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應答。
三個字也就靜靜地掛在那里,不再有任何變動。
字跡很清銳,結構也大氣,這字的感覺他是有些眼熟的。再看這片幕布,其實更近于一篇紙頁,上面兩角各紋一只展翼相對的鳥形,姿態修美舒展,宛如傳說中的仙鳥,栩栩如生。
裴液認真想了一遍,這就是越爺爺遺留給他的那枚青鸞之玉,言稱是神京修文館主的信物,而神京修文館主……
他皺了皺眉頭,驅動心念在上面回了兩個字:“還沒。”
這字跡就頗為直拙了,只說盡量清晰可辨,倒不必談什么美觀了。
對面停頓了一下,片刻后彈出來一條字跡。
“在做什么?”
“想案子。”
裴液頓了一下,又發道:“你呢?”
“剛剛做了個夢,醒過來了。”
“噩夢嗎?”
“……噩夢里的美夢。”
“……哦。”
停頓了一會兒,語句再次浮現:
“裴液,你現在還常常想念越沐舟嗎?”
“還好,因為這半年一直都很忙,不是太有空著的時間……但是很容易夢到。”
“你怎么排遣這種想念?”
裴液靜了一會兒。
“想念……是沒有辦法排遣的。”裴液緩緩回道,“想念一個再也觸及不到的人,就像走進了一個死胡同,這胡同里面沒有空氣,三面都是墻,你想往回走,但人是回不到過去的。你只能把那些來時的記憶拿出來撫摸,但那也是個陷阱,你每摸一次,窒息只會越重。”
“唯一的辦法就是別走進去。”裴液繼續認真道,“多看看其他方向、看看其他的路。越爺爺雖然離去了,但奉懷還有很多鄉親,我還要走出博望,走出少隴,我還要去北邊殺燕王。有時我會想想縹青,想想明姑娘,想想其他還能見面的友人……總有人能給我一些支撐。”
對面安靜了許久,半晌,一條字跡緩緩浮現出來。
“我不知道該想誰。”
“啊,知道你朋友很多啦。”這句調帶些熟悉的微笑了,輕聲道,“多謝你,裴少俠,和人說兩句話就好多了……只是我不能不踏入它……我的人生沒有你那么多條路,裴液,它一共就只有兩個胡同,我不僅要一次次、一次次地走進去……而且要直到把它走通。”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我會幫你的。”
“嗯。”
“這究竟是個什么東西,怎么你突然就能在我心里說話”
“我可沒非請即入,是你自己接受的啊。”
“不過以后確實就可以了。”她補充道。
“什么啊?趕緊說。”
“這鸞佩共一對兩枚,據說很多年前,是唐皇與故皇后在未登基時所持,后來傳到越沐舟與應宿羽手里,二十三年前越沐舟離京時切斷了和另一枚佩子的聯系,后來應宿羽將此佩贈給了我,我便以之和越沐舟聯絡了。”字跡緩緩浮現著,“后來越沐舟離世,此佩失主,直到今天我想關心一下你在宮中的情況,方才喚醒。”
“你不是做夢醒的嗎,又成關心我了。”
“不然我怎么不聯系別人?”
“此對古鸞佩名曰牽心·知意,相傳是西王母座前兩對青鳥所化,在神京這樣的范圍內幾可做到隨去隨回,若離得遠了,就要耗些力氣,而且頻次也受限制了。”
“原來如此。”
“入宮一天了,感覺如何?”
“不能使用真氣挺不自在,其他倒還好。這宮中真冷清,一個大聲說話的人都沒有。”
“明宮歷來如此,那些一開始喜歡大聲說話的人,要么學會了沉默,要么就都死了……去之前我教你許多禮節,還以為你會很不適應。”
“那些還沒《爾雅》一半兒難記。”
“你《爾雅》記得如何?”
“不如何。”
“好。”
又道:“我想想,你現在應當是住在朱鏡殿吧。”
“你怎么知道?”
“殿下禮賢下士,自然不肯讓你去睡雜役房。”
“今晚都沒吃飽。”
“自己不會找吃食么?還要殿下喂你不成。”
“我只是探討,她都沒記得給我備份飯,可見未必有多‘禮賢下士’。”裴液心平氣和地解釋道,“并不是我因此不滿。實際上,我覺得她不大在意禮賢不禮賢的,俯視中即便做些平易的姿態,也未必真心……我覺得她和劉備曹操不一樣你知道吧,沒法和臣子做朋友的。當然,我是不在意的,哪怕要我餓著肚子睡林子,我也會好好做事。”
“睡了?”
