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一百五十二章 明月舊事

類別: 玄幻 | 東方玄幻 | 食仙主 | 鸚鵡咬舌   作者:鸚鵡咬舌  書名:食仙主  更新時間:2025-01-10
 
“兩個鎬京?”

“是的。”李西洲手按在亭欄上,“許綽說這幾個月令你補了些詩書,可教你讀過《詩經》嗎?”

“……不曾。”

李西洲曼聲道:“鎬京與鎬京相重疊啊,魚兒和鳥兒相伴相依;若邂逅天上那美麗的游女,彼此相思不會有結局。”

“請恕卑職愚鈍,殿下所言此事,與現下的聯系是……”

“兩個千年之后,朝代更迭,鎬京沉淪,此地已改稱長安。”李西洲道,“東晉末帝三十三年,一個叫江淹的人乘船泊在長安渡口,因囊中窮困,沒有登岸休憩,便在船中睡了一夜。是夜下了很大的風雨,渭水波蕩,第二天河面上鋪滿了黃葉,艄公喚了半天才將他叫醒,他們就此南下去了。”

“江淹從前聲名不顯,宦途潦倒,今次南歸后卻思賦如涌,寫了許多傳世的詩文,仕途也因此一路亨通。”李西洲依然望著太液冰池,“在三十多年后的晚年,江淹告訴他人,那夜他在夢中登入了靈境,靈怪贈了他一支五色之筆,于此生命將盡時他又乘船回到渭水之畔,依然孤自在船中安眠一夜,醒來后告兒孫曰:‘昔年夢中借筆,今我已歸還矣,唯恨不能耽留奇景,竟歸凡世’。”

“他在很多詩里插入那夜夢中的所見——‘靈境信淹留,賞心非徒設。’‘碧障長周流,金潭恒澄徹。’”李西洲低頭輕提了下袖子,“又過了一千年,就是大唐之世了。”

裴液安靜聽著。

“御鳳二十七年,柳公接到長安圣人的詔書,自永州奉詔赴京,這次起復于他而言十分重要,不異于潛淵振羽,然而在抵達長安城的前夜,其人卻消失了整整兩個夜晚。”

“誰也找不到他,誰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而兩天之后,他又莫名出現在驛站之中了。”

“他沒有向任何人說這兩天的去向,甚至包括妻兒。此番回京他依然沒有受到重用,改貶柳州,而這次離京之后,他頻繁地涉足深山古潭,拄杖踏尋人跡罕至的幽冷清境,地處荒遠,史書逸聞中都沒有記載他在找尋什么,只作是失意人的一項排遣。”李西洲淡聲道,“他只在給自己的詩中寫道,‘靈境不可狀,鬼工諒難求。’”

裴液在這講述中再次體會到了那個雨夜拜訪紫篁時的涼意,一種幽明瑰絕、不似人間的孤獨。

李西洲斂手在袖:“這些年來,仙人臺遠訪山河,遍汲古書,至今理出的就是這樣一條斷續的線,說是蛛絲馬跡也好,說是牽強附會也罷,總之現在,它降臨到我們頭上了。”

裴液抬起頭。

“你瞧,”女子抬手向太液對岸一指,雖然金鐵遮面,但那淡漠的語聲依然宛如將神情勾勒出來,“見到那座宮殿嗎?”

裴液望去,薄霧已散,遙遙相望的對岸,一座孤伶的宮殿座落在那里,乃是落在林樹掩映中,遙遙可見厚雪遮蓋,那一片樹都比別處要高大歪扭些,禿枝也凌亂,是無人修剪的樣子。

很難想象皇宮中會有一處如此冷僻的地方。

“故皇后魏輕裾,是我的母親。那是她生前居住的宮殿,叫作明月宮。”

“你聽別人說起過她的事情嗎?”李西洲聲音輕了些。

“……只有,很少的耳聞。”

“那本宮講給你吧。”

李西洲淡聲道,微微向后偏頭:“你上來些。”

裴液微怔一下,行了一禮,上了兩階,立在了這位殿下側后,輕柔的紅紗飄帶就飛揚在他面前。

“其實我也沒有真的見過她,只從一些故人口中聽說。許濟說,她異常美麗溫柔,眼光望在云天之外,胸中藏著誰也說不清的秘密;李緘說,她洞察決斷,古靈精怪,一笑起來,旁人就得憂心是不是又已被她捉弄……二十多年前她身居后位的時候,朝堂上沒有腐爛的根系和蠹蟲,世家五姓全都在暗處咬牙切齒。”

