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得這樣深,也沒能躲過兩個月。”祝高陽走入石洞,抬頭看著這具尸骨,“想來令尊接下這差事時就該知道,無論成與不成,這都是他的絕命之行了。”
他取出兩片手衣戴上,上前緩緩剝去陰腐殆盡的衣衫,將這具尸骨全然展露了出來。
已完成靈玄摶身的修者死去后就是這樣暗淡的玉色,血肉中的靈玄隨時間散去,然后腐爛消化,骨骼卻已成了另一種物質,即便其中靈玄緩緩彌散,也往往能極完整地保留漫長的時光。
男子取出墨筆白紙,精準仔細地將這具尸骨描摹下來,未曾丟失絲毫細節。從查案者的視角看,這是一具很漂亮的尸體,從傷口可以清晰簡明地還原出它死亡的過程——斷膝、截腕、穿胛,之后交劍一合,勝而斷臂,取斷臂之劍,貫入咽喉。
當是前輩鶴檢對后輩的溫柔。
祝高陽不禁感嘆一聲,有的俠士殺起人來聲勢赫赫,架勢很足,一出劍就引得觀者驚呼、少女歡叫,但留下的尸體真是不堪入目,傷口粗糙隨便。就如一個風姿翩翩的貴公子卻配了把鑲金飾玉的假劍,外人固然眼神欽羨,內行之人卻暗暗嗤笑。
而有的人殺起人來平平無奇,沒什么動靜,看熱鬧的絕不認為他厲害,也不認為他殺的人厲害,只有等仙人臺的羽檢們過來撥開衣領一看,才猛地心下凜然。
自己也快過了出風頭的年紀,下次殺人也該盡量殺得“懂行”一些……
祝高陽心里想著,手上已將整具尸骨描摹記述下來,然后他另起一頁白紙,認真托起了這具尸骨的左腕。
暗玉般的腕骨上,一小片銀杏葉般的異色烙在其中,呈現一小枚銅錢般的扇形,如同與骨骼共生,但這圖案又太過規整,絕非人體能夠天生的形狀。
“賀塢主,認得這個圖案么?”祝高陽安靜看了一會兒,低頭提筆摹畫。
“想來賀塢主不會太陌生。我也一樣。”祝高陽淡聲道,“一開始,我手上只有令尊的名字,我把他的生平讀了很多遍。‘長安水系之主’是個很威風的名號,但‘賀’字什么也不是,令尊也沒有官職,尤其在唐荒之戰中,天子腳下諸水,更不可能是他說了算。這一點,賀塢主入主灃水之后,應當有所體會。”
賀長歌沉默一下,緩緩點頭。
“群雄諸豪可以在水面上做買賣、筑碼頭,揚名立萬,招攬堂舵幫會……仿佛真個將整個水系掌控在手,令八水上是一片蓬勃紛亂的江湖氣息。但實際上,至少四十年來,八水一直有它暗處的主人,走得越高的水豪,才越明白這一點。”
“‘寧可刎頸死,勿違青風使’,我在涇渭之間混了兩個月才聽得這句隱秘的俗言。”祝高陽緩緩道,“要想在水系上繼續營生,或者說,只是活下去,青風之信若傳到你的桌上,你最好就拿出十二分的虔誠,一絲不茍、一毫不差地把里面的交代做好,有些人不信,后來他們都被忘記了——我說得對么,賀塢主?”
“……不錯。”
“而令尊之所以能夠坐上八水共主的位置,只因他已是其中的一位。”祝高陽停下繪筆,看著這張被他拓印下來的扇形,“‘八水青風使,一座翠煙城’,日夜追覓那些蛛絲馬跡,今日總算得見一位真容了——涇水風使,四水修蛇賀烏劍。”
“我父親……是他們中的一位?”賀長歌怔怔。
“有此青扇標記者,即為青風之使,這是我已確認過的事情,江湖傳言他們行蹤詭秘,能夠出現在任何不可思議的地方,被盯上的人寢食不得安然。照我的追溯,這些詭名出現的時間,正是在麟血之禍后的幾年。”祝高陽緩緩道,“十八年前,絮湖山莊一百二十三口人一夜風雨之間被屠殺殆盡,因為地處隱僻,七日后才被人發現;十三年前,懸瀑館《水狐寶章》失竊,當任館主之師被割喉在看守之位上;七年前,楓花榭的少主完婚之夜,新娘將其刺殺,連帶世傳法器漁家罟一并消失……仙人臺花了些時間整理,漸漸得了些它們幽暗的面貌。”
“這些行跡詭秘的青風使傳說出于一個叫‘蜃城’的地方,然而江湖上無人知道那在哪里。”祝高陽道,“在去楊家渡見賀塢主前,我嘗試對它進行了一次深入,發現它好像并不是忽然而現,而是有一些淵源和前身。”
“什么?”