“沒,你講得很對,生帶麟血的李唐帝子們都是這樣的。”對面的字跡浮現,“即便生來不這樣,也總會變成這樣的……這是我的另一條胡同。”
“什么意思?”
“沒什么,當你在宮中多住些日子之后,會發現它比你想的要殘酷……你對殿下還有什么意見嗎,可以一并說來。”
“嗯?……我對她能有什么意見,我只覺得她冷冰冰的,虧你教我些禮節,不然我之前那一套恐怕還真沒法和她相處。”
“嗯,若有什么不滿,可以隨時說給我。”
裴液蹙了蹙眉,下意識覺得這話有些耳熟,但也沒多想,回到:“嗯。”
“不聊了,我要睡了。你那枚鸞佩叫知意,在越沐舟手上拿了許多年,這佩子有個好處,即以往傳過的音訊都保留在其中,主人更換才消去。你那里雖然見不到了,我這里卻留有,想來越沐舟也不介意,且發你一封吧。”
裴液正微怔,沒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么,一篇長長的字跡已傳了過來,現在了他的心頁之上。
同時左上角的那只青鳥斂翅黯淡,像是魂靈離去了。
裴液投目看去,定定怔住了。
女子的字跡:
“早聞前輩奇名,今幸從應道首處得此佩,冒昧寄意,尚請寬諒。
前輩十八年去國,神京大半如舊,只故人如絮飄散,許相歿于刑獄,商軍蟄在禁中,朝堂諸公,散落寥寥,江湖俠義,消沒南北,概是明月人去樓空之后,心骨殞沒折亡之故。
今五姓重臨三殿,清白人家,皆成奴仆,燕軍控厄北疆,荒族消息,一概隔膜,仙人臺琢磨江湖,也已漸漸偏離大統,自成一系了。
當年乳女年歲漸長,遍索舊事,迷霧障目,屢屢隱見前輩芳名,遙想十八年前銜領鶴一,劍冷神京,親信于皇后,佩劍于紫宸,正光明華彩之年月也。
如今天南海北,俠跡渺渺,明月宮老梅仍在,而不知前輩竟往何處。
何意明月之后,掛印而去?神目之中,應多見種種幽秘,有問于此,希冀一答。
神京敬筆”
然后是一段回信。
與案卷上一樣的筆跡,在離開奉懷以前,裴液從未見過。
“原來已十八年了么。
我不是離開神京,而是離開所有人。
天地間沒有那樣的美夢,惡虎能夠幸福安然地生活在人群之中。
這些事情我已和應宿羽說過了,也不欲再談。明月之刺是我辦的最后一件案子,神京辦不成,卸任后我將它辦了。
那刺者叫賀烏劍,藏在那所謂秘境之后,若要覓得,需從涇河末尾一路尋去,細處難以指認。其人留有一血脈,若還活著,可捉了以‘求血卜’覓路。
我習慣寫了些留痕的文字,交付于你,足以隱見其后之勾連,但那時魏后已死,我已無心再投身神京詭譎。
仙權入世,凡俗總為芻狗,此我所以往也。”
至此而終。
……是的,案子斷裂的關鍵點就在于,那位刺者消失無影了。
二十三年前的痕跡早已不見,沒有蛛絲馬跡留給裴液去追覓,他乍現又乍逝,所以這案子顯得無處下手,他只能先在宮中逛逛,看看能不能碰上些似是而非的線索,或者等待幻樓那邊有什么突破。
裴液再往下看去,所謂“留痕文字”的開頭是:
“涇水之尾,不知何處之山,覓溪而行,終得一水潭,下潛二里有余。”
涇水之尾,不知何處之山。
一處深幽溶洞之中。
祝高陽系了系手腳的綁帶,收好斗笠與劍器,向旁邊賀長歌遞了個小葫蘆,賀長歌沒有言語,用小匕再次割開腕子,暗紅的血將其緩緩注滿。
祝高陽接過來,照邢梔所教術法驅動靈玄,而后全數滴入了面前水潭的冰洞之中。
