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朱鏡夜寢(中)

類別: 玄幻 | 東方玄幻 | 食仙主 | 鸚鵡咬舌   作者:鸚鵡咬舌  書名:食仙主  更新時間:2025-01-16
 
這位殿下確實吃得冷淡,因為今日沒有提前報御膳房,她從自己膳食里撥了三枚點心給裴液,裴液倚在檐下一口一個吞了。

李西洲坐在殿內案前用食,大殿很深曠,但周圍很寂靜,宮門敞開著,所以語聲也很清晰地傳出來。

“案卷里寫了母親是怎樣遇刺,但沒有寫她是怎樣死去的。修史的人說她‘歿于明月宮’,似乎麟血禍潮之后,一切的結果都只是潮水落定后的浮沫,包括皇后的死去。”

李西洲說著:“但你知道,推動這次刺殺的幕后之人,正是在禍潮大幕的掩蓋下,方才完成自己的圖謀。”

裴液倚在殿外柱子上安靜聽著,這也正是他今日出明月宮后的所想。

皇后竊麟血是滔天大事,但更深幽的一條線是,有人更早一步知曉皇后身具麟血,并且策劃了一場妖跡般的刺殺,把這樁禍事捅在了世人之前。

而他將那位皇后扯落深淵,所謀求的,想必是她墜落之后才能得手的東西。所以……

“母親的死去,才是重要的事情。”

李西洲道:“我想她那時也意識到了,她做了什么,又怎樣死去,那些人究竟有沒有得手,是我一直在尋找的事情。”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道:“當年的人,無有知曉的嗎?”

“越沐舟說,我母親是自裁的,但他不知道她死在何處,直到下葬之時,沒有人找到她的尸身。”

李西洲安靜用著晚食,明月升起,天色從暗淡轉為冷白。

“你知道,我猜測這個幕后謀劃之人是誰嗎?”她道。

裴液怔了一會兒:“燕王雍北?”

“嗯。”

“有人和你講過這個人嗎?”

“稟殿下,不曾。”

“‘雍’不是五姓之一,燕王也不是真正意義上大唐的主人。”李西洲道,“雍北不是出身士族將門,直到現在,在大唐的上層,‘雍’也是個孤伶伶的姓氏。他起于草莽之中,就是五姓最看不起的那種底層江湖,凌煙閣里現在有一幅《君將相知圖》,繪于當今圣人的二十二歲,那個年紀他在北邊疆場上殺荒人,雍北就立在他背后,兩人身上都帶著血,持槍挎劍負弓,身后是昏黃的大漠孤煙和剛剛平寂的戰場。”

“他左眼下有道淺疤,你見過雍戟,那就很像雍北年輕時的樣子,只是雍北那個年紀已經久歷江湖了,塵土氣很重,像只隱伏的鷙,而這位世子鋒銳外露,眼里倒很少有那種不安和警惕。”

裴液一字一句地聽著。

“二十多年前北荒之侵平定之后,他曾試圖謀求一份雍姓的麟血,最終在五姓連起的鐵壁前失敗。”李西洲道,“我猜測他,因為這個人眼里沒有什么君父和禁忌,他若有自己的謀劃,一定會不擇手段地推進。”

“他謀劃什么呢?”

“他在北疆扎根快三十年了,經營北軍,修筑城池,也是和北荒接觸和博弈的第一道城關……‘燕王’很多時候已不是指一個人,而是一頭巨獸,它的動作太多,所以也很難理清究竟想做什么。”李西洲道,“不過,大約也可以猜——一個人如果已立在了這樣的位置上,可供著眼的事情,也不過就那么幾件。”

“當然,燕王是燕王,神京燕王府是燕王府,在這里,只有那位世子而已。”李西洲用完了餐,道,“我想,他們未必從母親那里得手,至少尚未抵達終點,畢竟二十年過去了,他們依然還在江湖上攪風攪雨,在神京以魚李為遮,走私著南海的鱗族。”

裴液倚在柱上一言未發,不知想著什么。

殿內李西洲已起身浣了手,擦拭中淡聲道:“對了,尚不曾問你,你在許綽手下做事,還習慣嗎?”