祝高陽搖搖頭:“行路未半,不過剛剛見到些面貌而已,還得有勞賀塢主跟著我再跑段時日。”
然后他就在石洞中伏案,仔細把至此而止的消息匯總述寫,裝入一個信筒中。
起身道:“希望另一邊,能有些好消息吧。”
天光明亮時,裴液走出偏殿,沒見那位殿下的身影,不大熟悉地用這座宮殿的陳設浣了手面,邁出殿門時卻一停步子,只見前方樹下,一個紅紅的小夾襖正抱著樹干望著殿門,一看見他,立時高興地笑了起來。
正是昨日黃昏才作別的小女孩兒,這時看著他走過來,顛顛跑上前牽住了他的衣襟,卻不說話,只有些不好意思地仰看著他。
“咦?你在這兒干什么?”裴液故意笑道,“要請我吃飯么?你怎么知道我還沒吃早飯?”
李無顏有些茫然了,她也沒吃飯,急不可耐地跑過來是要找這位大哥哥帶她釣魚的,但是如果人家還沒吃飯……她想了一會兒,低頭從兜里掏了半天,抓出來三枚糖果,然后猶豫了一會兒,收回去一枚,把兩枚遞給了他。
真是要命的賄賂了,裴液笑著接過來,拉住她的小手:“好吧,那咱們就去釣魚,不過先得做魚竿。”
少年牽著她在園林里逛了半天,總算選中兩根合適的竹子,這傲骨的綠植在凜冬也不彎不折,可惜面對玉虎還是乖乖躺下。
裴液清去雜亂的枝葉,便得兩條綠竿,然而這竹子立著時瞧著像筆直,其實伐倒了一看,總有幾處彎曲,這時候幸有黑貓在,腹中蘊生的火焰不需要靈玄也能噴吐,一邊燒一邊彎折,漸漸把竹竿弄成了想要的形狀。
“想把竿子捋成好看的弧形,就得在火上燒。”盡管幼童大概率不能聽懂,裴液還是含笑給她解釋著每一步的步驟,李無顏扒在桌子旁看著,是小孩子最常見的那種認真地努力理解的表情,不時問一些角度奇怪的細節。
“這就是所謂‘木直中繩,輮以為輪’——你學過《孟子》沒有?”
李無顏這下真茫然了,看著他先猶豫地點了點頭,又蹙著眉搖了搖頭。
“回去可以讀讀,這篇很經典的。”裴液道。
但這都不重要了,沒用太久時間,裴液理好了兩支竿子,給女孩兒只比她頭高一尺,然后取了絲線系在竿上,提了兩個小板凳,領著女孩兒就往朱池而去了。
這時正是午時的陽光,裴液尋宮人要了些魚食,帶著李無顏來到湖面上敲開個冰洞,然后兩人并排坐下,各自把魚竿垂了進去。
李無顏既新奇又耐不住性子,不時跑到冰洞前探頭去看,一會兒又攀著裴液問什么時候才能釣到,裴液的竿子則就架在膝上,但他卻不怎么看魚竿,拿著一支筆并一本小冊子,忍受著小女孩兒的打擾,含笑道:“別摸我竿子,我且考考你,大明宮里一共有八個大池,分別叫什么?”
李無顏乖乖答道:“太液,景池,霞池,鏡池,朱池,紫池,北池,南池。”
“不錯,正是這八個。”裴液垂眸畫著,將之前見過的那幅大明宮圖重新展開在腦海中,然后把八池的相對位置重新勾畫一遍。
“裴哥哥,剛剛我的竿子好像動了!但是我沒把它、沒把它釣上來!”