血像一條絲線,竟然不是散開,而是拉成極細的一條向下蜿蜒垂去。
“凄神寒骨,悄愴幽邃,其境過清,不可久居啊。”祝高陽注視著極清冽的水潭,血線下沉數尺仍然清晰可見,“令尊從靈境抵達對面想必極為方便,我等要尋到這種地方,真是奇跡了。”
“若見到令尊,賀塢主會與我一同對敵么?”祝高陽淡聲道,“說來,正是他踏入的一切,將灃水塢也撕得支離破碎。”
“長安八水之上,不是江湖。”賀長歌沒什么表情,“父親二十年前就告訴我了,只是我如今才明白。若見到父親,祝真傳最好立刻殺了我,不然我即便在背后撞你一下,戰局中也頗為致命。”
“哈哈哈哈。”祝高陽瞧他一眼,這樣冷清的寒洞里,男子的笑依然光明溫暖,輕嘆一聲,“賀塢主多想了,并不真的需要你抉擇什么。”
他轉身穩了穩腰上的劍,傾身躍入了冰洞,仿佛就把賀長歌留在了這里,賀長歌沉默一下,也一邁步踏了進去,身形流暢得如一尾游魚。
下沉不知多少尺,從潭底進入一個幽曲的通道,周遭已是徹底的黑暗,沒有換氣之處,某些冷生的水物在壁上或水中搖尾,水洞極度蜿蜒,而且多有幽曲的岔口,許多地方都要躋身進入。很容易想象,一旦迷失在這樣深厚的地底,宗師也有葬沒之虞。
祝高陽沒用任何東西照明,水中唯一微亮的是他的雙眼,黑暗中只映著一條極細的暗紅之線。
這樣冷寂的黑暗不知持續了多久,祝高陽也忘了他游過了多少岔路與蜿蜒,足足將近半個時辰后,他才感到一股從他身后向前流動的細流。
漸漸紅線也開始向上垂直了,與細流合為一處,祝高陽縱身一躍,明顯感到水流驟然向四方分散開去,已飄在一豁然開朗之處。
賀長歌片刻后從后面跟上來,兩人攀出這方水潭,周遭卻并非想象中黑暗,四周石壁上皆散發著幽幽的熒光,令整個空間勉強可辨。
身后是十丈方圓的小水潭,可見一些細小的寒魚飄在其中,周遭石勢嶙峋,僅僅是幾丈大小的一方空間,而在前方,則是一條顯然有人工痕跡的通道。
祝高陽緩緩按住了劍,卻沒有遮掩腳步,凝目向前踏入。身后賀長歌的腳步有些僵硬。
這通道比想象中要短得多,只類如入庭前的玄關,行不幾步,已是一方豁然開朗的石洞。
兩人同時停下了步子。
通道口,幾件衣裳掛在石上,隨風微微搖動,那里是一處不知何處流進來的風口,可以想象隱居之人是浣洗衣物之后將其晾在這里。
石洞之中,雕削了石床石桌,上面還放著茶盞碗筷,兵器、書卷陳列在墻右,只是沒有鍋灶,想來只能食用冷食。
這當然就是那位長安水系之主,四水修蛇賀烏劍的藏身之地,二十三年前他孤身進入大明宮,越過當代神宵道首應宿羽、以及甲一鶴檢越沐舟的守衛,一劍刺入了故皇后的心脈,引動了影響至今的麟血之禍。
事后銷聲匿跡,江湖再無人得見,只留下一些隱約的傳奇。
如今二十年后,第一次有人再次尋到這里,祝高陽微微抬著頭,卻沒有挪動腳步,賀長歌僵硬地立在他身后。
這里所有的一切都早已陰腐了。
賀烏劍還在這里,只是也已經陰腐了。
一柄破胸的、他自己的劍把他釘在了一丈高的石壁上,在那之前他先被斬落了右臂,骨頭并袖子還墜落在腳下,身上骨頭有三處斷裂,俱在精準的關節處,顯出一種井然有序的宰殺。
尸骨右側是一行凌銳的劍刻:“鎖鱗四年春五月初九,越沐舟殺賀烏劍于此。”
那是越沐舟掛印而去的第四十天,也是魏輕裾死后的第二個月。