“嗯?”裴液微微一怔,才意識到這是大上司的垂問,轉身行了一禮,“習慣,許館主對我多有照顧,我入京多承她恩情。”

其實他想,許綽和這位晉陽殿下的關系就類似他和許綽之間的關系,記得齊昭華談及志向時說“愿為良相一臂”,想來許綽就是那位“良相”,這位殿下自然就是君主了。

“因為一直以來是她和越沐舟聯絡,你入京后就令她接應了。”李西洲道,“你若對她有什么不滿,盡管說便是,我也可調你去仙人臺,或者龍武軍中,都是一樣的。”

裴液這時大概有些理解了為什么許綽一直待他多有特殊,總是平等以對,原來是因為自己早在大上司這里掛了名——論起來,說不定自己倒和她是同級的,一個幕僚和一個親衛嘛。

裴液心中笑著想了想,有些后悔自己平日對許綽過于恭敬了,但這時在這里自然要講義氣,認真恭謹道:“卑職無甚不滿,許館主治事嚴謹,卑職十分欽服。”

李西洲點了點頭:“閉門吧,我入寢殿了。”

裴液行禮別過,上前關好了宮門,自己退下臺階,宮殿燈燭稀少,偏僻寂靜,在宮中竟如在野外一般,寒星漸出,他伸了伸懶腰,提劍回到了左邊偏殿之中。

李西洲仔細地擦干了手,連一點點細微的濕跡都沒放過。

很多年了,這座宮殿也是第一次有另一個人住進來,女子在鏡前安靜立了一會兒,抬手摘下了金面,“叮鐺”一聲清脆地丟在桌上,拎起旁邊的酒瓶,仰頸如水般大口吞咽,直到一瓶酒整個見底。

她輕喘兩下,抬袖抹去了唇邊酒跡,腹中如火燃燒,她進入寢殿又越過,徑直走入更深的地方,廊道中沒有火燭,殿宇中也沒有,但這路的轉圜她早無比熟悉,只一片刻,幾點溫暖的橘色就亮在前面,像是黃昏后的夕陽又升起在夜里。

李西洲點亮了殿中火燭,微微搖晃地來到這幾座巨大的丹爐面前,看著旁邊清晰的鐵刻之文,以極端正慎肅的筆畫刻成,約幾百字。

即便已經許多次了,李西洲還是會一絲不茍地再次確認,將每一個字都嚴肅地記在心里。

李西洲定定立了片刻,感到酒勁開始上涌,她轉過身打開了第一座丹爐,流淌出的不是丹藥,而是朱紅色的液體,濃稠如融化的糖水。

她感到有些刺鼻的眩暈,皺了皺眉,以一張白玉盤將其承接起來。

“丹曰:四神封血艮雪丹

成丹后一刻內服用,至多服九枚。”

“其一,狴犴之血暴烈,用以沖陣,破麟血之勾連。火性傷體,需摻以小還丹藥性,限七滴,多則有性命之虞。

……熬煉七十天,裝以純白玉之盤。”

李西洲將白玉盤置于溫火上,走向第二座丹爐,打開,這次流淌出的是晶藍色的液體,清澈夢幻,透著凄神的冷涼,李西洲用琉璃盤將其承接起來。

“其二,水蛟之血柔冷,用以圍束破碎之麟血,熄其燃燒。水性凄寒,多亦傷體,然為求麟血不泄,需多加三成,宜在二十滴以上……熬煉六十天,裝以琉璃之盤。”

李西洲將這枚琉璃盤放在白玉盤旁邊,回身打開了第三座丹爐,凈白飄著清霧的液體流淌出來,如同嵐山間的河流。

“其三,神鶴之血中平,用以平和麟血之氣,令其沉寂。鶴血氣和,于體無傷,唯動蕩心神,不宜多飲,十滴為宜……無虛熬煉,凈境之中靜置四十九天,取以凈葉新花。”

李西洲以一枚蓮葉將之承接出來,置于另外兩血之旁。

三血放在一起,奇異的味道更令頭腦眩暈,酒氣亦令兩頰如燒,李西洲兩手向后收斂長發束起,覺得頰頸清涼了些。然后她取了一個小石臼放在面前,掀袖露出左手小臂,以一柄鋒銳的小玉刀在腕上一劃,鮮紅的血就滴落臼中。

五滴,足為藥引。

她抬手含住了傷口。

“我要一種這樣的丹藥。”冷寂空曠的宮中,少女立在李緘之前,并不看他,聲音帶著不像這個年紀的冷淡,“能夠壓制我體內的麟血。”

“豈有這樣的丹藥。”

“我讀了很多藥典,仙狩之血,才能對抗仙狩之血。”少女依然自顧說著,“我認識狴犴,我想你幫我聯系道家和洞庭。”

“即便聯系,世上也沒有為封禁麟血而生的丹藥,提純麟血濃度的要求幾百年來倒是常有,然而全真也未曾真的煉出一枚。”