“那個時候她住在明月宮,是宮中唯一一座伴有御池的宮殿,皇帝把‘景池’開鑿在這座宮殿之后,每至月夜,池面如鏡,流淌盡波光和玉華,是為皇后獨攬之景。”

是了,這位皇后是隨著當今圣人一起登上帝位,她有著一路而來的實權,對廟堂也應有自己的掌控……裴液忽然想起在第一次進入許相書樓時的心緒,那時許綽告訴他元照當年是許濟提拔,而他不禁好奇許濟當年又是憑什么登上相位。

如今看來有所答案。

但這樣一位皇后,怎么會忽然就那樣迅速的隕落,留下的一切也都杳無痕跡呢?

“但她只在這個位置上待了四年。”李西洲道。

“鎖鱗四年的春夜,剛剛生育后的魏輕裾在明月宮的寢殿遭遇了一場無人預料的刺殺,不知從何而來的刺客一劍切入了她的心脈,事后刺客逃遁,引動了兩衙禁軍,而在眾目睽睽的雨夜里……那柄兇器上的鮮血燃出了熾烈的金火。”李西洲道,“此即二十三年前動蕩了整個神京乃至大唐的,‘麟血皇后’之禍的爆發。”

亭中一時安靜,只有掠過的晨風。

“那種火叫作‘麒麟火’,只有大唐的皇帝,才能承繼這種血脈。”

“六百年大唐國祚。”李西洲遙望著,“正在麒麟之真血。五姓之麟血,不隨血脈子嗣相傳,不增不減,唯皇李之麟血與血脈相融,生皆麟兒,登臨皇位,則契為正朔。如此天下麟血,唯有一正五輔共六脈,這是大唐不可動搖的基石,也是它最堅硬的骨骼。”

“你說,它能變嗎?”

當然不能。

裴液立在這位殿下身后,即便只來神京三個月,他都知道這一定是大唐最深處、最不容觸碰的逆鱗。

你可以改制科舉,可以起復舊軍,可以收編江湖,可以政爭、可以奪權,你甚至都可以真的重議天論。

但你絕對不能……動我的麟血。

天論之變,只影響著大唐的航向;麟血松動,變的是掌舵之人。

如果人人都可身據麒麟之血,那么五姓的獨特何在,那么李家皇位的正統又何在?

“是的,所以這場巨禍捅出來,就湮滅不了了,神京動蕩,五姓在恐慌中近于偏激,紛紛起輦入京,親近魏脈的朝臣將領一夕之間遭到了最殘酷的清洗。魏輕裾竊據麟血,以妖后之名論處,罷去后位,一個月后,她死在了自己的明月宮里。”

原來這位皇后沒有死在那場刺殺中,裴液想。

“這就是此案懸留至今的緣由。”李西洲道,“在當年真正的動亂中,那個春夜的刺殺究竟如何發動,就太難以追溯了。或者說在那之后,這個真相本身也沒了什么意義,那已是一樁無人愿意提起的舊禍。”

裴液沉默著。

“除了對我來說。”李西洲轉過頭來。

她立在兩階之上,垂視著臺下的少年:“即便已經過去二十三年,我依然要知道那個春夜的一切,今次調你入宮來,正是為了這個愿望。”

她認真看著少年,裴液確實從這雙眼神中領會到一種從未在許綽身上見過的冰冷威嚴,他想起學過的禮節,低頭抱拳:

“卑職在所不辭。”

李西洲抬手,將一宗陳舊的案卷遞在他面前,封口處還掛著仙人臺久遠的印章。

“那么這個就交給你了,裴雁檢。”女子看著他,“我想也正合適。”

裴液接過來,比他想象中要薄,確實是二十多年的卷宗,形制已和如今的仙人臺案卷頗有不同,裴液輕撫了一下……書頁的邊緣處染了一縷發黑的印跡,那是早已沉積的血。

“這是越沐舟為仙人臺寫的最后一份案卷,在這之后他辭了鶴檢之位,掛印離去。”

裴液猛地抬起頭來。

“那個時節皇后身骨虛弱,即便在宮城深闈,也不曾疏忽了守衛。”李西洲道,“在那個下雨的春夜,坐在明月宮階前抱劍守護的,正是越沐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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