“根本沒動,你不要老假裝自己有魚上鉤。”
“我該換餌了!”
“不該呢。”
“啊……裴哥哥,什么時候才能釣到魚啊。”
“別碰我竿子——來,小無顏我問你,你知道八池如此排列,但是誰和誰是聯通的嗎?”裴液低頭畫著。
“朱池和太液是連著的。”
“不錯,還有呢?”
“你也不知道了。”裴液笑,“那咱們在這里釣到一條魚之后,就繞著皇宮走,去每一個池子里都釣一釣好不好?”
五六歲的小孩兒根本不會拒絕,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
果然只要按住小孩兒不要搗亂,水波安靜了不久,裴液就將竿一提,拎起來一尾半尺長的花錦鯉,雖不是李無顏索要的紅色,但也足夠她興奮不已了。
裴液收起竿子,把魚放進水桶,牽上她往另一個池子而去。
路上他看著這些引導進園林了的一道道曲流,將其盡數勾畫在紙上,旁邊小孩兒蹦道:“裴哥哥,咱們是去景池嗎?”
“不,先去北池。”裴液隨意答道,又偏頭看她,認真道,“你別老想著去景池了,那里樹生得亂,大雪就把你埋了。”
對這個年紀的小孩兒來說,常年無人接近的區域到處都是危險。
“不會的,我都去過兩回了。”李無顏稚聲道。
裴液微訝:“你去過兩回?誰帶你的——你莫再去了,那是不許去的地方,被捉住了要受罰的。”
“不受罰啊。”
“怎么不受罰,你昨天沒見到朦兒姐姐嗎?她小時候偷跑進去,就受了罰的。”
“她是下人還敢亂跑,才會被打斷腿的。”
“我有麟血的,誰都不可以罰我。”李無顏嬌憨道。
“……這是誰教你的?”
“……”李無顏有些茫然。
“嗯?”
“……就是啊。”好像因為少年一直看著她,她認真想了一會兒,“那,可能是教習教我的吧。”
裴液點點頭,認真道:“朦兒姐姐也不該被打斷腿,無論有沒有麟血,大家都是一樣的。”
李無顏皺著眉頭沒聽懂,好像想反駁,但又怕少年不帶她去釣魚了,還是閉上了嘴巴。
這一天下來他們跑了三處池子,分別是太液、北池、朱池,裴液將其涉及的一切支流都繪制了下來,天色將晚時他把小女孩兒送回寢舍,連同釣到的魚也一并交給了她。
其實今日他們釣到了一條漂亮的紅錦鯉,但李無顏高興完了之后卻說她想要的不是這種,還有一種“更漂亮、更漂亮”的紅鯉,約定以后一定要釣到。
回到朱鏡殿時,裴液照禮在正殿前問了晚安,里面淡聲回了句“裴少俠安”,而正當裴液回到偏殿,一拍額頭想起又忘了通報御膳房的時候,推開門卻見桌上擺著一盤熱騰騰的吃食,三菜一湯,這時節竟然還有水果。
他沉默了一會兒,坐下狼吞虎咽地吃了。
入夜前仙人臺的魂鳥遞進了宮里,帶著從深山古潭中侵染的寒意,乃是一封細述賀烏劍尸骨與生平的信件,裴液從幾份文書中很快瞧見了那張腕骨的繪圖,攤在油燈下仔細蹙眉看著。
“……原來所謂‘肉生青扇’,是這么個樣子。”他咬著汁水充溢的蘋果喃喃了一句。
確實與越爺爺留下的那份簡述相合。
“涇水之尾,不知何處之山,覓溪而行,終得一水潭,下潛二里有余。
得一石洞,此賀烏劍藏身之處,我殺之于此。
其左腕正生一青色扇形,觸之柔韌,剖之無底,直入骨中。
人有肉脂、血脈、筋骨、神經,此物生而貫之,糾于一束,當是要緊之處。
剖其身而觀之,身骨筋肉皆有微小變動,較人更為流暢均衡;剖其胸而觀之,肺生隔膜,有如鯨類。”
裴液見到這段文字,頭一個想起來的,就是楊家渡凌晨的陳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