“我可以和他們一起商量,什么方法都行……總之,我要一種這樣的丹藥。”少女重復道。

輕舐片刻,小小的傷口就封住了血口,而石臼中血氣揮發,旁邊的三種血已經各自搏動起來,狴犴之血如沸,水蛟之血接觸細碎的冰晶,仙鶴之血霧靄流動。

李西洲端起盤子,依次將其倒入了石臼,拿起石杵,一下一下地搗了起來。

大約一刻之后,諸色相混,異象交融,石臼中竟真的緩緩出現了一枚丹,它不斷被女子搗碎,下一刻又在凈白之血的封束中團為一體,直到又一刻過去,這枚小丹質性變得像一枚冷白的液珠,每一搗都亂而不散,李西洲才棄去石杵。

什么也沒再取用,端起石臼,仰頸吞入了這枚艮雪之丹。

“三神之血入,則四神之血兩生兩熟,應能封麟血于深處。然此丹有禁無解,服丹之后,欲放麟血,則殿下自求于體內,再無外丹可助。”

“仙狩之血凡體難受,此丹非常丹,必有傷體、擾心、致幻、失血四劫,其余隱患無所從知,殿下務請慎用。”

李西洲擱下石臼,輕輕按了按額頭,體內寒熱之災驟然而起,整具身體仿佛都在結冰和燃燒,這時剛剛飲下的酒徹底涌上心腦,稍微令那些苦痛隔膜了一些。

火光最后一次照亮女子沒什么表情的容顏,痛苦不大允許在這張臉上顯現,李西洲熄滅了它們,轉身有些踉蹌地朝著寢殿而去。

寢殿亦無燭火,整座朱鏡殿、整座皇宮都是一樣的寂冷,她褪去衣物,鉆入冰冷的床被中蜷縮起來,在劇烈的眩暈中闔上了眸子。

每當麟血被深深壓下去的時候,她可以在苦痛恍惚中再次觸及一次那個夢境。

也許忘記,才能找到你。

殿里一如既往地很黑很冷,她醒來時,高大的屋子里又什么人都沒有,頂子又黑又高,寒意從身體最深處蔓延出來,肚子里每一處都冷,她被自己凍得發疼。

宮女姐姐說她已經四歲了,不能老是夜里把人哭醒了,她沒再哭,轉頭咬住了被子發抖,又把身子蜷縮起來抱著自己冰涼的腳。

這段時間也不知道有多久,但凍得痛到最后,又引出一種滾燙來,會令她一下抻直了身子,在床上滾來滾去,再也蜷縮不住。而如此了往復三次后,殿里就隱約能看清東西了。

昏昏涼涼的,過了半天,身子才有了些小小的力氣,她撐著從床上坐起來,用微顫的胳膊慢慢穿好了衣服,當安靜乖巧地坐在床沿上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就打著哈欠端著暖和的早食進來了。

吃早食的時間是一刻鐘,她對這個時間不大理解,但知道要努力吃得快些,她低頭咬著點心,宮女姐姐到背后去,攥住頭發梳了兩下,扎了個簡單的揪兒。

飯后出了殿門,被送到另一間大房子,又是那幾個高大的身影在等著她,她被放在臺子上,聽他們說著聽不懂的話。

即便已經許多次了,這時候她還是會控制不住地害怕,她想去尋宮女姐姐的手,但縫隙里只看到她在不遠處和人談笑,一直不往這邊投來一眼。

在胳膊上割開小口子,喂她吃怪異的藥,往她身體里打進去再次引起寒熱的東西……這些事情總是會把她弄哭,但將一切捱過去之后,她就蒼白著小臉有些期待起來了。

每天這個時候,就可以去一趟紫宸殿了。

大多數時候那道總是立得很高的身影是忙的,也不怎么看她,但很偶爾、很偶爾的時候,他也會轉過頭看著她,甚至問她幾句話。

和其他高大的身影不一樣,這道身影雖然也有些陌生,但總令她感到親切,偶爾宮女姐姐抱起她來的時候,她總莫名期待那是來自這道身影的手。

但今天好像有些不巧,被宮女姐姐扶著邁過高高的門檻時,那道身影也正走出門庭。他身邊是那個令她有些害怕的女人,兩人說著什么。

這時候她聽見身后跟著的那個人道:“陛下,大公主麟血測驗已經三個循環了,預計激發后勉強能夠得上詔資,但比二殿下還是差了近乎一半。”

四周的大人們都安靜了一下,男人接過什么看了看,沉默了一會兒,點頭道:“知道了,日后不必帶來問安了。”

“是。”

她沒聽懂在說自己什么,只仰頭望著男人,男人這時也低下頭看了她一眼。

她眼睛亮了一下,但又有些怕他那張冷峻的臉,怯怯地小聲叫道:“……爹爹。”

男人卻沒有應答,好像微微抬了下手,又放下,轉身面無表情地走出了大殿,浩浩蕩蕩的陌生人隨之而去。

她有些失落,因為在明天見面之前,還要再經歷一遍那樣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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