柱子……好在如今陛下一力即可撐起大唐,這件事,我明日會入宮和陛下詳談一回的。”
“那就請春水兄也幫我遞份折子。”李度從暖氅中取出一份奏折,顯然也是剛剛親筆寫就。
盧春水沒有問,點頭接過。
“天色晚了,難得初雪,如此艷梅,留我們吃些嫩羊肉吧。”李翰飛含笑道。
“我不犯殺戒,陪你們坐一坐吧。”老人淡聲坐下,身后侍女將暖傘穩穩舉著,剛好遮住黃昏的夕光。
天色將晚,很多脫下朝服的人都圍在爐邊說著同樣的話題。
許多人都以為將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面臨二相臨朝的局勢了,新相會趁機最快地拓展自己的力量,人們須在這種局面中平衡抑或選擇。
然而誰料,在腳步還未立穩的時候,元照就再度掀起了最激烈的風浪,直指已立在朝中十年的舊相。消息傳出,神京士子們紛紛聲援。
這不是想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的進攻,沒留任何轉圜的余地,這分明就是要徹底逼李度下臺。
這種層面的巨浪碰撞往往就不再激烈,或者說,它們激烈搏斗的階段已經過去了,棋到了終局,就只剩下幾個關鍵棋子的交換,那其實也就只是幾步而已。
現下的氣氛有種壓抑的安靜,每個人都知道按當今圣人的作風,這件事很快就會有一個結果,但誰也不敢確定這個結果會是什么。
唯獨所謂元派對這個走向沒太多驚訝,這正是他們推動的事情,在交鋒的最開始,幾個月之前,那位女子說的就是:“我要換一個宰相。”
京兆衙門里,新任的元仆射坐在長案對面,桌上燃一柄燈,燈下案卷沙沙,袖口已染了不少墨跡,新墨疊著舊墨,是久經筆場的樣子。
元照沒什么表情地扒著一碗扣了菜的飯,盯著躍動的筆尖,忽然道:“倒不必這樣細,又不走這一步的。”
狄九頓了一下,還是一字一句地抄完,原本的字跡清秀銳利,那是謝穿堂仔細整理的案文,如今是關于一架丘天雨所用馬車的調查,女子給了兩處直證,五處旁證,推測相府也曾經用過一段時間這架馬車。
這是上奏圣上的折文,這馬車其實提也不必提,或者只一句“日用亦有沾連”就可以了。
“這件事我是有七成把握的。”元照道,“按你的習慣,保守來說。”
“若不保守呢?”狄九道。
“十成。”元照大口將一碗飯吞咽結束,擱下碗筷。
“李度從來是株又老又大的腐樹,他本人不握什么權柄,權柄一概來于‘李’之一字。”燈燭搖曳,元照緩聲道,“因此他要不要離開,其實只等兩個方向的態度。”
“大李小李。”
“是。這折子遞上去,是圣人允我做這個嘗試。這幾天里我們依然不斷施壓,等大約兩三天后,西邊會有個結果,陛上也會有個結果。”元照道,“如今這些天只是小打小鬧,屆時才是真正展翼的時候,你想要的東西先告訴我,我幫你記著。”
話雖如此,這位新相的臉上也并非全然胸有成竹,他沉默看著案上搖曳的燭影,正如李度未必能把控局面,到了這個層面,元照同樣對每一步都謹小慎微。
“剛升了官,沒什么想要……其實我愿意做一輩子京尹,干的活都踏實。”狄九輕嘆,擱筆望著墻上影子,想著幾天來那沉默利落的女捕官向他艱難開口的詢問。
——“狄大人,我想……私下冒昧一問,李度他……他能進大牢嗎?”
——“說笑。”
——“……嗯。”
此時狄九扭頭,面無表情:“我想真辦了他。”
“……說笑。”
“是,只是說說。”狄九輕嘆一聲,提筆翻頁,繼續開始書寫。
那當然只是政治壓力,也只是政治壓力。
不應對,他們就會持續推進此事,接受了,交換了,事情就總有一個解決的辦法,那也正是元派所求的政治成功。
難道你還真想把這樣一位五姓真正的核心人物送上刑臺嗎?既無謀反、亦無悖逆……只因為他喜歡揮霍享樂、禮佛清修?盧玉顧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